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相見(一)
煙雲彌漫處,畫中景致逐漸顯現。
那是一處街道,兩旁的樓宇都左右張挂了兩只紅燈籠,燈籠之下,是揮着香帕的莺莺燕燕,穿着袒胸露乳,十分勾人。
邵慕白眉毛一動——這應該便是多年前的“花街柳巷”了。即便年歲過去頗久,但街道的樓宇陳設也未有全變。邵慕白認得,這是杏花樓所在的那條街。只是那時候的秋陽正值繁榮,一整條街都是秦樓楚館。前前後後閑逛的人十分多,而且個個穿金戴銀,都是有錢的主。
倏地,邵慕白從前方擁擠的人群裏瞧見一個人影。他與那人并不熟悉,但許是因為那人風度翩翩,在人群中若透白明玉,很是耀眼。又許是這記憶的主人太熟悉這身影,故而在千萬人中的驚鴻一瞥,邵慕白便一眼認出來了——楚幽。
楚幽是臨滄開國以來最短命的王爺,只活了三十歲,往前推算起來,畫中這時候他只有二十五六。聽聞其年少時風流成性,現在看來傳言非虛。
那時他剛被封莊親王不久,風光無限,許多人都貼着他阿谀。
這日是楚幽的生辰,他厭煩了家中那群陽奉陰違的送禮之人,便避開了一衆家丁下人,偷偷從後門溜了出來。琢磨着去哪家樓裏找個小倌風流一回,也算個生辰禮了。
楚幽眼中沒有來往約束,輩分禮節,是個潇灑不羁又不把世俗放在眼裏的人。
他是杏花樓的常客,悠悠然邁進去時,本該簇擁着來迎他的一群莺燕卻不見蹤影。于是心中略有不悅,喚來鸨頭打算親自點牌子。沒想到鸨頭風急火燎跑過來,神色十分焦急。
“哎喲這位爺,實在是對不住,今兒咱們樓裏頭出了點子事端,一時間接不了客,還請——”
鸨頭的話被樓上一聲大喝打斷:“——別跑!”
這鸨頭不是那天段無跡收拾的那個,許是杏花樓的前一任老板,或者是前前任。
鸨頭聞聲,連忙擡腿往樓上跑,全然不顧形象地大吼:“給我抓住他!這小兔崽子今兒個抓到我非扒了他的皮!”
只見二樓的走廊上,好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正吵嚷着在追逐前頭的一個。速度十分快,眼看距離愈來愈近,前頭那人一邊跑一邊把手邊能觸及的花瓶碗盞朝後頭砸。噼裏啪啦一陣響,人仰馬翻。鸨頭一邊哭着心疼銀子,一邊臭罵着要活剮了他。
楚幽聽着熱鬧,便擡眼一瞧,那被追之人恰好也看到了他,立馬沖他大喊了一聲:“樓下的,接住了!”
說罷,想也沒想便縱身越下紅木欄杆。
一襲紅衫緩緩落下,如海邊的水天一色之間,灑了一海丹紅的夕陽。
楚幽沒來得及反應,就下意識伸手将他接入懷中。
那人衣裳單薄,在外頭攏了層薄似蟬翼的淡紅色輕紗。紗衣剛好蓋在楚幽臉上,二人就隔着若有似無的薄紗對望着。楚幽瞧着那模糊的俊俏輪廓,尤其那雙含笑的眸子,心中漏跳一拍。
還是懷中之人率先反應過來,将那輕紗揭下,施了淡妝的絕色面容莞爾一笑,一雙鳳眼似能勾魂一般,“接這麽穩?便賞你個嘴親罷!”
語罷飛快地在楚幽唇上輕咬一口,旋身從他懷中下來,望了眼後頭窮追不舍的一群人,沖楚幽笑道:“樓下的,謝啦!”
