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愛人(一)
夜幕四合,明月高升。
千家萬戶亮了燈盞,順着長巷遠遠望去,只以為是一條蜿蜒盤亘的巨龍。
二人往回客棧的方向走,期間經過長安家,發現婦人已經用邵慕白給的錢請了超度靈魂的道士,開始做法了。
那道士聲音高亢,咿咿呀呀念着咒語,一群道童便在院子和門口廣撒紙錢,人手一把木劍,十分有章法。
聽不懂的咒語穿進耳膜,很難不讓人想到,長安死在一個冰冷的夜晚,剜心而死。
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沒了,即便邵慕白前世見證過生生死死,仍舊不能釋懷。
“無跡,人命太脆弱了。”
他心生感慨。
段無跡順着路口望過去,見長安家中燈火通明,道:“不是人命脆弱,是鬼妖兇狠。”
“說的對。”
邵慕白訝異這樣的感慨之辭是從段無跡嘴裏說出來的,但這話确實沒錯。他想了想,又道:“我能問你個問題麽?”
段無跡收回眺望的眼神,不冷不熱道:“如果是什麽喜歡不喜歡的話,你最好別問了。”
邵慕白一樂:“那個問題今天已經問過了,我沒這麽閑。”
段無跡:“......”
邵慕白得了便宜之後,輕浮的表情收斂起來。
“我其實想問你,從前,我覺得你是個性格冷淡之人,似乎對一切都看不上,也從不把什麽事放心裏。但為何現在,你對鬼妖這麽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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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無跡聞言,頭顱微微一偏,認真想了想,道:“我覺得有意思。”
邵慕白問:“什麽意思?”
段無跡沉默,垂眸下去,“我......不清楚。”
他不知道鬼妖的樣子,好奇他們經歷過什麽才怨念至此,想看看彼時邵慕白怎樣将他們收服。
畢竟,那個月黑風高的夜,邵慕白一把扇子,一陣風,須臾之間就收服了厲鬼。
驚鴻一瞥,再難忘記。
腦中閃過這個畫面,段無跡又道:“我沒想瞞你什麽,是真不清楚。”
他開始向邵慕白解釋,而不是一味的冷漠和置之不理。
邵慕白唇角微揚,“那就先不清楚着吧。只要我知道,無跡覺得降服鬼妖有意思,而我,能有幸跟你一起經歷這樣一段有意思的經歷,這能讓我開心很久。”
看看,他這天下無雙的捉鬼師,情話那可是見縫插針,一套接着一套的。
氣氛變得有些微妙,似有人放了數十只螢火蟲,圍繞着二人飛動,朦胧卻不失暧昧。
段無跡沒有接話,邵慕白亦沒有往下說,兩個人默默地走着,似乎有什麽甜蜜的東西在流動。
驀然,段無跡察覺到身後有人跟蹤,倏地停下腳步,往身後投去一記眼刀。
邵慕白亦跟着他回頭,只見幽深巷子的轉角走出來一個小姑娘,約莫十歲左右的年紀,帶着夜幕陰寒的濕氣,先露出一張臉,見二人沒有斥罵,又才怯生生往前走了幾步,從巷子裏出來,距二人只有一丈遠的地方停下。
“你是?”邵慕白盯着那雙亮晶晶的眸子,覺得跟長安的有幾分相似,“你是長安的......”
他正揣摩着詢問,小姑娘已經開口打斷了:
“你能救我哥哥嗎?”
她的臉上髒兮兮的,一雙靈動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小手攥着全是補丁的衣裳,頗有些緊張,像是在守護自己心愛的東西。
她期盼這個人跟其他人不一樣,不是一味地搖頭,可以說出不一樣的答案。
但,事實就是事實,人死不可複生。
邵慕白心口一陷,對這樣充滿期盼的眼神,他卻無可奈何,只能道:
“我可以找到殺他的兇手,還他清白。”
女孩上前了一步,急迫道:“我不在乎兇手是誰,你能讓他活過來嗎?不用去抓壞蛋,他活過來了,壞蛋就不是壞蛋了。”
邵慕白的喉嚨顫了一下,“我......很抱歉。”
“為什麽呢......”
女孩兒強忍着眼淚,抿着嘴唇問:“為什麽死了就死了,不能像衣服一樣破了還可以補?不能像水缸那樣空了還可以填呢?”
