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争吵(二)
且說二人在杏花樓演了一出大戲,讓裏裏外外的人都看了個真切。至于那些沒看到的,也在街坊之間的談論裏聽了個七七八八。
均說好事不出門,壞事揚千裏。
邵段二人的這出戲碼,半日的工夫就傳遍了整個秋陽城。畢竟,敢在杏花樓大打出手的沒兩個,更別提容貌絕好,穿着也絕好的二人在裏頭大肆争吵,不斷不休。
幾乎沒人心疼他們,只是說來當笑話聽,茶前飯後擺說起來,也就多了幾句談資。
然則,卻總有人心腸熱,生怕二人的感情出了問題,恩斷義絕。
“丫頭?”
邵慕白回去客棧時天已經黑了,他一跨進門,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丫頭,卻坐在門口的第一張凳子上等他。
丫頭是長安的胞妹,也是人口衆多的家中,唯一真正關心長安的人。
“我看見你們吵架了。”
丫頭盯着邵慕白,很是低落,沒等邵慕白應她,又接着自己的話道:“你們不是去查哥哥的死因了嗎?不是許諾我一定要抓住害死哥哥的兇手嗎?怎麽會吵起來?”
邵慕白苦惱抓頭,總不能說我們吵架就是為了幫你哥哥抓兇手,所以只得硬着頭皮道:“大人的事,小孩子莫管。”
丫頭卻一直盯着他,道:“你是好人,那個大哥哥也是好人,你們不該吵架。”
“丫頭,人心複雜,單憑好壞二字,不能評判一個正常的人。”邵慕白老生常談,說着說着突然想到什麽,質問道,“不對,你怎麽看到我們吵架?我們在杏花樓吵的架,你怎的會去那裏?”
丫頭慢慢垂下頭,似乎難以啓齒,“我爹......把我賣到那裏做雜役。”
“什麽!”邵慕白險些跳起來,“他知不知道一個女孩兒在杏花樓等同于什麽?你們家很缺錢嗎?安葬長安的錢我不是已經給過他們了?”
“大哥最近要成親,大嫂家裏嫌聘禮太少,要咱家加錢。”
提及這些,丫頭并不是很落寞,畢竟她現在唯一關心的,是何時才能抓到兇手。“不過我已經跑出來了,趁無跡大哥哥教訓那些人的時候,我趁人不注意從後門跑了。現在那個老鸨忙着收拾殘局,才不會來管我這個小雜役。”
在這些大事上,丫頭向來比較成熟,是非輕重拎得很清楚。
“以後你要去哪裏?家肯定是不能回了,你還這麽小,要去哪裏呢?”
“我的問題你先別管。”丫頭此行不是來博取同情的,她可是有正經之事,“你還沒回答我,你們還沒找到兇手,為什麽就先自家人打自家人了?你們吵什麽架?”
邵慕白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既不能如實交代,被鬼妖得知計劃,又不能說“只是拌了兩句嘴不影響感情”,自己暴露演戲的事實。
于是只有那一句:
“我都說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
丫頭聽了他的話,神情很是平靜,似乎早就料到他如此回答。于是從長凳上跳下來,走到成年人胸口高的櫃臺前,脆生生道:
“掌櫃的,出來吧。”
一句話落地,掌櫃的讪讪從櫃臺後面探出頭來,沖邵慕白愧然一笑。
邵慕白眉毛一飛——合着這一老一少還算計着他呢?
“那個,客官啊,小,小老兒也确實聽說了這事兒。”
丫頭在一旁應和:“我是小孩子,掌櫃的可不是,他總該有權利過問吧?”
邵慕白算是認了栽,有些後悔平時對他們熱情,相較段無跡,為人冷漠,不茍言笑,就不會被人纏上。
唉,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這一老一小本心不壞,坐下來談談,也不全是壞事。
客棧打烊了之後,掌櫃的便找來兩壺酒,叫廚子炒了兩個小菜,與邵慕白邊吃邊說。
此時,丫頭已經早早睡了,掌櫃的将她交給後廚洗碗的大嬸,讓她幫忙照看将就一晚。
這樣一來,大堂沒有其他人,只剩了掌櫃和邵慕白,老生常談。
“現在的小情人呢,都愛鬧騰,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分分合合的。有的越吵感情越好,有的呢,吵着吵着,就把感情吵淡了。”
掌櫃的呷了一口酒,烈得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眼尾和額頭的皺紋都深得能栽死人。
邵慕白瞧着他閱歷豐厚,便想問一句真心話:
“那您覺得,我和無跡怎麽樣?”
掌櫃的笑了笑,道:“客官是個真心實意之人,樓上的客官呢,話少,面冷,但是刀子嘴,豆腐心。就像丫頭說的,你們都是好人。”
“然後呢?”
