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初見梅郎(一)
“你究竟想幹什麽?”
待到午飯時分,二人在一家酒樓包了個雅間,确定沒有鬼妖跟來,壓抑已久的情緒才終于爆發。
段無跡撐着桌子,用盡全身的氣力才沒把這木頭拆了,“這麽喜歡唱戲,怎麽不去戲臺子上唱,朝我發瘋算什麽本事!”
邵慕白盤腿坐在他對面,乖巧本分——段無跡第一次将憤怒外洩,往前他再生氣,也是壓着不發作,頂多用一口獠牙說幾句毒話,拿鞭子警示兩下。
這回,可真是讓小魔頭失控了哦......
于是他盡量表現得正經一些,企圖用心平氣和的語氣緩解怒沖沖的局面,道:
“這怎麽能是發瘋呢?無跡,你想啊,我們要是不稍微表現一下,別人怎會相信我們的關系?”
段無跡黛青的眉毛倒插着,嗤道:“他們不相信關我何事?只要鬼妖相信便成。”
邵慕白眨了眨眼睛,道:“連人都不信,你還指望鬼信啊?”
段無跡覺得他莫名其妙,“我都戴了玉玦,他還能不信麽?”
嗯?
這話倒是讓邵慕白愣住——合着,照這小魔頭的思路,尋常夫妻就戴個信物,其他什麽都不做嗎?
咦,段莊跟段如風怎麽教的!
情情愛愛這些事怎麽連啓蒙都不啓一下,怪不得容易被騙。
不過麽,平教本來就講究無情,對這些東西向來只字不提,段無跡在這方面一竅不通,好像也不足為奇。
唉,讓小魔頭懂愛......果然任重道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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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跡,夫妻可不是這樣。戴個玉玦就是一對兒的話,那豈不是逮着誰就可以成親了?”
段無跡冷冷投去一記眼刀,語氣輕蔑:“不然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兩個從沒有見面的人都能成親,還不是逮着誰都可以?”
邵慕白在眼刀中擡頭,溫柔地問:“那你喜歡那樣嗎?無跡,你喜歡被安排,跟一個不認識的人結成連理,相守一生嗎?”
段無跡怔了怔,垂眸——他自然不想。
所以段莊給他安排親事的時候,他才心生憤怒,乃至不惜直接頂撞,口出狂言。
但,那只源于他不喜歡跟人獨處。成親也好,交友也罷,他沒有跟人走太近的習慣。若那日段莊塞給他一個朋友,他也會生氣。
因為他想象不出,兩個人從陌生到親密,應該如何調整。他擅長和陌生人相處,因為只用置之不理。但親密之人如何相處,他倒是一無所知。
“你究竟想說什麽?”
邵慕白定定看着他,道:
“我想說,如若不愛,不如不結。成親這件事需兩人心意相通,互生愛慕。”
段無跡不解,曲指往桌上一敲,“這與你之前發瘋有何關系麽?莫忘了,我們是假扮的夫妻,未有心意,更無愛慕。”
“所以,才要裝出有心意的樣子啊。”
邵慕白望着他,放慢了語調,耐心解釋:
“若只是戴塊玉玦的話,那兩人頂多只是相同物件的共同擁有者,不是夫妻。兩人如若真的相愛,便是時時刻刻都想在一起,一同上街,一同游玩。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即便天下在手,我也不會多看一眼。”
他的眼神熾熱,如劃破天際燃燒的隕石。同時又極盡溫柔,若三月春來,那山谷之間緩緩流動的溫熱的清泉。
“看,看我做什麽?”
段無跡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眼神飄忽了一下,拿起手邊的茶杯佯裝作飲。
奇怪,他分明很生氣,要找這人算一筆賬的。現下反而卻眼神躲閃,倉促不定,仿佛自己是那個發瘋的人似的。
邵慕白眼神迷離,神态癡癡,嘆道:“我看着你的時候總在想,世間竟有你這般,純情生動之人。”
段無跡耳根一紅,蹙眉,“這又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詞?”
邵慕白想到什麽,湊近他,半個身子撐在桌上,眼神似七夕夜鋪滿河面的千萬盞河燈,明亮且灼熱:
“無跡,如果有一日,你喜歡上了我,請一定要告訴我。”
“幹什麽?”
“那一日,我一定要狠狠吻你!”
段無跡白他一眼,鼻腔發出冷冷的一哼,“放心,不會有這一天。”
邵慕白不以為然,深深望進他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會的,你會愛上我。”
陳述句。
茶壺嘴上挂着一滴水,在燈光熹微的密室閃爍,似南海剛打撈上來的千年珍珠,凝聚了所有光亮。終于,壺嘴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啪嗒一聲,水滴落上桌面,烙出一小塊印記,聲音悅耳。
木桌平實,未有漣漪,漣漪卻在人心裏。
在雅間交談過後,段無跡對某人的态度略微緩和,當然,也只是略微。
畢竟他臉皮薄,可做不到邵慕白那樣,在大街上矯揉造作,恨不得引來全天下的目光。
哼,這些所謂的名門正派,打着匡扶正義的名頭,卻當真不知何為禮義廉恥!
