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初見梅郎(二)
木匠的作坊很大,進門是一間小的門面,牆上挂了各式各樣的木質玩意兒。小件的有日常用的扇子木梳雕花簪,大件的便是瓢盆桶具床頭櫃,皆是事先做好的,等着客人來選樣本。
這只是給客人看的門面,精致幹淨,纖塵不染。而相較之下,做工削木的工間就更髒亂了,削皮刨花,木屑橫飛,故而,打磨大件一般都是在後院。
木匠不喜接人待客,故而沒有大主顧上門時,他皆在後院做手藝。尋常時候就讓梅郎去前頭的門面坐着,一是照看着店裏的那些物件,二是招呼客人。
不過木匠的手藝家喻戶曉,帶的徒弟活計也精細。所以一般不用吆喝招呼,客人也自己會上門。
梅郎每日學了手藝,就喜歡坐在店裏雕花。他雕的花樣很細膩,工筆精致,連花蕊也一根根的很清楚,栩栩如生。連木匠也說,梅郎雕花的手藝雖師承于他,卻有自個兒獨特的氣韻,将來自立門戶了,即便不會做木床木櫃那些大件,光靠雕花這一樣也不會餓肚子。
邵慕白二人進門時,香樟的氣味撲面而來,清香素淡。那是長安時常去采的香樟木。
梅郎縮在一張矮凳上,抱着一根打磨平滑的木頭雕刻。他手裏的小刀極細,雖有手掌那樣長,卻只有筷頭五分之一的粗細。他雕得很認真,速度極快,木屑宛如泥片般簌簌落下,不多時,一簇怒放的牡丹便出來了。他順手将木頭放在一旁——那裏俨然歪歪倒倒堆砌了一百多只。
可見,他已經做了很久了。
梅郎意識到有影子罩在他頭上,也沒擡頭,只陰沉着嗓子道:
“訂貨的改日再來,最近的單子滿了。”
他的聲音很是滄桑,喉嚨仿佛積壓了狂風大漠的沙子,喑啞不堪。
邵慕白上前一步,道:“我們不是來訂貨的。”
“打劫的也來錯地方了,我身無分文,爛命一條。”
他仍舊運作着刻刀,不擡頭也不迎客,頗像縮在荒郊野嶺無依無靠卻不相信任何人的幼狼。
“爛命一條?”邵慕白坐在一旁的木凳坐下,緩緩道:“但在有個人眼中,你的性命,勝過世間萬物。”
聽到這句話,梅郎手裏的動作一頓,但也僅僅只有一頓,又滑動那刻刀了,只是長久運作的手又酸又疼,使得他的手不自知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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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再作聲,只是靜靜聽邵慕白說什麽。
“長安受鬼妖所害,過兩天便要出殡了。他猜得沒錯,鬼妖,确實只戕害負心之人。”他淡淡看着梅郎,眼神冷靜,話鋒一轉,“不過,卻是它以為的負心人。”
自打知道長安去世的消息到現在,梅郎從未踏出作坊的大門,更沒去長安家探望過。一是因為他深愛長安,不看到那具屍體,人就仿佛還活着。二是,長安與他說過,那鬼東西殺的都是負心之人,只要他們相愛,不負彼此,就不會惹禍上身。但,長安卻去了。
梅郎以為,他負了他。
那日,他像往常一樣在巷口等長安,兩人一同去山上砍香樟木。但長安始終沒來,他以為這人賴床,便獨自去了。木匠告訴他長安出事時,他正坐在這小凳子上雕花。那之後,便再沒動身,飯也不吃,水也不喝,只魔怔一般雕着花。
包括現在,邵慕白與他說着天大關系的話,他手裏的活計仍舊沒停。
“他是愛你的。”
邵慕白接着道,語重心長。
“那晚他的父親以死相逼,長安迫不得已發了毒誓。他也知道鬼妖的做派,毒誓一發,肯定就沒有活路了。但他仍舊說了。因為,他寧願死,也不願真的負你。”
梅郎仍舊沒有反應,雕花的動作一點不慢,木屑窸窸窣窣往地上掉。
邵慕白又道:“他去時,手裏攥着一只木偶,他的家人掰了許久也拿不出來,最後決定讓它跟長安一同下葬。我見那東西工筆細致,不像出自長安之手。”
頓了頓,又問:“是你做的,對麽?”
