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鬼妖現身(二)
邵慕白揣測着問:“掌櫃的,你認識他?”
“豈止認識?”掌櫃的扶那鬼妖坐起來,讓他靠牆的時候手還在他的後腦勺扶了一下,體貼入微,畢恭畢敬,“從前我在王府伺候時,跟公子經常見面的。”
“他是王爺?”
“不不!他是王爺請回來的公子。”掌櫃連忙否定,生怕對方的話亵渎了鬼妖,更怕亵渎了王爺。想來,他年輕時該是個衷心的仆人。
不過他說的“請”,其實也就是買了,只是說的委婉,擡了些許身份。邵慕白想起先前掌櫃說起前半生時,提到過他家王爺某年從外面帶回一位公子,是個小倌。
邵慕白明白他的意思,只緩緩點了一下頭,“噢......原來是這樣。”
“糾正一下,不是公子。”許久沒說話的鬼妖冷冷開口,表情宛如一碗涼水,“是男/妓。”
邵慕白聽出他話語裏的怨氣,道:“聽起來,你倒是有一段不怎麽愉快的過往。”
他心裏好奇,又悶悶的壓着難受,便沒急着收他。畢竟鬼妖現在沒有淚丹傍身,只有零星的翻不出風浪的小法術,想跑也跑不到哪兒去。
然則,他在這邊思緒萬千,他身旁的小魔頭卻特別不解風情地來了一句:
“你從前是公子也好,王爺也罷,往事如煙,風吹了就散。我只知,你現在染了無數條人命,是鬼妖。”
他的語氣冷漠,如九寒天屋檐上的冰溜子,冷不丁砸下來,從頭頂刺入,一下子便能要了人命。
“鬼......妖?”
這從未聽過的詞彙倒是讓掌櫃的一頭霧水,心裏湧出一股濃烈的情緒,隐約透着不安。
邵慕白讪讪一笑,解釋道:“那個......就是你們常挂在嘴邊那個‘挖人心的鬼東西’。”
掌櫃的臉色霎時鐵青,堪堪将眼神轉到鬼妖臉上,似是不信,但又不得不信。愣了好半晌,才沙啞着嗓子道:
“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須臾間,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眼中一痛,“當年你在王府說的話,是,是......”
“當然是真的。”
鬼妖承認得很坦率,笑了笑,那勾起的嘴角裂開一條縫隙,陰森恐怖,仿佛有萬千只鬼手從裏面探出來。
“順便再告訴你,我法術大成後殺的第一個人,就是楚幽!”
他呼吸微淺,輕不可聞,語氣卻如淩厲如刀,把空氣活生生劈開一道裂縫。
邵慕白心裏咯噔一下——楚幽,是莊親王的名諱。
聽聞楚幽在一個夏天突然暴斃,無人知道死因,大喪延續了整整一個月,哭嚎聲沖天搶地。
掌櫃勃然大怒,額頭的筋突突地跳,揚手就要朝他扇去。手停在半空,最終還是忍了下來,顫抖着收手,在臉上狠狠抹了幾下,手摁在眼皮上,頭往下埋。他的情緒很強烈,似乎懷揣了天大的秘密。
片刻後,他徐徐起身,衣料摩擦的聲音很是刺耳,佝偻蒼老的身子慢慢站起,仿佛壓了天大的包袱,動作很慢。
“還請邵公子稍等片刻,我去拿個東西,稍後就回。”
在偌大寂靜的房中,輕輕一句皆如重錘落鼓,發出轟然巨響。
他離開之後,回來之前,二人一鬼再未動過。只是段無跡頭一回看見鬼,心裏新奇,一雙冰冷的眸子似點了燈,明亮清澈。
“你叫什麽名字?”
段無跡打破沉寂,破天荒的,封冰的氣氛居然是由段無跡來打破。
鬼妖如今被降服,沒了之前嗜血的兇惡勁,只如飄蕩許久的小舟終于靠了岸,安定下來。
他動了動嘴角,道:“平歌。”
是了,他在陽間為人時,有個極好聽的名字——平歌。
段無跡接着問:“你修煉多久了?”
平歌呆愣地望着地面,“二十年。”
二十年,足夠讓一個風都能吹散的鬼魂,變成殺人如麻的鬼妖。
他擡眸,打量了一番段無跡,道:“我看你倒是靈性不錯,他日若死了,能撿顆淚丹修煉修煉,法術指定比我高。”
将“死亡”跟一個活人沾邊,就有很大的詛咒意味了。不過,段無跡卻沒有動怒,只是唇角一斜,回敬道:
“我也想。不過禍害留千年,短時間內我是不會死的。”
平歌愣了愣,凄涼一笑,“你說的對。不過那些負心的禍害,我是容不得他們遺留的......”
