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口是心非(一)
“呃!”
青白的瘦削身子一下子飛出去幾丈遠,像被吹散的蒲公英。倒地的瞬間,一口淤血奪口而出。他擡手,嫌惡地擦去嘴角的血跡——該死,又弄髒了衣袖!
厲鬼仰天大笑,聲音缥缈卻很是洪亮,震動山崗,接着,凝氣朝段無跡飄去。
“我先殺了你,再屠李家滿門,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們一個一個,付出代價!”
厲鬼的怨氣越深,法力便越強,而照常理來說,剛死的鬼還沒修煉,是沒什麽法力的。而正是因為如此,可見,這厲鬼的怨氣是到了什麽樣的地步。
他打算吹一陣飓風,将段無跡刮下山崖活活摔死,抛屍在深淵之下,屍骸無存。只是他萬萬沒料到,他蓄周身之力刮起的飓風,在吹到段無跡面前時戛然而止,仿佛立了一堵厚牆,将風勢生生阻斷。
不僅如此,那風還以同樣的力度反向吹來,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将将躲過,他這抹鬼魂便煙消雲散了。
“誰!”
厲鬼堪堪緩過來,瞪往風勢轉折的方向。
來人一把陰陽琉璃扇,羽刃一共二十四片,片片交接,厚度極薄,似刀刃一般,隐約缭繞着陰森的青光,殺傷力極強——顯然不是凡間之物。
“黑白無常沒來,我便替他們收了你這鬼東西!”
來人正是邵慕白,他白日在城裏打聽到段無跡的行蹤,便馬不停蹄趕了過來。驚吓之餘,他尤其慶幸段無跡有戴鬥笠的習慣,裝束異于常人,否則他斷然不會這麽快問到下落。
而方才那情景,再遲一刻,他不敢想。
“你能看見我?”
那厲鬼顯然不敢相信。
“不僅能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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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慕白握着琉璃扇的手腕轉了轉,逐漸蓄力,聲音陡然怒沉。
“還能收了你!”
段無跡是他捧在心尖上的人,寵都來不及,還能讓這勞什子惡鬼給傷了?
心中大怒,只想速戰速決,三兩下解決這惡心的東西。
“你究竟是誰!”
厲鬼很不甘心。
“你魂歸地府時,冥君會親自告訴你。”
語罷,調轉了扇子的方向朝厲鬼一揮,林間風勢驟起,似仲夏暴雨前夕。那厲鬼躲閃不及,生生退了好幾丈,待終于站穩之時,邵慕白已閃身到他跟前,二十四片扇刃一收,與扇柄一起宛若匕首。“呲——”,扇身徑直插進厲鬼咽喉,只聽一聲枯木般的嗚咽,那厲鬼已周身失力,恍若散沙。
收扇,念咒,将鬼魂收進一只拇指大小的細瓶子,扣上瓶塞,大功告成。
段無跡将這一幕幕看進眼裏,大體明白了情況,也隐約猜到邵慕白的身份——一個能與鬼作戰的凡人。
不過現在,他分不出心來詢問。
他傷得不輕,踉跄着從地上起身,虛按着胸口,冷冷道:“你居然還活着。”
他指前幾日紮的那一刀。
邵慕白将那收攏的扇子在指間把玩着轉了幾下,從中間一折,長度減半,收進腰間的口袋。
“那一刀刺下去,我會不會死,你不比我清楚麽?”
巧思的布局被拆穿,這感覺不怎麽好受。
段無跡高傲地擰過頭,硬着頭皮道:“就算不死也是重傷,那地方荒郊野嶺,你怎的還能恢複?”
“這說明我人緣好啊,就跟我路見不平會拔刀相助一樣,我的朋友見我遇害,自然也會出手相救。”
語罷,他不死心地擠眉弄眼,“怎麽樣?做我的朋友好處很多的,要不要跟我做做?”
段無跡語氣冷冷:“我不需要朋友。”
邵慕白動了動眸子,“是不需要,還是不敢要?你這樣拒人千裏之外的性子可不多見,可是以前受過傷害?”
段無跡像是被刺中一般,瞪了他一眼,“我說了,我做什麽,經歷過什麽,跟你沒關系。”
“我也說了,總有一日,我們兩個會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再也分不開。比如今天,我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你,将你從生死邊緣拉了回來。不知你怎麽想,反正普通的萍水相逢的兩個人,是不可能有咱們這種交集的。”
“你覺得我要感激你?”
“不感激也起碼得覺得我這個人不錯,适合做朋友。對的吧?”
“我再說一次,我,不需要朋友。”
“朋友”二字似乎是段無跡心裏的一根刺,說不得也碰不得。他扔下這句話之後,警告着看了邵慕白一眼,繞過他,走向不遠處的駿馬。
“哎哎哎!”
邵慕白連忙攔住他,十分識相地姑且退了一步,道:“那咱們先不說做朋友的事。但你想想你之前是如何對我的?我今天不計前嫌救你,還負着傷,你怎麽着也得說句謝謝吧?”
段無跡的額頭沁了一層細汗,在明月之下隐隐反光,“別跟着我!”
他很着急地想甩掉邵慕白。
“這又是為何?”邵慕白再次将他攔住,“方才的情景看見了沒?萬一又有宵小鬼魅來糾纏你怎麽辦?我跟着起碼保護你,你安心我也安心。”
“那也不關你的事!”
“你這人,當真是啰嗦得惹人厭煩!”
這身尖叫宛如利刺,迎頭紮進邵慕白心髒,霎時就見了血。
段無跡的聲音變得急促,嘴皮很是蒼白。
邵慕白一怔——段無跡是何等冷漠的人,再強烈的情緒都是壓在腹中,不顯露分毫。
若放在前世,心高氣傲的邵慕白會頭也不回地走掉,不會一邊走一邊罵人。
但正正經歷過前世最後的那十天,邵慕白才真切體會到,段無跡是多麽口是心非的一個人。
“無跡,你是否有事瞞我?”
眼神落到他劇烈起伏的胸膛,又問:“你不大好嗎?是不是傷得很重?”
段無跡瞪了他一眼,重複了一遍:“不關你的事!”
瘦削的身影搖搖欲墜,第三次繞過他,踉跄着朝十幾步遠的良駒走去。
只是腳剛踏上馬镫,眼前便陡然一黑,身子再也強撐不住,昏厥了過去。
邵慕白将将把人接住,摟住他瘦削的肩膀,硌手。
他換了個方位,讓人更舒服地躺在自己懷裏,擡手探向他的額頭,一片冰涼。
邵慕白心中很不是滋味,驀然間想起段無跡的小厮“亦竹”的一句話:
“教主性子驕傲,驕傲到,永遠永遠,不會讓別人看到他受傷的樣子。”
邵慕白心裏泛疼,将懷裏的人摟緊了幾分,懲罰性地捏了捏他的鼻子,雪白的冰肌驀然泛紅。足下一點,抱着人上了馬,方才所有強烈的情緒都化作了一方鏡湖,沒有抱怨,沒有怒火,只有無奈又心疼的一聲嘆息:
“真是,怎麽這麽倔呢?”
打鬥過後的戰場被風刮過之後更加淩亂,草木橫陳,落花遍地。所幸此刻月光正盛,給這一片景致鋪了層皎潔光暈,猶如淺淺白紗,竟有幾分錯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