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舅子(三)
邵慕白聽了這話,心頭被悶聲捶了一拳,什麽也沒說了,只轉身從行囊裏找出一把木梳,遞給那小鬼。
小鬼眼中歡喜又凄涼,娴熟地将三千青絲梳順,斜斜在腦後绾了一個發丸。那是一個極簡單的少年發式,透着不谙世事的純潔。只可憐他在這單純無邪的大好年華,已是一抹孤魂。
他收拾好情緒,深深呼吸了一口,似乎想調整什麽。随着骨簪入發,他便從半透明的鬼魂變成血肉之軀。随後,單薄的身子徐徐轉過去,面朝段如風。
在看向段如風的那一刻,他臉上所有的凄楚已不見蹤跡,連半分傷心也沒有。那張瘦到能看清骨骼輪廓的臉,正淺笑盈盈,似乎空前絕後的歡喜。但邵慕白瞧着他嘴角娴熟的弧度,便明白這笑容是他一直習慣的模樣,或許,是在段如風面前,一直存在的模樣。
“秋然?”
段如風瞧着憑空出現的人,眼中盡是愕然。
那喚作“秋然”的小鬼,生前是他的仆人。他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天氣見到他,小臉被凍得發紫,胸前還挂着“賣身葬父”的牌子,幾乎要被寒風吹碎。他覺得這人可憐,便掏錢買了。
“少主,秋然來看看你。”他輕快地走過去,眼中全是笑。
饒是處變不驚的段如風也怔了,“你,你不是已經......”
秋然腦袋一歪,眉眼彎彎,“對啊,我死了。”他笑得很真,完全看不出方才的落魄,“不過鬼差大人心善,允許我走之前來跟你告個別。”
段如風垂下眼簾,自責道:“如果當日我謹慎些,你也不會為了救我,身中劇毒。”
秋然早料到他會這樣說,“就知道你會自責,所以我才一定要來一趟。”
段如風仍是堅毅嚴肅的樣子,眼中的關切卻藏不住,“你現在怎麽樣?我聽說陽壽盡了會有黑白無常索命,你都走了十幾天了,怎麽還在這裏?”
“那些鬼差大人沒有人們說的那樣兇惡,不然我也不可能來見您啊。”語罷,秋然頗為滿足地自我呢喃,“第一次在您面前自稱‘我’,這感覺,還真有點不真實。”
饒是心如生鐵的人也不由動容,“秋然......”
秋然仍舊在笑,隐約可見兩只梨渦,“嘿嘿,其實我早想這樣越距了,你心胸寬廣,自是不會介意的。但我怕喊習慣之後,傳到教主那裏,那樣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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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不必在意——”
“——少主,我的時間不是很多,所以請你別說話,聽我說,好嗎?”
他擡頭,笑得像個孩子。
段如風的喉嚨梗了梗,“......好。”
“其實我今天來呀,就是想跟你說,你是平教的大少主,我是伺候你的奴仆。尋常人看到有人賣身葬父,頭也不回就走了,但你沒有。尋常人不把奴仆當人,只當是出氣筒,是奴才。但你沒有,你雖然話少,性格也木呆呆的,硬得像......像生鐵。沒錯,生鐵。但你對我們,對我,卻從未發過脾氣的。
我爹說,一日為仆,終身為仆。所以我們這些下九流的奴才,就盼着跟個好主子。若主子寬宏,為人大度,那麽奴才也跟着沾光,無憂無慮。若主子惡毒,動辄打罵,那奴才便是投身虎口,一輩子水深火熱。所以,跟着少主,是秋然此生最大的福氣。我一直想着要用什麽辦法報答你,但每每都覺得自己的力量太小,太微不足道了。
那天你中毒回來,我終于找到機會啦。教主說你中的毒很深,要有人跟你換血,轉移毒素。我一點猶豫都沒有。因為你對秋然的恩情,我就算伺候你一輩子也還不清。
你知道秋然是小心眼對吧?我要是還不清,這筆賬還要帶到地下去,帶到下輩子去,我怎麽也難受對不對?還好現在還清啦!與其說是為了救你,還不如說是為了救我。所以,少主你就不要在放心上啦,秋然走得很安心,所以也不喜歡看你為了我,一直眉頭緊皺的樣子......”
明明那樣舍不得,明明那樣放不下,還要為了不讓對方有愧,裝作豁達坦然的樣子。
愛讓他變得卑微,即便死後的一絲煩惱也不願帶給這人。
之後的話,邵慕白再聽不清了,他默默走遠,一字不發。
黑白無常見他落寞,便善良着多了一句嘴:
“見多了就好了。”
邵慕白苦笑,喃喃自語道:
“是見多了就好了,還是見多了,就麻木了?”
