第8章 大舅子(二)

提到這個名字,段如風才真的急了。看得出他對段無跡的感情很深,否則,他前世也不會為了救段無跡,慘死荒郊,最終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點,邵慕白很是清楚。也正是因為太清楚他們兄弟情深,他才會用段如風,引誘段無跡主動來找他。

“我說了啊,按照輩分,我該喊你大舅子,都講這麽清楚了,你說我想做什麽?”

語罷,他還痞笑着擠眉弄眼。

段如風掙了一下鐵鏈,如受困的猛獸,雖仍舊被束縛,卻掙出咣當幾聲巨響。

“你若敢動他,我必讓你死無全屍!”

“大舅子,你先別激動——”

“——住口!”

一聲怒吼如平地驚雷,生生将邵慕白之後的話逼了回去。

邵慕白癟了癟嘴,道:“那行,我就先不叫你大舅子。叫你‘段兄’,段兄如何?”某人不經意間火上澆油,“段兄啊,我知道你心疼無跡,但你委實不用這麽激動,這世上多個人愛他,有何不好呢?”

段如風不信他言,“無跡是至情至性之人,你若強迫于他,除非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邵慕白一聽這話,先是驚訝:“強迫?你把我想得太龌龊了吧!”

随後得意:“你怎麽就知道無跡不喜歡我呢?”

最後憤怒:“合着你就覺得他不管怎樣也看不上我是吧!”

對此,段如風只是理所當然地看着他,“不然呢?”

邵慕白氣得臉綠,虧他之前還嬉皮笑臉叫他大舅子,這人竟如此看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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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是冥君欽點的捉鬼師,功德厚的流油,天上地下絕無僅有,只此一個。這肉眼凡胎的東西,竟有眼無珠!

當真可惡!

于是他不予理會,徑直在桌上倒了一杯涼茶,平息怒氣。任憑段如風像猛獸一樣瞪着他,他也不做搭理。

哼,這心比天高的大舅子,活該一輩子打光棍!以後他把無跡娶過門了,就算他低聲相求,他不會幫他說親事!

他這樣兀自想着,只以為能這樣相安無事地,靜靜等着段無跡到來。

卻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段如風靠嘴仗扳回來一局,便閉目養神,再未說過話。

只是屋中陡然多了個白乎乎的半透明的東西,老在邵慕白眼前晃悠,晃悠了一會兒,竟還伸出手,去擦拭段如風額頭的汗。雖然他只是個魂魄,來來去去就是一陣風,他擦拭前汗水有多少,擦拭後仍是多少。

但是天爺呀,這不是公然挑釁他這捉鬼師麽?竟全然當他不存在?

于是斂眉,愠怒着放下茶杯,質問道:

“我說,我再怎麽着也是個捉鬼師,你這鬼魂在我面前飄來飄去,是不是太不尊重我了?”

話音一落,那魂魄果然一僵,擦汗的手堪堪放了下來,怯怯地瞧着邵慕白。

邵慕白打量了他一眼,嗯,身量瘦小,眉清目秀,一張白淨的臉被蓬頭垢發遮去了大半,卻還是能将面容看得比較清楚。面相雖遠不及段無跡,但也是斧鑿刀削的好皮囊,讓人一時分辨不出男女。

看上去不過十幾歲,這麽年輕便丢了性命,成了游鬼。

唉,可憐。

“死身歸山野,魂魄赴黃泉。你為何不去投胎轉世,反而彌留陽間?”

冥君讓他擒拿的鬼妖有四個,一一寫在羊皮卷上,顯然不包括眼前的這一位。但他既然拿了捉鬼師這頭銜,那沿途遇到這些不肯歸至孟婆莊的鬼魂他也可以順道管一管。

畢竟,鬼魂的陰氣太重,老是圍着段如風這個陽人轉,多少會吸噬他的陽氣。時日一久,身子疲乏,精神漸失,終不是好事。

那鬼魂聽了邵慕白的話,膽怯着往後一退,道:“你是何人?”

邵慕白道:“不說了麽?我是捉鬼師。”頓了頓,又補充道,“冥界的。”

那鬼魂周身一頓,仿佛見了洪水猛獸般,折身便逃了,頃刻間了無蹤影。

邵慕白左手搭腿,右手扶桌,好不容易凹了自以為霸氣的造型,正要大放一番厥詞,結果人家看都沒看,一溜煙就跑了。

這讓前世經歷大起大落,看慣生死倫常的大名鼎鼎的捉鬼師,第一次覺得挫敗。

“跑,跑了?”

邵慕白的眉毛突突地跳,他本來想問問這鬼跟他大舅子什麽關系來着,搞不好挖出一段不為人知的八卦,這樣又能跟段無跡更近一步,這可倒好,直接将鬼吓跑了!

“你又在玩什麽花樣?”

段如風直挺挺立在柱子上,內斂沉穩,剛正不阿,看瘋子一樣看着他——他看不見鬼神,只看見邵慕白擠眉弄眼,對一團空氣說話。

這人怕不是失心瘋?

邵慕白還沉浸在方才的挫敗中,興致缺缺道:“跟你說了你也不知道。”

段如風為人大度,不與他糾纏,只閉着眼睛又去養神。他想,這人的武功在他之上,硬碰硬肯定不行,若想逃脫,只能智取。

但智取似乎也頗有難度,此人看上去不着邊際,其實城府極深,算計精明,不留任何縫隙。

于是他想着還不如休整一會兒,以不變應萬變。

可他剛合上眼皮沒多久,便聽邵慕白騰然高呼:

“大人手下留情!”