倏地,提步遠去,只留下一抹紅色的消瘦倩影。
雖然畫面只是一層輕紗籠罩的煙雲,不很清楚,但卻絲毫不影響那倩影的身姿。
邵慕白望着那背影發怔,他認得他,那是平歌,年輕時的平歌。眉宇間隐約透着活潑笑意,眼波流轉似融了星辰。他一襲紅白交間的衣裳披在身上,在匆忙之中同楚幽見了面。
便那樣,誤了一輩子。
月色漸濃,華燈初上。
白日的喧嘩褪盡,花街盡頭的一間不起眼的小屋中,正與其他屋舍一樣,亮着微微燭光。
紅妝淡抹的平歌已然将臉洗淨,那一身鮮豔的紅色衣衫亦換成了黑衣,簡樸幹練,與白日判若兩人。
他半跪在一間屋子,沖桌邊的男人抱拳,面無神色,只低垂着腦袋,毫無起伏道:“主子,楚幽已經上鈎了。”
男人名為“淩骁”,是平歌的主人。
而平歌,明面上是秦樓楚館的小倌,實則,卻是這淩骁手下的第一殺手。
淩骁輕笑一聲,語氣慵懶,一切盡在掌握,仿佛蒼生在他面前都不過蝼蟻。“照計劃走吧。他老子殺了我父兄,我便要殺了他。讓那老東西也嘗嘗痛失近親,是何等滋味!”
平歌将頭埋得更低,“屬下定當竭盡全力。”
淩骁彎下腰,伸手擡起平歌的下巴,細細打量他的面容,嘆道:“你做事,我素來放心。”
平歌擡眼看他,怔道:“主子?”
淩骁拿拇指摩擦他的下巴,唇角勾起笑意,道:“平歌,我如此信任你,你可莫要讓我失望阿......”
平歌抿了抿嘴唇,“可是,楚幽有龍陽之好,屬下——”
“——正是因為他是斷袖,才要派你去。否則我手下殺手上百,為何就偏偏定了你?”
淩骁放開他的下巴,眼中劃過淩厲,“看起來,你倒是想守身如玉?”
平歌白了臉頰,慌忙将額頭貼上地板,“屬下不是這意思!”
“不是最好。”淩骁斂了憤色,玩味地看他,“不過你也別太擔心,此行雖然不易,但你若成功回來,我可允諾你一件事。”
平歌眸眼中掠過驚喜,擡眉道:“何事?”
淩骁曲起指節在他額頭一點,勾唇道:“還你自由之身。”
殺手,是要簽生死契的,簽下了,一輩子都只能給人賣命,沒有自由。
故而,淩骁提出的這條件,是所有殺手都求之不得的。
卻,偏偏除了平歌。
平歌的眸子黯淡下去,如同墜入九寒冰窖。許久才順從磕頭,幽幽道:“多謝主子......”
邵慕白與段無跡沒有做聲,只是靜靜地看。将這景象瞧得一真二切,他們心中皆是訝異,沒料到平歌這麽瘦削的身子,弱不禁風的,竟是個殺手麽?
原來這場相識并非天賜良緣的偶然,而是刻意安排,是一個鮮血淋漓的計劃,一場刺殺。
平歌受了淩骁的指使,要去殺楚幽,結果呢?他成功了?暴露了?而掌櫃一直挂在嘴邊的“誤會”,又是從何而來?