“小老兒覺着呢,客官你,還得加把勁兒。”
邵慕白自嘲地笑了笑,想起今日在杏花樓鬧的那出戲。他心裏愛着段無跡,說不出傷他的話。但相反,段無跡能将那些“不愛”的話脫口而出,也就證明在他心裏,邵慕白還沒占領方寸之地。
一時悲從中來:
“還加把勁兒呢......今日都掰了,人家心裏沒我。”
掌櫃搖頭,嘆道:“情呢,愛呢,都是拿刀刻在心口上的東西,深得不能再深了。偏偏人心隔肚皮,有的人付出真心,別人卻未必看到。”
邵慕白愣了愣,覺着這掌櫃見地不錯,便趁機問:“掌櫃的意思是?”
掌櫃接着之前的話,徐徐道:“客官的愛有十分,但人家指不定只能接到一分。反過來,你能感受到的情義,可能也只有人家心意的十之一二。何況那位客官還是個不怎麽表露心意之人。”
邵慕白又問:“如果我說了所有我能說的,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他卻還是無動于衷呢?”
掌櫃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就得問問他的心,他不願意表露給你的那顆心,是否裝着你了。”
有道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邵慕白覺着心裏的情意通透了幾分,道:“說得有理。”
掌櫃回想起這幾日二人的點點滴滴,道:“但我這些天看你們吶,也不像是一廂情願。今兒吵架呢,我也聽人家講了,什麽愛不愛的,都是氣話。氣話是氣頭上的話,可不是真心話。”
“也許那就是他的真心話呢?”
“那這誤會可就大了!”掌櫃痛心疾首,“客官,您可別覺着小老兒僭越,多管閑事。”
“不會,先生有話請講。”
“我這老頭子呢,活了這麽些年,人來人散,起起伏伏,見過太多誤會了......”話及深處,竟然有些感慨,“誤會不僅能害死人,還能讓人死了也想不明白,帶了一世的愁苦幽怨去地下,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寧。所以我見着那些個誤會,恨不得把兩個人拉到一塊兒,一字一句解釋清楚。”
邵慕白晃了晃手裏的酒杯,液體散發出些微醇香,讓人心醉。
“聽起來,掌櫃的也是有故事的人。”
掌櫃悵然一嘆:“唉,人生海海,誰還沒個故事......”
他耷拉的眼皮擡了擡,思緒飄到遙遠的曾經,想起那個在深宅大院邂逅的人,蒼老的眼神閃過幾絲光亮。
“從前,我是跟着莊親王的。那時候,秋陽沒有命案,又因為是王爺的封地,好山好水,是天下人都向往的地方......我在府上伺候,盡心盡力,王爺也待我仁厚。那年,楓葉剛紅,秋陽一片好景,王爺帶回來一個公子......”
掌櫃的話很多,許是邵慕白講了幾句掏心窩的話,他也不再忸怩遮掩,也将自己的曾經說了出來。
三更的梆子一敲,二人終于慢慢停下,歪歪倒倒趴在桌上,嘴裏不知嘟哝着什麽,只以為是醉話,無人在意。
空曠的大堂冷冷清清,與白日人聲鼎沸的情景天差地別,頓時有種人走茶涼的凄惘感。
邵慕白想,他大概知道掌櫃的為何喜歡找人說話了。因為白日笑臉相迎的那些人,沒一個是能與他坐下來談心的。笑看人來,笑送人走,然後一個人對着空蕩蕩的大堂,悵然若失。
掌櫃的醉了,邵慕白卻沒有。
他清醒着,等着鬼妖潛進客棧,在它出手的瞬間,在它傷害段無跡之前,将它擒住。冥君曾交代過他,鬼妖之所以半鬼半妖,是因為他體內的淚丹。而鬼妖但凡要施法害人,定是要依附淚丹的法力。在它将淚丹從體內取出,念咒害人之時,是其最脆弱的時機,亦是最好攻擊的時機。
無跡,你放心,我許諾過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說到,必定做到。
黎明之前,世間最暗之際,空氣中終于傳來的那個陰寒的讓人汗毛都豎起來的聲音。
彼時,段無跡正盤腿坐在房中,兩手搭在膝上,腰間顫着蛟龍鞭,黑暗中隐隐反射幾絲光亮。同樣,他一直在等鬼妖出現。
他雖看不見鬼魂,但卻是能聽見聲音的,上次那厲鬼來迫害時說的種種,他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他選擇等,因為他覺着既然他能殺害那樣多的人,心中的怨氣必然漫天蔽日,必然,不會在殺一個人之前,什麽都不說,默默無聞。
果然,當夜晚已經安靜到能聽見風吹灰塵的聲音,外頭慘淡的月光也收進雲中,四處漆黑一片時,空氣中終于傳來一聲低沉的哀怨:
“為何要辜負真心......”
段無跡側耳一聽,勾唇——很好,是男人,而且聽他的語氣,還是一個被抛棄辜負之後,滿懷怨憤和不甘的男人。
來了來了,老邵快來保護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