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前塵舊事(二)

也是在那晚,段無跡僅存的自尊,被他撕得粉碎。

醒後,邵慕白後悔萬分,自然也愧疚萬分。他掰開段無跡的手掌,掌心已然躺着幾個血淋淋的血窩。那晚,段無跡一字不吭,更未求饒,那些怨恨和屈辱,都化成了這幾個已經變得發紫的血窩。

邵慕白心裏過意不去,便給他安排了一個住處,離他的院子不遠,是個很不錯的地方。

他去看望過段無跡,因為愧疚。

可每每他揣着要補償的決心時,段無跡都能三言兩語把他氣得半死。他想,這個人要驕傲,就抱着所謂的驕傲孤獨一輩子罷!左右他心裏裝的人是顧蘭之,就算人不在身邊,但他的心是給他的。這個段無跡,只是與他一夜風流的普通人,只是漠堡裏千萬個想與他發生關系的其中一個,根本,不足為惜。

然則,縱使他這樣想,段無跡的影子卻在他腦中揮之不去,尤其那雙雪打霜披的眸子,仿佛就刻在他心裏了一般。但他被罵了許多次,又拉不下臉再去看他。于是懷着對段無跡說不清的感情,他只能偷偷地去。

他發現,在他沒有光明正大出現在這人面前的時候,這人的氣質雖然仍舊是冷冷的,但卻仿佛被人抽去所有生機一般,枯萎了。

這讓他想起漠堡門前那棵紅葉李,年年春天都是滿樹紅花,但不知何時起,只剩幹癟的樹枝,以及發皺的樹皮。

再後來,他們的故事就與平歌的有些像了。

顧蘭之回來了,他百般呵護,心裏卻一直橫着段無跡的影子。明明放不下,但又拉不下臉去示好,二人都是極驕傲的性子,就那樣越來越遠。

直到那日,顧蘭之設了一個局,讓段無跡暴露了平教少主的身份,引起軒然大波。

那日,武林的各大掌門恰好都在,段無跡便被那群所謂的名門正派,一步一步逼到角落。人們說他罪有應得,說他牆倒衆人推,說他,恬不知恥不知所謂。

他卻在刀光凜凜中擡眸,問:“邵慕白,今日的局,是否你的主意?”

段無跡的臉在打鬥時刮了一道血疤,就着那條傷痕,在重重包圍中問他。

邵慕白從前對他抱有虧欠,是因為那說不清卻沖動的那一夜,但如今段無跡是平教派來的細作,知道這消息時,他又被憤怒支配了。所以,他甚至能夠理解,楚幽在知道平歌的殺手身份之後,為何在一氣之下廢了他的武功。

“不錯,是我。”

他違心地承認。

須臾間,他看到段無跡眼中的希望盡數坍塌,仿佛跌進了萬丈深淵,再看不到光亮。

但他當日是未有心疼的,只覺得快被怒火湮沒,甚至反複地問:“你是魔教派來殺我的嗎?你是來殺我的吧!”

段無跡瞧着他被怒火蒙蔽沒有絲毫信任的眼睛,悲涼地笑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偏着頭,握着蛟龍鞭的手顫了一下,也僅僅只有一下。

“邵慕白,我到漠堡兩年,從未洩露一個消息出去。我背叛父兄,背叛平教,你卻如此對我.......”

他不恨,不是因為他還可笑地愛着邵慕白,而是打心眼裏覺着,這個人,配不上他的愛。

邵慕白冷冰冰瞧着他,道:“你該慶幸,我沒有親手殺了你。”

段無跡動了動嘴角,“是麽......”

那一刻,他面如死灰,整個人如楓山凋零的葉子,分明是那樣鮮紅的顏色,卻徒徒落到地上,沾了滿身的灰。

他忽然仰頭,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吼,恨不得将天都劈開一條裂縫。随後,他殺出重重包圍,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也沒有人能制止他這幾乎是自殺的進攻。邵慕白瞧着人群中宛若游龍的人,心頭仿佛被誰敲了一下。

他驚愕于段無跡的功夫,正正驚愕,才恍惚間意識到什麽——段無跡的武功如此之高,若真有心殺他,他早死了一萬次了。

他振臂高呼,欲想讓人住手,将前因後果問個清楚。但段無跡卻已經殺出了包圍圈,負着重傷走到他跟前,兩眼空洞。

緊接着,一把匕首插進他的胸口,匕首的主人雲淡風輕:

那天,他一動不動盯着段無跡,眼中只有一片猩紅。喉嚨動了動,想把事情問清楚,卻被一口腥甜堵住。昏迷之前,腦中只有那雙冰冷的眸子,和已經黯淡無光的朱砂痣。

之後,段無跡因刺殺武林盟主被衆門派追殺,生生剜去了膝蓋骨,落了殘疾。而段莊和段如風也在營救他的途中不幸被殺。

段無跡帶着無邊的恨,和對父兄無限的愧,接手平教,修煉邪功。

他與他,終是越行越遠。

............................

事情過去這麽多年,再回想起來,心裏仍舊被無力的悔恨和傷痛充斥。

“無跡,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月明星稀,安然靜谧。遠處偶爾傳來兩聲犬吠,打破了淩晨的清靜。

段無跡站在秋陽城最高的屋檐,腰間纏着蛟龍鞭,孤獨地望着汪洋城池。少年雖未自己經歷情殇,卻親眼見證了別人的,心裏難免難過。

邵慕白從他身後走近,謹慎地道出期許。

“就一下,一下就好。”

這聲乞求很是卑微,甚至比清風還要虛弱。

段無跡沒有回頭,垂眸望着滿城夜景,“嗯。”

邵慕白熱淚盈眶,險些不争氣地哭出來,他從後環着段無跡,下巴擱在他肩上。

“無跡,你真好......”

