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絕情刀(一)
鬥笠解下,黑紗徐徐滑落,露出那張出塵絕世的臉。墨眉如竹葉,身形若玉樹,一時間人仙不分。因之前的打鬥,臉上還挂着汗,墨發垂落幾縷貼在臉頰,半清純半撩撥。他的面容皎潔,眸色淺淡,分明是山水明淨的清雅容貌,卻因那雙冰冷的帶着戾氣的眸子,多了幾分陰鸷。像極了冬日銀裝素裹的落霞河,目及之處,盡皆冰雪。
邵慕白貪戀得地瞧着他左眼眼尾的那顆朱砂痣,就是這顆朱砂,給這人添了幾分煙火氣,亦将他的心活生生燙了一個洞。
他自重生以來,還未真正見過段無跡,腦中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張湮沒在風雪和紅血的臉,滄海桑田,再見到故人時,心中難免感慨。
“你哭什麽?”
段無跡斜斜看他,這人雖沒有流眼淚,但眼眶卻是真真切切地紅了。
“噢......”
邵慕白倉皇收回眼神,讪笑了一下,慌忙找了個借口,“你太好看了,我自愧不如,嫌棄自己的容貌,所以氣哭了。”
段無跡本想罵他一句“莫名其妙”,但對上那雙發紅的眸子,一句話如鲠在喉,終是沒說。轉而想起兄長尚未救出,便折身朝屋裏走去。
段如風從房柱放下來的第一刻,一口氣還沒順下來,赤手空拳就要去打邵慕白。
被段無跡拉住,“哥!”
“無跡,你閃開。”段如風雖然憤怒,卻仍舊穩重,言語只較平日快了一分,顯然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這浪蕩子口出狂言,羞你辱你,我斷不能放過他。”
他讓段無跡戴着鬥笠行闖江湖,便是顧及他容貌精致,會被心術不正的登徒子觊觎。故而,邵慕白那番“大舅子”的言論,委實觸了他的逆鱗。
“大舅子。”邵慕白仍不知死活地叫喚,“我對無跡可是真心實意,天地可鑒的,不信再過十年你來問我,我仍舊今日這番真心。”
段如風的粗眉皺得很緊,厲聲叱道:“往後之事誰又可知?自古以來負心多是讀書人,你這人巧言令色,能說會道得很,慣是招搖撞騙四處風流的登徒子。”
段無跡攔着他,“哥,他武功太高,你的內功又還沒恢複,纏鬥下去對我們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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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慕白跟着自家媳婦點頭,“無跡說得對,我的武功在你們兩個之上,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寶物,你們打不過我的。”
段如風沙包大的拳頭咯咯作響,“不試試怎麽知道?”
邵慕白氣瘋,“哎我說大舅子,你不要仗着是無跡的兄長就胡來啊,我愛護他,可沒說一定要愛屋及烏。再說了,之前咱們又不是沒打過,我功夫什麽樣你心裏沒數嗎?”
不知為何,自從秋然來過之後,這段如風便更暴躁了,仿佛不能提“愛”這個字眼,一提就要瘋。
“住口!”
一聲雷霆巨響,将屋子震得一抖,房梁因此落下一片積灰。
段無跡垂下眼眸,“哥,他沒對我做什麽。”
聽到這句側面的求情的話,邵慕白心中很是溫暖,唉,這大舅子不講理沒關系,關鍵是他媳婦兒在意他。畢竟讓千年冰冷的小魔頭說出一句軟化話,那可是比登天還難。
段如風一聽,心裏暗道不妙——段無跡向來冰冷孤傲,何曾替別人求過情?
何況還是這只見過一面,出言不遜的浪蕩子。
不妙,相當不妙!
于是他沉下脾氣來,正視他,道:“無跡,你曾答應過我,行走江湖,必戴鬥笠黑紗,若不慎暴露,該當如何?”
段無跡默了默,眼神調到別處,像做錯事又不肯承認的孩子。許久之後,他的嘴角一動,道:“三刀六眼。”
邵慕白當即吓出一身冷汗——什麽三刀六眼?前世怎的沒聽過?前世段無跡見他第三次就摘了鬥笠了,怎麽什麽都沒有?這勞什子大舅子,就是耍着人玩呢吧!
其實,前世也是有這條約定的,只是段無跡對他癡心一片,下不去手,既然下不去手,他便到死也沒提。
“無跡他想給誰看,不想給誰看,他自己有判斷。何況,我看了又不會缺骨頭少肉,大舅子好像費不着操心吧?”
一想起他的寶貝媳婦兒要被捅三刀,邵慕白心裏就疼得慌。
“長兄如父,我既是他的兄長,自然可以管教,倒是你這來路不明的外人,有何資格摻和段家的家事?”