“小丫頭。”邵慕白蹲在她身前,平視于她,慢慢道,“生命不是衣服,也不是水缸。它是長在樹上的葉子,掉了,就長不回去了。”
女孩兒聽到這裏,體內的某根弦終于斷了,小身子嗚嗚咽咽抽搐了起來,哭道:
“都怪爹!都怪爹!爹讓我沒哥哥了!”
邵慕白見不得眼淚,這會讓他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于是趕忙看向段無跡,投去求助的眼神。
好在段無跡在關鍵時候出手幫了他。
“這種事,就交給我了。”
只見段某人手臂一揮,“嗖”的一聲,腰間的蛟龍鞭便解了下來。
?!
邵慕白眉毛飛到了後腦勺,經過一整日的教訓,他當然知道段無跡要做什麽!
根本不用想,下一刻肯定是他拿鞭子抵着人家小姑娘的喉嚨威脅“把眼淚收回去否則別怪我無情”。
乖乖!這還是人嗎!人家只是個小姑娘!
于是趕忙将人攔住,三兩句讓他收了鞭子,複又蹲了下去。頭疼歸頭疼,但他着實不想看到剛失去兄長的女孩兒哭得撕心裂肺。
“丫頭,你先別哭。”
邵慕白手足無措,一雙手不知往哪裏放,最後只無奈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權當安慰。
“你這麽喜歡長安,想必他也很疼你吧?既然他那樣疼你,那麽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想看到你這樣傷心。”
女孩兒很有自己的想法,當即反駁:“我愛哥哥,怎麽能不傷心呢?只有那些冷血無情的人才不會傷心,只有那些沒有感情的人才不會難過。”
邵慕白隐約覺得這女孩兒知道內幕,于是問:“你方才說,你爹讓你沒哥哥了......丫頭,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女孩兒攥着袖子,似乎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你保證,會抓到壞蛋嗎?”
“我發誓。”
“那你去抓我爹吧。”她的眼睛閃過恨意,“因為哥哥他......是被爹害死的!”
邵慕白吸了一口涼氣,“為何這麽說?”
依照長安大哥的說法,昨晚長安死之前,的确跟父親大吵了一架,還把父親氣得發了病,幾人忙活到很晚才安寧下來......但,何來害死一說?
女孩兒的眼神淩厲,道:“爹昨晚根本沒發病,他是裝的。只是為了讓哥哥跟梅郎斷絕關系,他裝的!”
“裝病?梅郎?丫頭,你慢慢講,講清楚,把你知道的都跟大哥哥說,一點也不要落下。”
邵慕白看過長安的屍體,确定他是死于鬼妖之手,但,這女孩兒為何非要說是長安的爹害死了他?而且還一千一萬個篤定,親口指證自己的父親?
女孩兒擦幹了眼淚,靠在巷子口的牆角,慢慢道出背後原委。
她是家裏最小的,不知是巧合還是緣分,大家跟邵慕白一樣,叫她“丫頭”。
老四貪玩愛欺負人,所以丫頭都跟長安很親。長安亦把自己的許多小秘密告訴她,二人相互保密。所以,丫頭知道的,幾乎是長安的全部。
跟邵慕白的猜測不一樣,長安攢銀子準備迎娶的,不是哪家的姑娘,而是丫頭口中的“梅郎”。
秋陽本是座大城,往前還是莊親王的封地,至今城東都還留着莊親王府邸的舊址。那年莊親王離奇去世,堂皇富麗的王府成了一座空府。其餘顯貴嫌晦氣,皇帝分封時也百般推脫,至今無人居住。
莊親王死後,秋陽城便逐漸蕭條了。再加上時不時的一起挖心案弄得人心惶惶,商賈權貴們也都紛紛往外搬,秋陽這座曾經浩瀚富饒的城池,逐漸成了外表光鮮的貧民窟。
人們首要的目的是溫飽,其次是傳宗接代。長期在這種固化思想的限制之下,秋陽人對“斷袖”的接受程度并不高。
當然,長安家尤其嚴重。
長安愛上的這個梅郎,是木匠的侄子,一年前老家鬧饑荒,他一個人孤零零來投奔木匠的。他與長安一同跟木匠學手藝,時間一長,日漸生情。
那日,夕陽透過蠟黃的窗戶紙照進來,鋪了滿地的金黃。
良辰好景,情意正濃。
長安說:“梅郎,我想娶你,你答應麽?”
梅郎性子內向,沒有直接答他,反而問:“你這人真是,竟敢談婚論嫁,如今在秋陽城,大家可都避諱着呢!”
“避諱什麽?”長安不解。
梅郎愛梅,長安卻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