段無跡想起工坊裏孤獨無依的梅郎,看着平歌的眼神又痛了一分,“你,好像沒有資格決定任何人平歌的去留。”
“但我有這個能力。”平歌擡起挖心的右手瞧了瞧,翻來覆去地瞧,好半晌後,又意識過來自己現在的處境,眼神漸漸落寞下去,“不過,我委實沒有猜到,你們是假扮的情人。”
段無跡眼眸一虛,道:“不如此,怎能引你出來?”
平歌贊同着點點頭,随後右手撐地,勉強坐着直起身,又道,“今兒栽在你們手上,我不虧。反正我殺了那麽多負心漢,早就回本了。”
邵慕白眉頭緊鎖,道:“事到如今,你背了一身的血債,就沒有半分悔意麽?”
“悔?”
平歌聽到這個字,喉嚨裏爆出兩記嘲諷的笑聲,頓了頓,目光落上邵慕白的眼睛,幽幽道:
“世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世人。感情是普時間最真摯的東西,他們選擇了背叛,就要承擔背叛的代價。”
邵慕白是不這麽認為的,“負心之罪不至死,何況你殺的人不計其數,并非所有人都背叛了感情。”
比如,枉死在漆黑深夜的長安。
平歌聽了這話。并沒有反駁,只是斜着眸子擡頭,道:
“我知道,但我遺漏不起,寧可錯殺也不要放過。若是我少殺一個,我就會想,被他背叛的那人有多心痛,誰來替他承擔這份心痛?負心人有新歡了,逍遙快活,但被抛棄的人會如何過活,你們想過麽?”
他的眼睛裏全是灰,仿佛一眼看到了末日盡頭。
邵慕白的眉毛抽了抽,“所以,你就殺了他們?”
平歌擡了擡下巴,冷冷道:“他們該死。”
邵慕白聽出他話裏的悲戚和怨恨,隐約猜出他為人的那一世過得并不好,于是也不深問下去。
“生死恩怨這東西不好算明白,也算不明白。你既認為負心之人當受懲罰,那想必也清楚,你殺了這麽多人,也不得善終。”
“我知道。”
平歌的情緒平淡,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天。他看向窗外,如看着東方冉冉升起的曙光。
“要想報複惡魔,自己就得先變成惡魔。只要有我在一天,那些人就不敢辜負真心,就不敢負心之後還毫無悔意地招搖撞市。世間因此安寧,感情因此純粹,我覺得值了。接下來要幹什麽?将我灰飛煙滅還是打入地獄,盡管來吧,我沒什麽可怕的。”
安寧......平歌卻不知,正是因為他大開殺戒,秋陽才一日不得安寧。家家戶戶人心惶惶,還有許多新人連親都不敢結,妙齡少女活活拖成了老姑娘。
邵慕白不與他多話,朝門外望了望,不知掌櫃找這東西還要找多久,索性開始着手正事。
于是對平歌道:“我答應在掌櫃回來之前不收你,但淚丹在你體內太久,難免沾染怨氣,現在我要給它洗魂,希望你能配合。”
平歌疑惑,“洗魂?”
邵慕白解釋:“就是把你注入進去的記憶和怨氣,統統消除。淚丹是冥界聖物,除了自身法力,不得有其他東西摻雜進去。”
平歌驟然緊張,“那我的呢?”
平歌錯愕着垂眸,想說的話又憋了回去,“沒事......”
邵慕白想了想,猜中他的心思,寬慰道:“放心,我給淚丹洗魂,不會影響你的記憶。除非,你自己消除。”
平歌想了想,點頭。
即便他不願承認,在那為數不多的記憶中,仍然有他珍愛萬分的年華。
他們關好門窗,坐上桌邊的幾張凳子。邵慕白将包袱裏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一樣接着一樣挑。
段無跡看他信心滿滿地從裏頭挑出一面鏡子,不解問道:“你不是說,冥君只給了你三樣東西麽?”
陰陽琉璃扇,無血骨簪,魂毒解藥,除此之外沒見他用過第四個。
邵慕白理所當然地嗯了一聲,“這面鏡子叫‘浮生鏡’,不是冥君給的,是知鬼大人。它能将記憶化成雲煙,随風即散。煙散了,記憶也就沒了。”
屋子盡頭有一張矮機,緊靠牆壁。邵慕白讓平歌坐上去,将淚丹擱在他掌心,攤開。随即退後五步,默念了一個法術。
随後,那浮生鏡便射出一道刺眼白光,直直照向淚丹。
須臾之間,淚丹緩緩生出乳白色的雲煙,袅袅上升,半明半昧,在半空逐漸蔓延開來,徐徐悠悠,竟成了一副能動的畫卷。
畫中人巧笑倩兮,于紅色的紅木回廊中歡聲笑語——那是平歌的前生。
啊抱歉抱歉今天貼晚了!差點沒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