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愛人(二)
梅郎神情溫柔,對着他不谙世事的眸子苦笑,“怕被那鬼東西盯上,挖心取命啊。”
長安不懼,咧嘴一笑,“我沒做過錯事,我不怕。”
梅郎撫上他的眉宇,嘆息:“你不怕,我怕成不成?前些日子,張家小子成親,新婚當晚就死了。接着又是董家少爺休妻,也是沒見到第二天的太陽。再然後,前幾天薛家夫婦吵架拌嘴,薛夫人更是慘死家中。可見那鬼東西是挑成親之人下的手,你還上杆子往上闖?”
“才不是這樣。”
長安理直氣壯卻很溫柔地糾正他:
“張家小子死于非命,乃是他禍害了良家婦女,又嫌棄人家家境不好轉頭娶了孫家小姐,做上門女婿。董家少爺麽,更是因為他貪慕美色,被妾室的枕邊風一吹就休掉糟糠之妻。薛家夫人更不用說了,他們吵架乃是她偷人被丈夫抓了現行。可見,這些都是負心之人,而那鬼東西,也只對負心之人下手。”
這結論還是頭一回聽人說,在此之前,街坊們只是傳言這鬼東西殺的都是成了親的人。但他轉念一聽,又認為長安的一番話分析得委實有理。于是捏了一下他的鼻梁骨,半撒嬌地數落他:
“哼,油腔滑調。”
長安順勢握住他的手,深情道:“梅郎,我不怕鬼,也不怕被挖心,你可知為何麽?”
“因為,我不會負心于你。永遠永遠都不會。那鬼東西,自然也永遠永遠,都不會找上我。”
話及此,梅郎也有些動容,喉嚨滾了滾,哽咽道:“你若肯娶,我自然願嫁。”
自從得了梅郎的答允,長安便開始賣花了。每每天沒亮就去了山頭,二人一同砍香樟樹,梅郎将木頭背到木匠作坊,長安便趁這段時間賣花。有時候生意不好,上午的那一會兒賣不完,他就放水裏養起來,待下午學完手藝,再将剩下的拿去賣。
“哥哥說,尋常人家娶媳婦要花二兩銀子,但他要攢三兩,明媒正娶,不能虧待了梅郎。”
邵慕白心裏一沉——如今的三兩,剛好也夠長安下葬。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一處巷口,穿堂風呼嘯而過,卷着不知哪裏飄來的落花,風聲凄厲,似亂葬崗野鬼的嚎哭。
段無跡被阻止使用蛟龍鞭之後,心情一直不怎麽好,于是也不靠近二人,只在附近某家屋頂的檐角站着,兩手環胸,審視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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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背靠牆角站着,手貼在腰後,微微仰頭。她的神情已經放松了許多,不像之前那般,憤恨交織着傷悲,周身緊繃。她一面望着滿目繁星,一面将那些她本想藏在心裏一輩子的秘密,傾訴而出。
邵慕白站在她身旁,以差不多的姿勢靠着石牆,問:
“長安賣花很多人都知道,想必,這也沒瞞得過你爹娘吧?”
丫頭颔首,“爹知道了之後,很生氣。他們覺得,哥哥能在木匠那兒免費學手藝,一是他命好,二是木匠心善。但若被木匠發現了這一層關系,指不定要将他掃地出門。到時候,手藝沒得學,就當不了木匠,掙不了錢了。”
邵慕白好像被誰抽了一下,“也就是說,他們知道長安和梅郎的感情之後,第一反應是會耽誤他學手藝掙錢,而不是長安為何寧願自己奔波勞累也不問他們要錢,這份心有多真麽?”