段無跡沒理他這話,只是心裏默算着時間,特別不解風情地提醒:

“一下到了。”

邵慕白一僵,戀戀不舍地放開,退後一步,小媳婦般地挪到他身側站着。

段無跡面無表情,“平歌收了麽?”

邵慕白颔首,“收了。淚丹也收了。”

段無跡嘆息:“他的一生太慘,希望來世能過得好一些。”

邵慕白打量一下他的臉色,謹慎開口:“無跡,其實咱們都錯了。楚幽......其實很愛平歌。”

段無跡一愕:“什麽意思?”

邵慕白從懷裏取出一本冊子,那東西足有三寸厚,封皮蠟黃,邊角破爛,看得出已存放數年。

“這是掌櫃找到的劄記,楚幽的。”

段無跡伸手接過。這冊子被年月蠶食,輕若鴻羽,他卻覺着仿佛有千斤重量。

邵慕白接着道:“楚幽一直深愛平歌,只是平芝從中作梗,讓他誤會平歌與阿端有茍且之事,這才生出誤會,誤了終生。”

劄記裏記錄着那份愛,那份被恨和妒火蒙蔽的愛。

“今日遇見一個妙人,名為平歌,跟平芝的名字很像,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啊,總是裝着妖媚熟稔的模樣,可他拉我的動作很是生疏,甚至有些笨拙。我知道,他其實是一張白紙。在他面前,我不再落寞,不再傷悲,甚至能不再想起平芝,我覺着不錯,便買了他。既然入了王府,那麽這輩子,他都是本王的人。”

“今日瞧見平歌玩秋千,像個孩子似的。他不知道後面推他的人是我,不是阿端。他放聲笑了,雖然只有短暫的一下,但我卻真真切切聽見了。明明這樣喜歡,還在我面前裝作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真是個口是心非的小狐貍!”

“今日見到平芝。他跟以前很不一樣了,整個人縮在垃圾堆裏,周身狼狽。管家說他被那人棄了,落了很嚴重的心疾。畢竟愛過一場,我打算将他接回府中安置。待病好了,再給他一筆錢,讓他找個合适的地方安身。回來時,他讓我喚他‘平兒’,我瞧他精神恍惚的樣子,便許諾了一日。過了這日,‘平兒’只能是平歌的。”

“平芝接回來的第一天,平歌很不高興。我想着去安慰他兩句,但去到他的屋子,卻聽到他和阿端歡愛的聲音。平歌居然背叛我,他居然背叛我!我本想沖進去了解了他們的性命,最後顧着面子,忍住了。”

“平歌越來越護着阿端了,甚至為了這個奴才,敢明目張膽頂撞我。我該處以家法,或者将他們趕出府去。但,想到以後都不能看到平歌,我就又退卻了。我是一個王爺,卻在這種小事上,一直拿不定主意。”

“平歌居然是來暗殺我的殺手,氣憤之餘,更多的是心寒。他還有心麽?我愛他,寵他,他不僅與下人偷歡,還要狠心來殺我。我自是氣不過,一下子廢了他的武功。他看了我一眼,但僅僅一眼,我也能知道,他是恨我的。”

“今日是大雪,天寒地凍的,冷極了。平歌仍是一個人待在屋裏,不吃不喝,我在門外站了許久,終還是拉不下臉面入門。讓下人給他做了東西端進去,進去是什麽樣,出來就是什麽樣,絲毫沒動。我擔心極了,入冬以來他的身子一直很弱,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不知該怎麽辦。”

“平歌果然病了,我終是沒忍住,去到他的屋子,給他喂藥。下人說他之前吃什麽都吐出來,俨然不要活了。但我去喂他,他也仍是吃的,我高興極了。只是期間他迷迷糊糊睜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我就知道,他肯定又以為是夢了。也對,只有在夢裏,他才不會對我冷言相向,才不會那麽恨我。平歌,你還愛我的對麽?只要你向我服個軟,說還愛着我,我會像以前那樣寵你的。”

“平歌沒了。我抱着他的屍體直到冰冷,他也再沒回來。他本是要走的,包袱很輕,裏面只有一身衣裳,和那個我送他的同心結。我給他的東西好少,居然只有一個同心結。看到那已經扭曲的紅繩,我只覺得,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今日來了一個叫淩骁的人,他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扔下平芝的頭顱。自從發現平芝騙我之後,我便将他逐出了王府,管家派人打斷了他一條腿,我知道,但沒制止。可他居然會喪命在淩骁手上,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淩骁指責我,說我殺了他的平歌。我覺得可悲又可笑,什麽是‘他的平歌’?這普天之下,平歌只能是我一個人的。當然,王府的戒備森嚴,淩骁最後自然沒能逃脫。他死前一直罵我負心漢,直娘賊。我覺得他罵得不錯。若我能早一點查清真相,平歌不至如此恨我。最可悲的是,我這個愛他最深的人,也傷他最深。我覺得我萬死也不足惜,但,如果能死在平歌手上,那就更好了。可惜,他早沒了。”

楚幽的劄記很厚,雖不只記錄了平歌,但平歌占的篇幅卻是最多的。

他愛的一直是平歌,不是平芝,更不是什麽平芝的替身。

段無跡将那本冊子浏覽了一遍,沉默了好半晌,道:“也就是說......所有的辜負和移情別戀,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沒錯。”邵慕白神色凝重。

段無跡的眼神黏在封面上,問:“平歌看過了麽?”

邵慕白颔首,“看了。他看完之後又哭又笑,癫狂着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

少一些傲慢,多一些坦誠,誤會興許便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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