“明日你再去一次南樓,我已然派人打點好了。”淩骁徐徐起身,眼中閃過殺氣,“楚幽肯定會再去,那時,你要抓好機會。”
平歌将薄唇抿成一條線,道:“是。”
晚風驟起,散了夜空烏雲。明月朗朗,卻一陣接一陣地讓人發寒。
方才,當淩骁說出“還你自由”之時,平歌面上的神色卻是失落的。身為殺手,生死簿上的命債千千萬萬,不計其數。尤其是平歌這樣有雇主的,更是把腦袋栓在了褲腰上,頭也不回地賣命。平歌極有希望地可以擺脫這一切,但他卻不想要。
一點也不。
那個眼神,已經暴露了他的內心——他不想離開淩骁。
但他如此卑微,卻是絲毫不敢表露分毫的。
煙霧不斷地散去,又不斷地凝聚,一幅畫結束又換了下一幅,正如人生海海,從一段波濤巨浪中死裏逃生,以為可以告一段落,卻不想後面還有個更大的等着。
“沒想到你是殺手。”
段無跡盯着逐漸成形的第二幕畫卷,心裏隐忍,且又疑惑。
平歌眼神淡淡,仿佛那是幾輩子以前的事情,“陳年往事罷了。”
煙霧仿若流沙,零零星星又凝聚起來,江山天地,街道行人,屋舍小橋,盡皆有了形狀——
次日,平歌又換上那火紅妖媚的衣衫,早早去了那家南樓。
南樓南樓,便是淩骁賣藝賣身的青樓。而前一晚才下了命令的平歌的雇主,亦喬莊打扮,坐在樓閣上一處不起眼的位子。
平歌尋到鸨頭——便是昨日追着他喊打喊殺的那個,他與平歌一樣,都效忠閣樓上的淩骁。
平歌垂了眼眸,低聲問:“主子命我今日前來,卻沒說做什麽,可否請老板告知一二?”
那老鸨擡頭瞧他一眼,慢悠悠道:“爺沒知會你,你便不會自己想法子麽?聽聞你是爺一手調/教大的,怎的這點子覺悟也沒有?”
而後拿指尖勾了他的下巴,仔細端詳道:“喲,模樣是不錯,白便宜那楚幽了!”
平歌匆匆收回下巴,連連退了兩步——幾乎所有人都喜歡将他的下巴擡起來說話。
但他卻極不喜歡這樣的姿勢,因為這樣會讓他整個脖子都袒露在外,十分沒有安全感。
老鸨輕笑出聲,拿出南樓慣有的調情的語氣:“沒料到還是個澀雛兒!你這樣子,可勾不到楚幽哦!”
平歌偏過頭,冷冷道:“我的任務,只是取他性命。”
老鸨拿了絲扇在手裏頭搖,斂了輕浮的神态,表情變得嚴肅,道:
“罷了,我亦不逗你。昨日的戲不錯,今兒個還要接着演。戲要做全套,那楚幽才會信以為真。待會子我會叫人給你上點兒拳腳,你且忍忍。”
平歌垂首,“是。”
他說的是“是”,不是“好”。在他看來,自己不過是一把刀殺人的刀,這些人對他說的話,不過都是命令。
然而這老鸨頭口中的“上點兒拳腳”,并非是“一點兒”。平歌被帶到後院的一間漆黑屋子,幾個足足有三個他那麽壯的漢子便二話不說招呼上來。避開了臉,身體其他地方沒一處幸免,拳頭腳尖絲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好歹平歌有些功夫在身,拳拳腳腳的功夫并不會讓他太難忍。
終于,在平歌快忍不住疼痛驚呼出聲時,黑屋的木門開了。
平歌吃力掀開眼皮,擡頭看向淩骁,以為這“拳腳”終于結束了,于是唇角微揚,仿佛看到希望般:“主子。”
淩骁停在平歌身旁,垂眼道:“平歌,機會只有一次,你要抓住。”
平歌點頭,“屬下定當竭盡全力。”
“你還要知道,勾起一個男人的憐憫之心,讓他第二回見面,便心甘情願把你從這裏帶出去,需要做更多。”
平歌怔了怔,道:“帶出去?以屬下的能力,可以在這裏就結果了他。”
淩骁搖頭,“楚幽是莊親王,與皇上是至親,若他死在這座樓,這裏所有的人都會被懷疑,牽一發動全身,我們都會暴露。”
平歌捂了隐隐泛疼的胸口,道:“屬下知曉了。”
淩骁從身後取下鞭子,“所以,你且忍一忍。”
交代一下平歌的身世,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