丫頭嘲諷着笑了,“他們才不會管這些,他們只會想,哥哥會給他們丢人。然後,惹惱了木匠,以後學不了手藝,掙不到大錢。昨晚......爹裝做犯病,逼哥哥發誓,讓他從此以後跟梅郎斷絕幹系,否則他就一頭撞死在牆上。哥哥沒有辦法,只能順應爹的話,發了毒誓。說,如果他心裏再想着念着梅郎,就暴斃而死,無心而終。”
無心而終......彼時的長安,應該也是拿命在發誓吧。
“天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母。”
“在秋陽,這樣的人很多。”
丫頭不知從哪兒摘了一根草,拿在手中把玩。她年紀雖然稚嫩,容易哭,但有些事經歷多了,有些人看多了,竟有幾分跟年紀不相符的成熟。
“哥哥信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了。他還帶我去見過梅郎,梅郎長得很俊,眼睛彎彎的,笑起來更好看。哥哥從不隐瞞我什麽,因為我跟爹娘兄長們不一樣,我會幫他保守秘密。”
邵慕白一怔——秘密麽......
“我很榮幸,你能把這些告訴我。但我能知道,你保守了這麽久的秘密,為何選擇告訴我嗎?”
丫頭想起靈堂的那一幕,嘴角動了動,“因為......我看到幾個小孩兒在吃哥哥,你上去把他們都打跑了。”
聞言,邵慕白一震——這個孩子,能看到鬼。
“你能看到它們?”
“我不認為他們跟人有什麽不一樣,為何不能看見?”
“人在陽間,鬼屬冥界。不是不能看,而是尋常凡人,很多想看卻看不見。”邵慕白說着,驀然反應過來什麽,側首問她,“那在長安的魂魄被鬼差帶走前,你有看到他麽?他可有留下什麽話?”
“有的。他說......”提到這裏,丫頭的眼睛又紅了,哽咽着聲音幾乎發啞,“他說,他終于證明,他有多愛梅郎。”
長安發誓說:如果心裏再想着念着梅郎,就暴斃而死,無心而終。
于是他發完誓之後,就獨自返回屋中,手裏拿着梅郎送他的木雕小人,含笑等着鬼妖來挖他的心。
眼淚又落了下來,丫頭飛快地拭去,企圖掩蓋自己哭泣的事實。
“如果你沒抓住害死哥哥的人,我不會放過你的。”
被草繩綁得淩亂的頭發垂落幾縷,将眼眸遮住幾分,卻遮不住她眼裏的傷悲。
或許,比傷悲更深的,是怨恨。
她恨真正殺死長安的鬼妖,更恨把長安逼上絕路的父親。
邵慕白轉身正視她,月光剛好落進丫頭的眼眸,他發現,這姑娘的瞳孔竟然是灰色的,成色這樣淺,跟常人截然不同,也難怪能看到那些小鬼了。
他盯着丫頭眼角的淚珠,驟然想起前世段如風死後,段無跡要拼命給他報仇的情景。萬千雜緒湧上心頭,他将手掌伸到丫頭眼前,道:
“擊掌為誓。”
天地間“啪”的一聲脆響,二人落掌成諾。段無跡在高處的檐角冷冷看着這一幕,未作評說。晚風習習,掀起他淺色衣袂的一角,如山泉湧動。
......................
星幕低垂,在孤月的光輝之下隐隐閃爍,似千萬只開了蚌殼的珍珠灘,又似栖身在深海的鲛人的眼淚。星辰越繁,薄月越孤。有時真恨不得來一片烏雲,将夜空的景色都遮了去,仿佛看不見繁星熱鬧,就能消減兩分孤月的凄清。
“也就是說,這鬼妖是專門挑所謂的負心之人下手。而長安因為被父親以命相逼,說了那些絕情的誓言,才被鬼妖找上門來,害了性命。”
待将丫頭送回家之後,二人才又動身折回客棧。他們雖只出去了一天,卻仿佛過去了一個春秋,時光流逝,事态交織,讓二人身心皆疲憊了。
“嗯。”
段無跡冷漠着應了他一聲,徑直朝樓上走。
平日談論起鬼妖,段無跡可是有消磨不完的興致,現在怎麽反而冷下來了?
邵慕白聽出了這聲“嗯”的情緒,暗道不妙,雖然一天奔波下來也挺累的,但累哪比得上媳婦兒重要?于是連忙小跑兩步跟上。
“無跡,你心情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