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前塵舊事(一)
邵慕白好不容易蘇醒,意識到身側有人,勉強從虛弱中勾出一抹笑,溫和問道。
然則,救他的這人惜字如金,只時不時“嗯”一聲。或者等到某個心煩意亂的時候,喉嚨裏才會發出一聲沙啞的“啧”。
他想,救他的這人,脾氣雖不怎麽好,但心底卻很好。
“你是武林中人嗎?是哪個門派的呢?”
那些日子,他一直昏昏沉沉,但一有稍微清醒的時候,他就一定會問這人的來歷,就算是陌不相識的人,他将名字記着,往後也好報答。
但,那人始終不言一語。
“我聽着你的聲音有一絲耳熟,咱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那天,他想着假裝聽出了這人的身份,想引對方自己說出來。若是真的見過,那他一定會說“看來還是瞞不過你”,若未見過,那他多半會說“我們素未謀面,你從哪裏耳熟我的聲音”。不論如何,總歸是有點苗頭。
然則,那人聽到這句話之後,卻吓得連“嗯”都不敢“嗯”了。
過了幾日,他發現這人不僅不說話,還極度讨厭肢體接觸,除非包紮絕不靠近。
“你這麽嫌棄我,碰都不願意碰我一下,當初又為何要救我呢?”
即便他氣息奄奄,即便他傷口發炎高熱不退,他的嘴皮子也一直未有停下。畢竟沒弄明白這人的身份,他終是不甘心。
“你是師父派來救我的,還是我江湖上結識的朋友?還是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下我這條不值錢的命?”
然則,不論他怎麽問,那人就是不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只能猜。
猜這雙如露珠般冰涼的手,主人是誰。
多年後他才明白,這人不是後來冒名頂替的蘭之,而是他記恨在心的段無跡。這小魔頭不說,是怕被認出來,怕邵慕白寧死也不願受他治療。
畢竟正邪不兩立,千百年來武林正派與平教水火不容,喊了幾十年的“鏟除魔教”。更恰好,邵慕白前幾日到平教偷盜糧食,剛剛被段無跡逮個正着,即便段無跡戴着面具。但,難免不會記得聲音。
于是,一個失明,一個失語,餘生就那樣錯過。
薇茸谷地勢險峻,且有一處雪山終年不化。他們困在裏頭足足半個月,為了躲避殺手組織,段無跡待他翻越了那座雪山,期間經歷的生死險境數不勝數。但段無跡始終未有放棄他,拼着一口氣硬是帶他闖了出來。
那時,邵慕白嗅着空氣中的煙火氣,聽着鬧哄哄的人聲,一時心中感慨萬千,對他說了一句許諾:
“不嫌棄的話,若閣下是位姑娘,在下想娶你為妻。或者你是男子,在下就與你結為兄弟,往後你一聲令下,我萬死不辭。”
結果,那人仍舊一語不發,将他駝到一處醫館後,再沒有消息。臨暈倒前,邵慕白聽得耳旁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他迷迷糊糊的,只以為是醫館的什麽東西掉了。
後來他才明白,段無跡為了幫他采藥,不慎被蛇咬傷,中了蛇毒。憑着一股倔勁兒将他送到醫館的那天,已是極限。
時乖命蹇,有緣無分。
他真正意義上跟段無跡見面,是在一年後,他力排衆議當上了武林盟主。那時平教要派遣一個細作,深入漠堡打探消息,段無跡自薦而往。
彼時離薇茸谷的情誼已經過去一年,一年可以發生很多。譬如,蘭之冒充了段無跡,讓邵慕白對他掏心掏肺,但卻在盟主争霸時,受情所困,愛上了邵慕白的對手,果斷抛棄了邵慕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故而,那時的邵慕白雖然當上了盟主,卻因痛失所愛,情緒陰晴不定。這心境,與楚幽初見平歌時的很像。
他見到段無跡時覺得一見如故,總覺得這人的一呼一吸都能讓他想起薇茸谷的往事,弄得他心煩意亂,甚至生出他就是薇茸谷那人的錯覺。
然則,他腦袋裏所有薇茸谷的幻想都依托在顧蘭之身上,所有情感都依附他而生。而眼前的這人性格陰鸷,情感冰冷,跟顧蘭之是兩個極端的人。
更吊詭的是,這樣天壤之別的兩個人居然有相通之處?
于是,邵慕白開始寝食不安,開始整日被焦慮燒得腦仁酸疼。
那日,他思緒蕪雜着喝了許多酒,終是沒忍住,把段無跡叫到跟前。
“說,你究竟是誰?”
段無跡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然,瞧他兩眼醺醺,神态飄忽,便道:“你醉了,我去叫人來收拾。”
邵慕白猛地摔了酒杯,“站住!”
段無跡便停了腳步。
邵慕白憤然道:“我是漠堡的主人,你身在漠堡,我是主,你是仆。我問你話,為何顧左右而言他?”
