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廬山真面目(一)
“是你?”
段無跡腰間環着七尺長鞭,鞭把握在手中,看着屋內悠悠然走出來的人,細眉一跳。
“哦?聽閣下的意思,好像是認識在下了?”
邵慕白一面從善如流地回答,一面上下打量他。還是一身素青,淡得幾乎沒有顏色,若不是頭上那頂黑紗鬥笠,還真讓人以為是墜入凡間的仙人。
段無跡将手中的長鞭緊了幾分,冷冷道:“邵慕白,你想耍什麽花樣?”
“哎呀?”邵慕白驚喜,“你記得我的名字?”
心裏像泡了蜜糖水,“沒想到當日我只是随口一說,你便将我的名字記心裏了,這可委實讓我受寵若驚!”
段無跡不以為動,盯着這莫名其妙的人冷冷一笑,道:
“本少主過目不忘,過耳不漏。昨日路過一個村莊,村口那條狗的名字我也記得,怎麽,你還要與它一争高下麽?”
邵慕白吃癟,企圖扳回一城,“你記性這麽好,自然也不會忘記我之前跟你說的話了?”
他心裏迫切,等着段無跡問“什麽話”,他就又可以把那段撩撥的說辭再說一遍,将少年不知愁時的情話提純精煉,自讓那人的心防一次接一次坍塌。
他倒是這樣想的,等了好一會兒,卻只等來對方一句:
“你的話,自然都是無傷大雅的廢話,再聽也無濟于事。”他頓了頓,又道,“我今日來,只為救人。”
啥?還能這樣玩兒?
邵慕白猝不及防,這樣一來,他的話沒出口就胎死腹中了,嘴角抽了抽,索性先吃下這個眼前虧,順着他的意思,問:
“你既然這麽迫切地想救人,為何不帶人馬只身前來?要是我也就算了,左右我不會傷你害你,但要是別人,你可千萬別這樣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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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公子。”
“哎~”
“我做什麽,還輪不到你來管。”
“......”
“我哥在哪兒?快把人交出來,否則別怪我手下無情。”
邵慕白瞟了眼他腰間的黑皮長鞭,那鞭子名為蛟龍鞭,足有七尺,比尋常人用的長許多,但段無跡仍舊耍得行雲流水,沒有半分吃力。鞭子表面光滑,沒有那些暗箭傷人的倒刺,只是它太過平滑,乃至時不時反射一道白光,當真如蛟龍鱗片,直刺人眼珠。
“你還想動手啊?不是我吓唬你,現在你還真不是我的對手。不如我們換個別的條件?”
他說這話是由心的,但段無跡偏偏是個一身傲氣之人,這話落在他耳裏,便活生生成了輕慢蔑視。于是手下一個用力,腰間“嗖”的一聲,長鞭陡然解了開來,在半空一甩——
“啪!”
幾步遠的紅葉李被抽掉一塊樹皮,樹幹随之一震,只有小指指甲蓋大小的花瓣簌簌落下,有股下了三月雪的虛妄。
微風習習,揚起一角衣袂,垂下的黑紗亦如水波般游動。段無跡立在落花清風間,身影颀長,飄飄若仙。
“那便試試。”
語罷,長鞭一揮,将空氣撕開一條裂縫,在半空飛了一圈後,直指邵慕白腰部。邵慕白看準那長鞭的方向,在鞭子臨近時側身一個空翻,淩厲的鞭風劃過他的腰杆、肩膀,慢慢掃過頭頂,擦身而過。
“啧,我好歹是你未來的夫君,你還真下狠手啊?”
段無跡不予理會,借着鞭子回頭的勢力,轉換了握把的角度,又是狠厲一抽。
邵慕白清晰地覺着,這一鞭明顯比之前的更重。真是,要謀殺親夫麽?
霎時,風起雲湧,地上輕塵飛揚,逐漸彌漫視野。邵慕白嘴邊的話越來越不正經,段無跡惱極了,攻勢随之越來越兇。天地間的噼啪聲不絕于耳,全是段無跡沒有擊中對方,抽到石頭或樹皮上的。
待幾十回合過去,周遭的巨石統統變成碎塊,紅葉李的花瓣也落了滿地,這場山林之間的騷動終于停了下來。
此刻,二人相距不過幾步,段無跡握着鞭把,而另一頭,邵慕白右手攥着鞭尾,長鞭緊繃,僵持不下。
“這鞭子要是紅色的就好了,這樣我們就牽了紅線,這輩子的姻緣就定下了。”
“無恥!”
段無跡嘗試着收鞭,奈何邵慕白氣力太大,他收不了分毫。長鞭被二人拉得筆直,幾乎快要繃斷。
邵慕白又接着道:“不過我倒是聽說,平教的小少主有潔癖,別人碰過的東西他絕對不會再碰。這鞭子我碰過了,你還要麽?還是說......在你眼裏,我不算別人?”