段如風額頭暴了一股青筋?他由心認為,這人不是失心瘋就是裝瘋賣傻,這樣的神經,甭說想對他弟弟圖謀不軌了,就是見面,他也不可能讓兩人見!

邵慕白确實又不淡然了,因為他瞧見剛跑出去不久的那個小鬼,又急匆匆逃竄了回來。其身後追趕的,是黑白無常。

他想,既然這鬼拼了灰飛煙滅的風險也要留下,那麽他在陽間斷斷是有什麽遺憾。于是連忙站起身,任小鬼躲在他身後。

“二位大人,這小鬼是犯了什麽事麽?要勞駕您二位出馬?”

黑無常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疑惑發問:“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能看到我們?”

“在下不高不低,拿了個捉鬼師的閑職。”

“捉鬼師?”黑無常訝異,“我在冥界任職上千年,從未聽過這一官銜。”

“今天起便有了。”邵慕白說着擡起左手,攤開手掌,掌心朝着對方,亮出他食指上暗銀色的指環,“二位如果不信我,也該信這物件。”

黑無常的眼睛頓了頓,“這是?”

邵慕白轉了一下手腕,将掌背對着他們,亮出指環的另一面,又道:“這是冥君交會時給我的,他說,見到此物,所有疑問都會煙消雲散。我想它很重要,所以,二位大人也興許見過。”

黑白無常對視了,交換了一下眼神,點頭,“此物是冥君視如珍寶,他既然願意交付于你,自然是相信你的。”

“所以,大人是相信在下的身份了?”

黑白無常未再反駁,便是相信了。然則,他們大張旗鼓來一趟,自然也有不可違背的職責。

“但你身後的這個小鬼,十日前便該魂歸冥界,卻一直在陽間逃竄。前來捉拿的鬼兵皆铩羽而歸,冥君才特派我們将其捉拿歸地。而這,好像不在鬼師大人的管轄範圍之內吧?”

言下之意:大家都捉鬼,你捉你的,老子捉老子的,誰也別礙着誰。

邵慕白笑着點頭,“無常大人說的是,但既然已經耽誤了十幾日,想必也不着急這麽一會兒。這小鬼跟了我一路了,想來是有什麽遺憾尚未了結,何不再給他一點時間,讓他了卻一樁心事?這樣,他也可豁達放下,投胎轉世。”

“鬼師大人可是在說笑?這小鬼狡猾得很,即便是我們親自出動,也追蹤了他三天三夜,若是一個不留意跑了,再捉回來,就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此話也有理,但邵慕白轉念一想,該是有多大的遺憾,才讓這小鬼逃竄了這麽久?還有它給段如風擦汗的那場景,眼神之貪戀,讓邵慕白幾乎确定,這小鬼與段如風之間,肯定有某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情。

思忖之間,袖口突然被什麽東西冰了一下,垂眼望去,才知是那小鬼扯了他一下。那強忍着淚水的眸子眼巴巴看着自己,仿佛一生的乞求都裝了進去。

唉,邵慕白什麽都好,就是容易心軟。

佯兇着瞪他一下,“再哭,我便真不幫你了。”

果然,他話音一落,小鬼便立馬擦去眼淚,仰起臉蛋謹小慎微地笑着。

不知為何,邵慕白看他這樣如履薄冰,心裏頗有些酸楚。

于是轉而看向黑白無常,端端正正作了個揖,道:

“大人言重了。我大大小小也是個鬼差,這才剛剛上任,拿這事與你們二人前輩傷和氣,不好,亦是不智。你們将他交與我,一炷香之後我必雙手奉上。而且退一步講,即便出了什麽岔子,冥君責怪起來,也是我首當其沖,怪不得你們。”

黑白無常見慣了生死,不覺得這小鬼的所謂“遺憾”有多觸目驚心,只是邵慕白都這樣說了,他們也姑且賣這同僚一個人情,于是颔首交代了一句“盡快”,便雙雙退出屋外。

“一炷香很短,我也不跟你廢話。”

邵慕白一面說着,一面将随身攜帶的包袱打開,将裏面的東西全倒桌上,什麽發繩簪子小面鏡,玉佩腰帶紅手鏈,統統都擺了出來。扒拉了好一會兒,從中挑出一根細長的白骨簪,尾端嵌了一顆冥神的眼珠,瞧着頗為瘆人。

“你戴上這‘無血骨簪’,他就能看見你了。不過你得撿重要的說,時間可不是我能控制的。鬼差是六界最準時的主,過會兒時間一到,他們肯定就會進來,你再跑也無濟于事了。”

小鬼凝視着他,心中無限感激,千言萬語只化為兩個字:“多謝!”

“你也甭謝我,就當是我還他的一個人情。”

語罷,邵慕白回頭看了段如風一眼,得,這人身板筆直,投來的又是看瘋子的眼神。

他尋思這兩人待會兒鐵定要争瞬奪息地說許多真心話,他這外人在終究不好,于是欲朝門外走,“你們有什麽話盡管說,我出去,不會聽的。”

“等等。”小鬼叫住他。

“你,你有梳子麽?”

“梳子?你拿這東西做什麽?”

難不成要梳頭?

邵慕白很是訝異,這人千辛萬苦,日夜不休潛逃了十數日,就是為了來找段如風,結果馬上都能現回人形了,不抓緊時間好好說話,怎麽還顧着儀表?

但對方下一句話,便生生讓他心頭一沉:

“要見少主,總得體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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