段如風頓了頓,又道,“無跡,是為兄的動手,還是你親自動手?”
段無跡的眸子低垂,看不清神情,好半晌才冷冷道:“我自己來。”
邵慕白見這人冥頑不靈,便放棄勸說,轉而看向段無跡,“無跡,你是個活生生的人,做什麽皆是你個人自由。何況你又沒犯什麽大錯,為何要聽他的話,自己捅自己三刀?”
段如風聞言笑了,“怎麽,你還想讓無跡代你受這三刀?”
诶?
啥意思?
邵慕白陡然石化,眼珠子一愣,僵手遲鈍地指了指自家胸口,無辜地眨了一下眼睛,問:
“你們說的三刀六眼,是......我?”
果然,這把自家弟弟疼到心窩子裏的段如風,才不會立那種會傷害段無跡的條款。
一時間,某人說不清高興還是難過。
這狗屁大舅子,當真是會折磨人。這下好了,段無跡即便對他萌生了那麽點兒意思,這也被冰冷的刀子削沒了。
“唰!”
段無跡陡然拔開一把匕首,刀身淩厲,反射一道刺眼的白光。
段如風闊步朝外走,在門檻駐了一下,半回頭道:“我在外面等你。”
是你,不是你們。
少頃,屋裏只剩二人一冷一熱。
“無跡,你知道你雖然性格冷淡,卻不無情。就算是素不相識的人,你也下不去這個手,何況咱倆還有千絲萬縷的緣分,對吧?”
沉默了許久的段無跡終于擡眼看他,似有一些內疚。
邵慕白已經幫他想到後路,接着之前的話道:“反正你兄長不在,你就偷偷放我走了呗?到時候就跟他說已經紮了刀子了,左右他沒看見,你不說,我不說,就沒人知道,對吧?”
段無跡失言,不知在思索什麽,似在醞釀狠戾的情緒,又似在猶豫掙紮。
“嗯......無跡,你怎的不說話?”
邵慕白見他握刀的手顫了一下,心裏覺着有戲,于是接着道:
“是否還在猶豫?如果你要真怕沒法給你哥交代,那我也可以吃點虧,沒關系,你對着我的手臂紮,我大臂肉厚,好得快。到時候——”
——哧!
他的話沒說完,身子便紮進了一把匕首,正對着心口。
前世段無跡離開漠堡,丢下那句“邵慕白,你沒有良心”時,刺的也是這個地方,分毫不差。
當時他因這一刀,十幾個大夫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他的命救回來。但現在荒郊野嶺,他估計被野狼吃下去拉出來了都沒人發現。
邵慕白看了眼傷口,不可置信地又擡起頭,怔怔看他,“你......”
原來段無跡顫的那一下,不是心軟,是将心硬了起來,決定要殺他了。
段無跡沒有說話,只在血飛濺到他身上的時候退了一步,避免弄髒衣裳。随後戴上黑紗鬥笠,逃跑一般走了。
邵慕白吼中腥甜,堪堪跪地。血液順着刀柄一點一點落下,震愕之餘還有傷心。
得,他收回段無跡只是冰冷并不無情的話。
只是這個前世對他生死不離的人,今生為何如此絕情?即便只有一刀,也直取他性命。
或許,他對段無跡,只是自以為是的了解。
邵慕白緩緩閉眼,眼中最後一幕,只有堆滿蜘蛛網的屋頂。
“無跡,魔教的人,不能有軟肋。若某一日有了,便要親手殺了他。”
事後,段如風對着奄奄一息的邵慕白,如是說。
“這次,你做得很不錯。”
盡管只有一刀,卻一刀致命,也表明了他的決心。
此刻,在段無跡心中,邵慕白斷然是沒有到“軟肋”那樣重要的地位,只是他生來便在平教,所遇之人皆冰冷無情,陡然碰到個熱心腸又不躲着他的,心裏自然看重幾分。
段無跡聽着他的話緘默不言,似在賭氣,但又沒有明目張膽地發洩,大步流星跨上駿馬,揚塵而去。
段如風知道自家兄弟有心事,也沒有窮追不舍,只是上了另一匹馬,返回平教。這一趟他空手而歸,沒有完成任務,估計免不了重罰。
段如風說:“你不對別人狠心一點兒,來日,他便要比你狠心千萬倍,害得你體無完膚,身首異處。”
這一點,邵慕白是同意的,畢竟前世段無跡要是對他狠心,最後就不會遍體鱗傷,守着冰冷的平教,孤苦無依。
但......這他娘的也太狠了吧!
這叫“狠一點”麽?
他不過就是阻止他們打劫災糧而已!
不過就是看了段無跡的臉而已!
至于嗎!
于是,邵慕白懷着這樣的怨恨,在夢裏沉睡了三天三夜。随後,居然發現自己沒死,反而被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