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争吵

墨眉一擰,冰冷刺骨。

沖上去的打手還未近身便被蛟龍鞭橫掃了出去,先前牌匾落地揚起的灰塵還沒散盡,這些壯漢倒地,又揚了一層。一時間霧蒙蒙的,還以為起了沙塵暴。

說來奇怪,那鞭子看上去柔軟無力,卻能劈開四寸厚的牌匾,又在改拐角的地方拐角,似乎長了眼睛一般。如此亦柔亦狠的鞭子,落在血肉之軀上,更是一鞭一道血痕。

戰畢,打手們橫陳在杏花樓門口,哎喲連天,傷勢慘重。段無跡冷冷收了蛟龍鞭,“嗖”的一聲纏回腰上,轉身,進門。他的表情漠漠,仿佛只是一個過路的旁觀者,未曾動手。

三尺高的灰塵逐漸沉降下去,圍觀者的視野終于變得清晰。他們無暇顧及地上的一幹壯漢,只呆呆盯着大門——唯見那一襲青衣之人恰好收手,長鞭及腰的瞬間轉身,跨門而入,衣袂翩翩。

“這,這人究竟是誰?”

被吓得癱坐在地的老鸨瞠目結舌,遲遲回不過神。

樓中之人尚不知門外事端,仍舊載歌載舞,先前如何風流,現在繼續風流。

段無跡踹開一扇又一扇門,長鞭在手,無人敢攔。他厭惡這樓裏的香粉味,這尋常人欣往的馥郁芳香,他卻覺得肮髒。

或者說,他不喜歡一切味道重的東西,即便是香味。

踹開二樓最裏面的隔間,找了一整日的人終于出現。

“無跡,你來啦?”

邵慕白卧坐在小榻上,正泰然自若地飲酒。身側跪坐了個面容姣好的伶人,本還撥弄着琵琶,卻被破門而入的段無跡驚吓,一下子躲在邵慕白身後。

邵慕白寬慰她道:“姑娘莫怕,這位是我的朋友,心底善良,未有歹心。”

那伶人這才怯生生放開他的袖子,顫顫巍巍又站了起來。

“奴家,見,見過公子。”

她的穿着較外面拉客的那些保守,衣領收在了鎖骨處,遮住了胸前的大片肌膚。但身上那股濃郁的脂粉味,卻讓段無跡皺起了眉。

“出去。”

段無跡沒有甩鞭子,只是冷冷丢出這句話。

“是,是!”

伶人生怕惹了麻煩,連忙佝偻着往外走,恨不得立馬消失。然則卻在她走到門邊的時候,段無跡又發話了。

“不是你。”

伶人僵住,邵慕白擡頭。

段無跡将眼神調到悠然自得的人身上,淡淡道:“是你。”

按照之前計劃的,他們在見面的那一刻,邵慕白就要開始扮演負心人了。

癡情娘子負心漢,你多情來我無情。見面,争吵,亮底牌,說一系列“我不愛你”的薄情寡義的話之後,分道揚镳。

完美。

于是他大喇喇半躺在那裏,并且欠揍地挑了挑眉毛,“有什麽事兒非要出去說?在這兒不挺好的嗎?沉香姑娘又不是外人。”

沉香,是那伶人的名字。

聽了這話,她長期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孤寂之心一下子受寵若驚,沒急着退去,猶疑片刻,最終還是束手站在一旁,留下了。

段無跡知道他是開始做戲了,既然戲要演得真,他這廂也得搭好,不能弱下去。

演戲?他以前最讨厭人前人後兩幅面孔假惺惺的樣子,不料他今日還敲鑼打鼓,自己上趕着登臺子。

對邵慕白的怨憤姑且不談,兩人之間的舊賬姑且也不論。

當下最重要的,還是不能在這人面前被壓了勢頭。不能被比下去!

他堂堂平教少主從來不知懼怕為何物,今日要演戲了,自然也不會退步。

于是他氣沉丹田,将一股強勁的內力往牆上一揮,“砰”的一聲,廂房一前一後的兩扇窗戶一下子打開。清新的空氣注入進來,吹走殘留的脂粉氣,讓他終于能放開了呼吸——然後,好好演這出戲。

“你怎麽會來青樓?”

段無跡問得直截了當。

邵慕白道:“平時的日子太過無趣了,我就出來找找樂子。”

段無跡反應很快,“你的意思是,跟我在一起,很無趣?”

邵慕白覺得這人真是聰明,一下子就抓住話語中可以吵架的字眼,真是一點就通,“沒錯。無趣,乏味枯燥,一點新鮮感都沒有。總而言之呢就是,我膩了。”

段無跡冷冷一笑,“邵慕白,當初你要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講的,你當時可是把天底下所有好話都說盡了,我才答應的你。”

聽到這話,邵慕白的心髒仿佛被誰射了一箭——這句話,前世段無跡說過一模一樣的。

當時他誤會救他的人是蘭之,對段無跡冷言相向,說過許多無情的話。一次,兩次,千千萬萬次,段無跡都不屑理會。直到某日忍無可忍了,才說了之前的那段話。當時,離段無跡對他徹底死心,已經不遠。

這樣悔不當初痛徹心扉的話,是段無跡一生,說過的唯一一句,隐隐帶着怨氣的。

那之後,段無跡對他沒有愛,沒有怨,只有恨。

如若不是他确定自己重生了段無跡沒有,他還真以為段無跡也随他一同,從那段充滿誤會和殺戮的人生重生過來了。

“你......你......”