“啪嗒!”
一滴眼淚砸在逐漸成形的雕花上,因為主人顫抖的手不受控制,剛雕出來的梅花被刻刀一挑,當即沒了花瓣。斷面突兀在精細的花朵上,尤其醜陋。
邵慕白将手伸進衣襟,掏出一支纖細的木簪。
“這是長安死前那晚做的,打磨地很光滑,簪身曲折,宛如枝幹,簪頭雕的是梅花。我看了看,他的雕花手藝确實不如你,樣式樸素,花蕊粗糙。但,他的心意之深重,都凝注在這簪子上了。我想,這應該勝過你雕的所有東西。”
語罷,他将木簪放在梅郎手邊,再未說什麽。
梅郎呆滞的眼睛一顫,仿佛塵封已久的佛像終于動了,眼神落到那支木簪身上,良久良久,動了動嘴唇,吐出兩個字:
“謝謝......”
謝謝你告訴我,他是愛我的。
“這是你本應該知道的,不必道謝。”
邵慕白此行只為告訴他這個,除了真相,其他愛恨情仇的感慨皆是閃着寒光的刀子,在梅郎面前,不宜多提。他對段無跡點了點頭,交換了一下眼神,雙雙離開。
出去約莫四五步,身後傳來極其低沉的一聲嗚咽,像幼貓被馬車碾過,發出的最後一聲哭泣。
梅郎将木簪緊緊攥在胸口,整個人蜷成一團,縮在那張小凳子上。
前日,這凳子旁邊還坐着一個人,言笑晏晏,說着動人的情話。
情話,亦是真心話。
“無跡,去聽戲嗎?掌櫃的給了簽子,不聽就浪費了。”
見過梅郎之後,二人的心情陰沉沉的不怎麽好,邵慕白尋思着調節一下。否則小魔頭這樣悶葫蘆的性子,指不定悶出什麽病來。
段無跡聽後,薄唇微抿,眼睛盯着地面,“不去。”
邵慕白又道:“那去爬山拜佛?或者去護城河邊走走也不錯。”
段無跡沒有立即回他,只是心裏裝着事,堵在胸口,悶得他氣血不通。
良久良久,他擡眸,眸子在明媚陽光裏冰寒如刀,直直看向邵慕白,诘問道:
“我們一定會捉到鬼妖,對麽?”
他的聲音既不尖銳,也不柔和,卻宛如栖身在茫茫大漠的折戟,東風一過,黃沙漫天,帶着冷光的兵器漸漸從沙地裏現身,顯露鋒芒。
邵慕白呆愣了一下,精神逐漸放松下來,驚愕随即被慰藉取代,點頭。
鬼妖并非沒有弱點,其主要在午夜修煉,以月光為源,吸其精華,以此來獲得能量。如若那晚它沒有吸食月光,反而消耗法力戕害人命,挖取人心。那麽,他元氣大傷之後,定要休養生息,将各方面的狀态調到最佳,才會再出來害人。
只是,這時間具體多久,卻是不知道的。
“無跡,接下來的幾天,可能要委屈你,與我同睡一張床了。”
段無跡早料到如此,“若到時候你收服不了鬼妖,讓他從眼皮子底下溜走,那才叫委屈。現在麽,頂多算鋪路。”
“無跡,我覺着......”邵慕白頗為意外,謹慎措辭道,“你是不是沒那麽嫌棄我了?”
往前莫說同床,連同房都難。
段無跡道:“只是看了梅郎那樣子,我覺得鬼妖比起你,可惡太多。”
邵慕白心裏一涼——得,還是嫌棄他。
但值得欣慰的是,比起之前的一竅不開,見過梅郎之後,段無跡心裏想着一定要讓鬼妖上鈎,對邵慕白故作恩愛的那些伎倆也慢慢開始配合。
只不過,他還是低估了段無跡的配合程度。
是夜,二人同房的第一晚,那間客棧裏配置最高端雅致的房間裏就傳出一陣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音。
而那聲音,正是出自段無跡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