段無跡斜睨着眼睛看他,“你醉态正醺,神智惘無,我說什麽你也忘了,不如不說。”
這話無疑激怒了邵慕白,更不提他本就心煩意亂,于是猛然拍桌,四仞長的桌案一下子斷成了兩截。
“放肆!你居然用這種态度與我說話?誰允許你用這種态度跟我說話!”
他勃然大怒,掌風一揮摔了所有杯盞,将地上弄得一片狼藉。這氣勢放在尋常人身上,早就跪地求饒,或者放到顧蘭之身上,也懂得看臉色哭泣起來。
但段無跡是不會的。
他就是一張彈弓,你用的氣力越大,它斷開時,反彈的力道也就越強。
平白無故被吼了一通,他自然是沒有好臉色的。于是表情一沉,三言兩語便頂撞了回去。
“你如今這喪家之犬的模樣,也就只剩一個空虛的盟主身份了,有何得意的?”
他雖不會怎麽說場面話,但卻在毒舌方面造詣頗深。于是二人争吵的結果,便是臉紅脖子粗的邵慕白敗下陣來,始終輕飄飄的段無跡卻毫發無傷。
跳躍的燭火之下,邵慕白被說得啞口無言,胸腔郁結的怒火越燒越旺,幾乎快要爆炸。他像被抽了骨頭一般靠在石階上,似乎想起什麽傷心事,默默流淚。
段無跡怕他傷心欲絕要尋思,便走過去,拿腳輕輕踢了他一下。畢竟他那時已經把邵慕白放心裏了,若這人被自己氣死,終是不劃算。
邵慕白擡頭看他,雙眼微紅,脆弱的眼眸在硬朗的臉上格格不入。
“你會不要我嗎......”
他的聲音低啞,真如段無跡說的,宛如一條喪家犬。
段無跡一時不忍,眉毛抽了抽,“不會。”
邵慕白卻是不相信的,醉酒将他變得陰晴不定,每一種情緒都很濃烈,卻又不會維持太久。頃刻間,他的臉色從楚楚可憐變得陰鸷,似乎段無跡這個“不會”牽動了他的悲苦。他一把抱住眼前之人,生怕他逃走似的。埋在他的脖頸,痛苦道:
“別不要我,蘭之已經走了,你別走......”
段無跡厭惡這名字,本要安慰的話又咽了回去。
邵慕白卻不依不饒,“說啊......你是誰啊......為何我見到你,總覺得早就認識你了......”
他的氣息灼熱,噴在段無跡耳邊,弄得從未與人親密接觸過的這人一陣腿軟。
段無跡掙紮了幾下,奈何這人微醺之後氣力大得很,他掙脫不了分毫。
兩人罵陣了好一會兒,他也累了,也不忍心見着邵慕白愁苦的樣子,于是不再隐瞞:
“我們的确早認識了,在薇茸谷。”
段無跡生性驕傲,如果邵慕白不問,他是一輩子都不會說的。因為邵慕白如果不記得,他那些日子的心血便都沒有意義。他不僅有潔癖,更是有心理潔癖。他不會像很多人一樣在邵慕白面前痛苦流涕,企圖他記起零星半點,如果他記不得,或者記錯了人,那麽,這份愛再濃烈也不過是竹籃打水。他寧可将籃子毀了,也不要去打一場空水。
邵慕白聽了他的話,反而笑了,在他脖子間發出咯咯的聲音:“你編呢,也要編個稍微靠譜點兒的。”
段無跡道:“這不是我編的,這是事實。”
邵慕白顯然不信,“在薇茸谷救我的人溫柔膽小,不敢說話,那是蘭之。”
段無跡冷了一下,嘲諷道:“你自以為是的本事可真是一流。我又不是說書的,為何要編故事?”
邵慕白沉下臉色,“我再說一遍,那是蘭之。”
段無跡動了動嘴角,道:“你被他騙了。”
邵慕白道:“誰騙我,蘭之也不會騙我。倒是你啊......”邵慕白的語氣變得危險,如黑夜裏伺機而動的野獸,“你來漠堡才幾天就想假冒于他,你有什麽目的?”
段無跡的拳頭死死握在掌心,他到漠堡才六天,不能暴露武功,于是他心裏再恨,也沒有出手。只狠狠道:
“你若不信,又何必再問?”
邵慕白扣着他的肩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說,你有什麽目的!”
段無跡終于惱了,“放開!”
邵慕白的腦子被酒燒了一遭,昏沉沖動,不僅不放,反而将人轉了過來,死死扣着他的腰。
“你為何想冒充蘭之,說!”
段無跡見他失控的樣子,愣了一愣,不怒反笑,道:
“你對我吼也沒用。人都走了,你掏心掏肺也好,痛哭流涕也罷,根本,沒人在乎!”
最後的那一句,看似輕飄飄的話,徹底激怒了邵慕白。他低頭,發狠地噬咬那張可惡的嘴唇,撕碎他的衣裳,讓這孤傲的人發出痛呻。
終于,在一場滔天怒火中,他強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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