往事湧現如洪,邵慕白一時沒能接住他的話。

“我什麽我?”

段無跡這人,平時一個字都不舍得多講,生怕多說句話就少活一年,現在演戲起來,卻是妙語連珠。

“從前我以為,認識你是我的幸運,沒想到現在,卻是天大的不幸。”

......“邵慕白,認識我,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幸。于我又何嘗不是?”......

前世,他仍說過類似的話。

邵慕白!清醒!

段無跡這一世被你一直寵着,從未受過前世那些凄苦,他現在講的,只是從戲文上看來,要與你演戲的說辭。

深呼吸了好幾下,邵慕白擡眸,正視對方。

“是嗎?你的意思是說,寧願這輩子從來沒有認識過我了?”

“如果預知到你今日如此負我,我一定會在第一次見面,就離你遠遠的。”

沉香見二人吵得不可開交,忙上前道:

“公子,你們誤會了!這,這位公子來這兒只是聽了幾首曲子,并沒有做什麽出格之事!”

沉香本是好心,但現在這兩個人正要演“夫妻反目”的戲碼,最不需要的就是所謂的“澄清”。

邵慕白趕忙站起來打斷她:“誰說是誤會?我就是來逛青樓的,這次聽小曲,下次摸小手,下次的下次,可就不是你能聽的了。”

段無跡見主動權被這人搶了,于是心裏不平,拔高音量大吼:

聲音之大,讓對面的邵慕白吓得險些一蹦——段無跡的嗓門原來可以這麽大的?

“邵慕白,我本以為你還有一點良知,不想你竟絕情到這等地步!枉我真心真意對你,你便如此,将我的真心當作草芥嗎!”

他的皮膚細,通身透白,這一嗓子吼出來,脖頸已然通紅。

邵慕白慌了一下,“你聲音這麽大做什麽?真要把整棟樓的人都招過來看熱鬧,看看你如何丢人現眼麽?”

“丢人現眼?”段無跡不怒反笑,聲音不緊不慢,柔了下來道,“邵大俠,是你許諾誓言在先,也是你,說此生不離不棄在先,如今自個兒跑來青樓作樂,枉顧誓言,枉顧舊情,現在居然反咬一口,還說我丢人現眼?”

他的眼睛微微發紅,聲音亦有些微顫抖,許是邵慕白的心裏作用——他總覺着這小魔頭入戲太深,真是的,完全不按準備的稿子來,總給自己加戲,害得他這個對手壓力頗大。

“無跡,咱們呢,都是男人,名不正言不順,過去陪了你一整年,那一整年裏我既沒娶妻也沒納妾,算是仁至義盡了。”

沒辦法,硬着頭皮也得上。

“邵大俠這話也好意思說出口?”

“我有何不好意思的?這本就是事實。你要現在收手呢,咱們好聚好散,我以後也不找你麻煩。要是你繼續鬧下去,可別怪我以後手下無情。”

段無跡沉默了許久,深深吸了口氣,仿佛被這句話刺得遍體鱗傷。

再擡眼時,已經紅了眼眶,眼淚仿佛下一刻便要落下來。

“無跡......”

邵慕白下意識喚他,又突然想起來是在演戲,只能硬生生收起來。眼神一擰,調到別處。

段無跡的拳頭攥得很死,周身都在顫抖,聲音尤甚:

“邵慕白,我只問你一句,你今生,有無愛過我?”

語氣卑微,仿佛消弭在空氣中的灰塵,轉眼便散。

邵慕白張了張嘴,沒發出任何聲音。理智告訴他要說“不愛”,讓躲在窗外竊聽的鬼妖聽得清清楚楚。

但,對上段無跡的眸子,他卻說不出來。

他高估了自己控制情緒的能力。

前世,他對段無跡說過千萬句剜心刺骨的絕情話,越說的多,越錯的多,乃至他最後在小木屋裏避難療傷,每每想一句,那之前在段無跡身上刺穿了千百個窟窿的話,原封不動反噬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又張了張嘴,仍舊發不出任何聲音。

段無跡見他不說話,便道:“你說不出來,我來幫你說。你記着,今日這話是我說的,提出恩斷義絕一刀兩斷的人是我,不是你。抛棄的那個是我,被抛棄的,是你。”

即便是戲本臺詞,也很有段無跡自己不服輸的倔強風格。

他頓了頓,看進邵慕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給我聽清楚,邵慕白,我不愛你。從前不愛,往後更不會愛。我跟你在一起,不過是逢場作戲,一個人過着沒意思才找你玩玩,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了。”

戲演完了,點到即止,多說無益。

段無跡解下腰間的蛟龍鞭,“啪”的一聲把案機劈成兩半。

古人割袍斷義,如今,他斷案絕情。

外人看了去,只連連搖頭,可憐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卻不知,離去的段無跡一直在心裏咒罵,咒罵,卻也有點得意洋洋:

沒用的家夥,關鍵時刻還得他出馬!

毒蛇小魔頭不是蓋的,老邵的段位還是差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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