這一回,黑白無常沒有接話,只互相對視了一眼,說不出二者的區別。
秋然是自己出來的,他的話本就簡單,一炷香沒結束,他便說完出來了——越待下去,他越舍不得走。
邵慕白接過冰涼的無血骨簪,見對方全然失笑又恢複成凄清落魄的臉,問:“眼神這東西騙不得人,我瞧你看着段如風的眼神,想必,你對他不止主仆之情這麽簡單吧?”
秋然頓了頓,道:“不錯,還有愛。”
他很坦蕩。
邵慕白皺眉,“為何不跟他說?”
秋然動了動嘴角,“說了又能怎樣呢?徒增煩擾罷了。”
邵慕白往前一步,“萬一他心裏也有你,你們這樣擦肩錯過,委實可惜。”
秋然的眼睛空蕩蕩的,“莫說少主他心裏沒我,就算他有我,現在人鬼殊途,最終還是有緣無分。”
有些話,是人死燈滅那一刻才明白的。
有些人,即便輪回百世也仍舊糊塗,看不清,放不下。
“吱啞——”
邵慕白推門進屋,陳舊的木門因此發出一聲尖細的鳴叫,仿佛穿破年代般,帶着古老的歷史的悲戚。
“你究竟是什麽人?”
段如風仍舊像之前那樣挺直脊背站着,霸氣外露,顯然已将悲傷的情緒收斂了。
邵慕白的心情不怎麽好,只道:
“普通人,只比你多了一雙看到鬼的眼睛。”
“你之前自言自語,其實是在跟秋然說話?”
“對。”
“他......好嗎?”
邵慕白擡眼看他,頗為不悅,道:“他好不好,不是一目了然的嗎?合着剛剛他跟你說了那麽多,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就是因為聽進去了,才不敢信。”
邵慕白不忍心拆穿秋然善意又卑微的謊言,只接着之前的話,道:
“他服侍了你那麽多年,傾盡心血。你不信他,卻來信我?別忘了,我可是個來路不明的綁匪。”
段如風垂首,八尺高的人陡然被抽去了骨頭,“你說得對。”
邵慕白覺着,這個人當真是笨,看不出歡笑背後的傷悲,生離死別也沒能将話說清。
唉,只顧着說別人,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只看到段無跡的冰冷,卻沒看見他層層冰霜下面,柔軟又孤獨的心。
邵慕白腦中閃過秋然離去的獨孤的背影,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問:“你有喜歡的人麽?”
段如風沉默了一會兒,眼睛盯着地板上被刀劃出來的傷痕,緩緩道:
“人都死了,還說這些幹什麽......”
聞言,邵慕白心裏生生一疼,他原以為前世經歷了那麽多風雨,早練就了一顆金剛不壞之心,卻不料,還會為這無由頭的一句話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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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兩人的對話很少,即便邵慕白的心情逐漸好轉,但他瞧着段如風時而空洞的眼睛,便不敢多說什麽,怕随便的無心的一句話,又在這人傷口上撒了鹽。
好在,第十天,邵慕白可以光明正大地高興了。因為這日,這所不起眼的山間小屋,傳來了多日來第三個人的聲音:
“屋裏的,把人交出來,我可饒你一命。”
這聲音冰冷,纖細且淩厲,仿佛冬日屋檐上的冰溜子,凍穿人心。
聽到這個聲音,屋裏的兩人一急一喜。
着急的那個,自然是段如風,他拔高聲音大喊:
“無跡,你快回去!請父親大人過來!”
而歡喜的那個,自然就是早等晚等,等成望夫石的邵慕白了。他怕段如風壞他好事,連忙将抹布塞他嘴裏,很是欠打地嘿嘿一笑:
“大舅子,先對不住了。無跡來了我得出去看看,畢竟他是我心愛之人,你又是他兄長,要是他一不小心答應了跟我的親事,你肯定得是第一個知道喜訊的!”
聞言,段如風想殺人的心都有了,憤恨地“嗯嗯嗯”了好半天,青筋都憋出來了,卻還是阻止不了眼前的畜生。
邵慕白歡天喜地地跑去開門,臨到門檻邊,覺着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還是該端着點兒,于是裝模作樣地咳了咳,挺直腰杆,扶正發型,深呼吸了一下再緩緩吐出,回頭瞅了眼怒火沖沖的段如風:
“大舅子,不給我助助威麽?”
“嗯!(滾!)”
但邵慕白是聽不見那“滾”的,只抓住那響亮清脆的“嗯”,瞬間花枝亂顫:
“好嘞!”
邵:媳婦兒我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