段無跡聞言,猛然反應過來,嫌惡地放了手。他的耳朵氣得通紅,只是現在被黑紗蒙着,看不見罷了。
邵慕白收了他的鞭子,慢條斯理地纏在手臂上,笑着道:
“現在你兵器也沒了,還要跟我打下去嗎?”
他的話音剛落,對面的人就嗖地沖了過來,乃至他措手不及,剛好被偷了一記腿風——他怎麽忘了,段無跡前生揚名天下的,一是這蛟龍鞭,再就是無人能及的腿功。
只是後來段無跡殘廢,被生生挖去兩塊膝蓋骨,這武功他再未見過。
陡然再體會一番,雖是被打,心裏卻也歡喜。
于是他沒有速戰速決,反而收了三成內力,與段無跡纏鬥了好一會兒。
少頃,段無跡騰空而起,在半空一腳踢向他面門。這一招之狠,他要是反應稍慢,保準一腳上臉,就算不毀容,鼻血也得流個三千丈。
邵慕白一面思考一面往後退了一步,兩腿一前一後成弓步,重心降低,以拳為盾,直擊對方的攻勢,堪堪落在段無跡的靴底。一時間,肩膀、拳頭、腿,竟成了一條直線。
段無跡咬牙,他沒想到這看上去玩世不恭的浪蕩子,居然內力如此深厚。于是氣沉丹田,借着他拳頭的支點飛身一躍,身體在半空一旋,面朝邵慕白的後背落下,緊接着,一記用了十成內力的斷心掌襲來——
邵慕白早有預料,回身接下那兩掌。須臾之間,二人僵持不下。
邵慕白一直沒有用全力,他本想多跟段無跡玩一會兒,權當打情罵俏了,但瞥見對方從玲珑下巴滴下的汗水,他當即收了這荒謬想法。
還是及時收手的好。不然再打下去,段無跡的身子是吃不消的。畢竟照這人要強的性子,多半是要撐到周身脫力才肯罷休。
手下多用了兩分力,霎時間,一股強勁席卷而去,段無跡不敵,生生退了十幾步。然則他已是強弩之末,想穩住重心站穩,卻是徒然,身子一斜,朝後面仰去。
“當心!”
邵慕白及時扶住他的腰,堪堪将人摟住。暮春風急,兩抹倩影交疊在一處,落英缤紛,歲月靜好。
但這美景并未維持多久,邵慕白便火速往後一閃,躲過對方惱羞成怒的手刀——啧,他又忘了,段無跡有潔癖,同時厭惡肢體相觸,像腰肢這樣敏感的部位,他是碰都不給別人碰的。
“我剛剛不救你你早摔地上去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這地上又是泥巴又是灰的,你要是摔了,回去至少得整整洗一個時辰吧?”
段無跡嫌惡地往後一退,冷冷警告:“本少主就算洗十個時辰,也輪不到你多事。”
“好好,就當我沒事找事,非要在乎你關心你行了行?”邵慕白識相地放棄這個話題,說回方才的比武,問,“怎麽樣?現在打完了,服不服輸?”
段無跡很是不甘心,“服又如何,不服又如何?”
真是,要從段無跡嘴裏聽一句軟話,那可真是比登天還難。
“其實我一開始沒打算跟你動手,你都不好好聽我把話說完,非要打,那我只好陪你玩玩嘛。但好在我們都沒受傷,所以這頂多算切磋,友善的切磋,對不對?”
段無跡不想理會他這比泥鳅還滑的嘴皮,畢竟他來這裏,從頭至尾只有一件事,“我哥人呢?”
邵慕白拿大拇指往後一指,道:“在屋裏。”
段無跡聽後,立馬疾步走去,卻被跟前的人攔住。
“哎等等。”
“你又想幹什麽?”
“你說我大費周章把他抓過來,不能就這麽輕飄飄就放了吧?你們平教的人可不好抓,何況還是大少主呢對不對?”
“你想怎樣?”
邵慕白思忖了半天,道:“你把這鬥笠摘下來,讓我看看你的廬山真面目,我就放人。”
段無跡一驚,“就這麽簡單?”
“這很簡單嗎?別忘了,這鬥笠可是跟你形影不離,想必江湖中沒人見過你。也就是說,除了你父親和兄長,我是第一個瞧見你真容的人。”
“你煞費苦心抓我兄長,就為了看我的臉?”
邵慕白煞有介事地點頭,“嗯,我覺得很值。”
“你說話算話。”
“那當然,我這人一貫秉持的作風就是君子無虛,言出必行。”
“萬一你反悔呢?”
畢竟被擒的是平教大少主,這樣天大的好機會擺在面前,誰都想趁機勒索個彌天的條件。
“你要不信,我發誓也行,就拿我的性命發誓,然後......”邵慕白左右看看,眼神最後落在頭頂的紅葉李上,“這株紅葉李為證,要是我不守承諾,我就永遠娶不到你,如何?”
“哎哎哎,說錯了說錯了。我要是不守承諾,就罰我永世孤獨,無依無靠,這總行了吧?”
段無跡這才勉強接受,纖長的手指動了動,堪堪撫上鬥笠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