無賴!
無恥!
不過麽,罵歸罵,現在鬼妖還未現身,他還是得陪着這人演戲。拉不下臉沒關系,臉皮這東西,多拉幾次也就松了。
于是,雖然沒有拿腔作調,段無跡也沒有再劈頭蓋臉地斥責某人,畢竟談情說愛不是他的專長,唯有靜觀其變,見招拆招。只要邵慕白沒有做得很過分,他皆是可以忍受的。
“無跡,當心腳下,仔細別摔着。”邵慕白在他耳側提醒。
段無跡淡淡提醒他,“我是夫君,不是孕婦。”
邵慕白嬌嗔着哼了一聲,嗲聲嗲氣道:“我這不是關心你嘛,夫君~”
若不是這人有潔癖,他果斷是要攙扶着他走的。現在只能并肩而行,不能觸碰,臂膀的衣料時不時的摩擦,委實讓他心癢難耐。
何處彙成“忍”?情人心頭刃。
為了他捧在掌心的小魔頭,多插幾刀也就習慣了。
忍,忍,忍着忍着,就習慣了。
反觀段無跡,卻是活生生被他的話激起一身的雞皮疙瘩,連忙氣沉丹田,将氣息在體內運轉了一周,皮膚傳來溫熱,這才好轉一些。
這人不要臉也不是第一天了。想到還有鬼妖等着擒拿,他就姑且先不發作。
一路上,二人并肩而行,十分和諧。待到終于停下腳步時,段無跡擡頭看了看屋舍的牌匾,轉移話題:
“你帶我出來這麽久,就是為了來這木匠作坊?”
邵慕白點頭,眉眼一松,褪去了輕浮的神态。
他雖喜歡在段無跡面前擺出吊兒郎當的作态,但也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在是非大局上,他還是拎得很清楚的。
“我們之前,一直忘了一個人。”
邵慕白擡頭望向牌匾,那四四方方的木板飽經風雨,生了許多蠶食的傷痕。但這并不影響它的美觀,尤其是題字旁邊的雕花,更是栩栩如生,似春來綻放的一般。
段無跡斜着看了他一眼,問:“何人?”
邵慕白動了動嘴角,道:“梅郎。”
段無跡疑惑,“他?”
邵慕白點頭,“你還記不記得,丫頭說,梅郎跟木匠是什麽關系?”
段無跡恍然醒悟,“他是木匠的侄兒。”頓了頓,又道,“但他跟鬼妖有幹系麽?”
邵慕白側首看他,“他心愛之人死于鬼妖之手,你說呢?”
段無跡皺眉,“可找他跟找鬼妖,這二者沒有絲毫聯系。”
邵慕白嘆然一笑,“無跡,有時候我們做事,并非一定要有目的,也并非一定要有結果。”
段無跡不以為然,這跟父親教他的理論完全背道而馳,“有這種心态的人,往往碌碌無為。”
邵慕白擡頭,望向那塊被風雨蠶食了一角的牌匾,悵然道:
“不,這心态讓人充實。”
人生是一本書,重點不是人死燈滅合上書皮,而是期間翻閱的萬千故事與軌跡。若沒有故事,便也沒有大夢一場沉浮一生的感慨,尾頁,亦也失了意義。
“我不明白。”
“哪兒不明白?”
“你是捉鬼師,不是負責調解家長裏短的部落長老,管那麽多閑事做什麽?費時、費心、費力,且不讨好。”
平教向來講究效率,段無跡自小也被培育成用最短的時間做最多的事,能走直線,絕不繞遠路,能一刀切,絕不用棒捶。
故而,他實在不明白,在花了三兩銀子寬慰長安一家後,再來看望梅郎,有什麽意義。
邵慕白雖然對段無跡很是遷就,看似随意,但卻心有定海神針,每一步行程都是在他計劃當中的。
“你說得對,捉鬼師确實不能像部落長老那樣,去調解家長裏短。但,我們就不要有自己的生活了嗎?我記得我好像明确告訴過你,我喜歡你,想跟你談情說愛,攜手後半生的。這可跟捉鬼半點關系都沒有哦~”
果然,段無跡聽後,又給他抛了一記淩厲刺骨的眼刀。
邵慕白笑了笑,見好就收,接着望進作坊門口,語重心長道:
“無跡,沒有哪條河,不需要支流。”
有些事情,必須去了解。
有些人,也必須去結識。
為了結果謀結果,該有多無趣?
大家元宵節快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