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絕情刀(二)
邵慕白懷着這樣的怨恨,在夢裏沉睡了三天三夜。随後,居然發現自己沒死,反而被救了?!
什麽情況?
被人救了,還是沒有被鎖魂?
“難道我成了鬼差之後,這副肉身就長生不老了?”
話音剛落,一個尖銳的聲音就從隔間傳來,似尖銳的芒針。
“——年紀一大把了,做夢倒是利索。想長生不老呢,就去問孫猴子要人參果,別被我撿着。”
聽到這個聲音,邵慕白倒是驚喜,起身大呼:
“希安?!”
随着他這一出聞聲辨人,屋子的隔間便走出來一人。丹鳳眼,薄唇,眼角嘴角尖細,活生生一副刻薄之相。
這人名為“石希安”,祖上世世代代從醫,懸壺濟世,是邵慕白的摯友。前世,他衆叛親離,落得萬人唾棄的下場。而眼前的石希安,卻是他唯一的朋友。
但,也是與他割袍斷義的第一個。
石希安離開他,不是什麽“牆倒衆人推”的時候,而是他初登盟主寶座,受千萬人恭賀的時候。曾經,他們是交心的朋友,連屁股上有幾顆痣都要分享,最後卻分道揚镳,相忘江湖。
因為,石希安是上輩子唯一一個能懂段無跡的人,他看清了邵慕白,也看淡了邵慕白,最後在段無跡還沒離開漠堡之前,他便先離了去。
他曾說:“邵慕白,你對段無跡做的一切,來日,必千倍萬倍反噬到你自己身上。”
這話沒錯,所以他遭了報應,乃至重生後也沒能擺脫。
故而再見到友人時,邵慕白自然萬分顧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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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什麽?眼睛抽了?”
石希安在藥罐子裏搗藥,莫名其妙地看着邵慕白,模仿他的語氣道,“哎,還說什麽我下山了,肯定要做拯救蒼生的大俠,我還以為你要幹多大一番事業重振武林呢,原來啊,是跑到山裏喂狼。”
他的毒舌功夫跟段無跡不相上下,只是段無跡話少,他卻一直口若懸河。
“你懂什麽?萬事開頭難,我這是欲揚先抑。”
邵慕白一面說一面想,呵,到時候老子大顯身手召喚一批鬼差出來,你可別哭着求饒。
石希安翻了個白眼,“喲,那您老人家可得悠着點,別把自己‘抑’沒了。”
邵慕白想起被段無跡一刀刺心的情景,悲從中來,聲音沉了下去:
“這一遭,委實在我的意料之外,誰想他會真的下手......”
石希安嗤笑一聲,将杵藥棒扔回藥罐,“你這語氣怎麽跟怨婦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被負心漢抛棄了呢!”
邵慕白欲哭無淚,慘兮兮地吸了吸鼻子,“也差不多了。這一刀直沖我的性命,可見我在他心裏沒什麽地位,甚至比不上蝼蟻。得虧是碰到你,不然我鐵定暴屍荒野了。”
石希安起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木着眼睛木着臉,一字不發。
“你,你怎麽了?”邵慕白跟着愣住。
石希安仍是沒說話,站了小片刻,竟折身去了儲藥房,拿了兩株邵慕白不認識的藥草回來,扔進搗藥罐。
“我以為你只有外傷,沒想到腦子還壞了,給你加一味藥。”語罷,他咔吱咔吱地搗藥,桌上因此濺了幾滴綠色的藥汁。
邵慕白大呼他沒良心,“你發什麽瘋?我腦子好好的給我瞎吃什麽藥?”
“好的麽?”
“當然!”
“好個屁!你當我是半吊子庸醫還是三歲小孩兒?就你這樣子,老幻想自己被害了,神神叨叨的,我看八成是失心瘋!”
“我還用幻想?事實明擺在這兒,我受傷是真的,你救我也是真的,怎麽就幻想了?”
說到這裏,石希安放下藥罐子,兩手環胸,慢悠悠質問:“那你見過哪個真被刺中心髒的人,睡三天就像你這麽活蹦亂跳的?要認識這種人,邵大俠不妨介紹給我,讓我膜拜膜拜,因為他不是鬼魂就是神仙。”
邵慕白一愣,腦中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問:“你......什麽意思?”
石希安拍了拍手,幹脆把話挑明,“傷你的這人,既沒刺中髒腑,又沒劃破動脈,避開了所有一刀致命的要害,看上去又好像是沖着你的性命去的。顯然,他是受人所迫不得不給你一刀,同時又不忍心真殺了你,就做了這麽個障眼法咯。”
一番話下來,邵慕白的臉色一圈接一圈漾開,騰地站起身,“你是說,他沒想殺我?”
石希安又白他一眼,咄了一聲:“出息!”
邵慕白一時驚喜萬分,恨不得跳個幾丈高發洩一下。
好險,又差點錯怪他了!
正歡騰着,似乎想起什麽——相同的位置,相同的力道,為何前世他沉睡了那麽久?
他昏迷了足足四十九天,醒來那一刻,便聽聞段無跡被人追殺,活活挖掉了膝蓋骨。平教教主和段如風為了救他,雙雙喪命。
難道......這期間是有人故意對他做了手腳,讓他昏睡不醒,好趁機對段無跡痛下殺手?
想到這裏,他後背冒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普天之下,誰這麽恨段無跡?
答案,不言而喻。
邵慕白的拳頭咯咯作響——顧蘭之,你好狠的心!
“我出去一下。”邵慕白一面說一面穿衣裳,白底黑褂,很簡單的樣式。
石希安眉毛一豎,本着醫者父母心的職責,“傷還沒好呢你要去哪兒?”
邵慕白嘿嘿一笑,“當然是去找這個要殺我又舍不得殺我的小魔頭了!”
石希安瞧他的癡漢樣,鄙夷到極點。
“出息!”
桌上的藥罐靜靜立在角落,杵藥棒躺在裏面,透着淺淡的藥草味,那味道苦澀刺鼻,漸漸飄散在空中。
這之前,邵慕白的心中斷然是萬分的苦,比這藥味只有過之而不及,但正因為太苦了,給他一絲絲的甜,便讓他花枝亂顫。
.......................
時正半夜,月光濃郁如瓊釀,山間蟲鳴如鬼哭。段無跡一手策馬,一手拿着火把,孤零零在山間小道行走着。
他受父親傳喚,本來今日要回平教的,奈何出城時碰上一樁殺人的事故,耽誤了行程。
說來也是罕見,今日朗朗乾坤,居然有人在大街上殺人,好巧不巧就死在他面前。那被殺之人臉上橫着一道年代久遠的疤痕,臨終時眼睛還死死瞪着他,似乎怪他沒有出手相救。
笑話,這人與他身後的仇家皆大刀闊斧戾氣深重,顯然是一起江湖上的仇家争鬥。若是插手了,身上又得沾血,他便又得去布莊換身行頭,麻煩又浪費時間,不值當。
而且,他始終是平教的人,若暴露了功夫,難免惹上一身麻煩。所幸他戴了鬥笠,旁人認不出他,否則這一樁血案又要跟魔教挂鈎,三五幾個人傳出去,這死在他跟前的人,就變成他段無跡是兇手了。
呼——
迎面忽來一陣晚風,揚起他垂下的黑紗,段無跡嗅到空氣中的血腥,眼神一頓,拉了缰繩停下。
“何人?”
他挺直脊背,聲音不響不弱,微微舉高了火把,将光亮普照的範圍擴大。環顧四周,只有樹枝野草被風拂動的影子,并無異樣。
背後又傳來一陣涼風,段無跡眼中殺氣頓現,猛然朝後望去——仍舊無人。
他意識到不對勁,擡手,摘下黑紗鬥笠,企圖将視野變得清晰,卻無甚幫助。
而就在此刻,身旁突然刮來一陣狂風,似騰雲駕霧的巨龍般,直直朝他沖來,他躲閃不及,被一股強力推翻下馬。他倒是身手敏捷,落地的瞬間足下一點,輕飄飄立在一旁的巨石上,只是那火把脫手,滾了兩下便滅了。
火光皺失,只剩慘白月光。
段無跡的眼睛盯着方才摔下的馬背,分明什麽也沒有,心中微惱。
“什麽人在裝神弄鬼?出來!”
冰冷的音色摻了愠怒,在空寂的山崗來回穿蕩。
這一聲之後,終于有了回應。只聽半空中窸窸窣窣,傳來一陣沙啞的聲音:
“為何不救我......”
段無跡朝那聲源望去,瞧不見半個人影,于是問:
“你究竟是誰?是人是鬼?”
那個聲音明明滅滅,宛若瀕臨熄滅的蠟燭,“你離我那樣近,咫尺之間,為何不救我......”
段無跡這才明白,這是今日死在他腳下的那人。聽說怨氣深重才會變成厲鬼,段無跡回想起這人咽氣前死死瞪着他的眼睛,算是明白個中緣由。
“我與你素不相識,為何要救?你自己沒本事打過殺你那人,反而來怪我,這是何道理?”
段無跡是冷漠的,像深井裏化不開的冰,寒冷刺骨。
“你若救我,我本可不死。”
“仇家若不殺你,你也本可不死。”段無跡頓了頓,提醒道,“你,找錯人了。”
這鬼生前半好半壞,與他的仇家歷代結怨,雙方争執不休,時常發生血案。今晚他本是要去找仇家報複的,誰知那仇家的大門口裝了一只八卦鏡,鬼魂皆靠近不得,否則便灰飛煙滅。
複仇不得,他便遷怒到了段無跡身上。
那鬼很是憤怒,高喝:“你武功分明不弱,斷然在那厮之上,為何要冷眼旁觀!”
“與其怪我,還不如怪怪自己,為何惹下那麽多仇家。”
“說來說去,不過就是想把自己擇幹淨!這套說辭我見得多了。黃頭小兒,強詞奪理!”
段無跡淡淡回敬:“蒼髯匹夫,冥頑不靈。”
那鬼徹底怒了,長嘯了一聲,穿破蒼穹:“可惡!看來你這毛頭小子還不知道爺爺的厲害,爺爺我今天就要吸幹你的血,讓你暴屍荒野,死無葬身之地!”
霎時間,狂風驟起,飛沙走石,山林之間樹木搖動,似張牙舞爪的鬼手。段無跡的眼眸一虛,擡手握上腰間的鞭子——卻發現,那鞭子早因被邵慕白碰過,扔掉了。
“看你往哪裏逃!”
厲鬼的速度很快,在氣流中穿梭來去,甚至超過疾風。段無跡雖然腿功了得,輕功亦是武林翹楚,但他畢竟一介凡胎,根本看不見它身在何處,用了何種招式。更別提他們的速度就差了一大截。
青白的身影穿梭在樹林之間,從這根樹枝跳到另一根,企圖用地形牽制住厲鬼,卻是惘然。
“呃!”
時間過去三炷香,段無跡在樹枝上一點,欲繞過這根樹幹飛向另一根,卻不料那厲鬼将将從對面襲來,力道之大,猝不及防。
唔,這狗血的英雄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