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送你一雙眼睛(一)

“什麽話?”

“他說......”邵慕白憶起當時情景,眼中不由悲傷。

“到頭來,居然愛是真的,恨是假的。”

彼時,平歌倚在牆角半哭半笑了許久,黑色的眼淚啪嗒啪嗒往地上砸,染黑了一片地板。邵慕白不忍讓他再這麽下去,便咒語一念,将他收進了鎖魂瓶。

在鎖魂瓶裏,平歌只是一縷魂魄,沒有意識,沒有思想,也,沒有痛苦。

邵慕白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薄涼的空氣在肺腑裏打轉,嘆道:

“他們如果靜下來談談,多相信對方一點,這場悲劇興許就不會發生。”

段無跡攥着劄記的角落,指尖慘白,“悲劇已經發生,收不回來了。”

邵慕白望着暗無天日的夜,悵然一嘆:“是。”

他們其實都明白,若平歌不把自身的怨恨牽扯到秋陽百姓的身上,悲劇也不會發生,更不會有那樣多的人平白無故丢了性命,不會有那樣多的人不敢成親,不敢談情說愛。

平歌有錯,只是他們二人心照不宣,不忍談起。

段無跡眸子一垂,道:“我們沒資格去指責平歌,畢竟我們沒經歷過他的那些坎坷。”

邵慕白不以為然,道:“無跡,你即便經歷了那些,也不會因愛生恨,不會親手了解我的性命,更不會遷怒到天下人。”

前世那個外表冰冷內心柔軟的段無跡,他太熟悉,也太虧欠了。

聞言,段無跡冷笑一聲:“我可沒你說的這麽大度。”

邵慕白眼神真摯,道:“你有的,無跡,你沒自己想象的那樣薄情。”

段無跡愣了愣,道:“等真有那麽一天再說吧,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樣。”

邵慕白語凝——當然有那麽一天,因為辜負你的人,就是我啊......

只是這話他不敢說,只能任由其爛在肚子裏,潰爛,流膿,直到變成一攤血水,看不清原來的模樣,他才敢松懈兩分。

随着一聲雞鳴,天邊泛起了魚肚白,腳下的秋陽城開始有了響動,乒鈴乓啷,忙碌的一日又開始了。

二人在樓宇的最高處,從天黑談到天明,濃烈的情緒終于沉澱,不似昨晚那般意難平。

段無跡看完了劄記,心中悵然,或許有一件事是值得慶幸的,這二人始終相愛,沒有二心。

但,也正是因為他們如此相愛,故事才這樣不幸。

邵慕白小心翼翼把劄記放回懷中,打算物歸原主,回去還給掌櫃。

“無跡,你往後對我有什麽想法,一定要及時告訴我。我不想我們變成他們這樣,因為拉不下臉詢問,把誤會變得越來越大。我愛你,顧惜你,所以不忍心跟你有隔閡,你懂我嗎?”

段無跡倒是很好說話:“你放心,永遠不會有誤會的那一天。”

邵慕白歡欣雀躍,“你真好!”

段無跡接着又道:“因為我不會對你敞開心扉,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邵慕白:“......”

他只顧着難過,卻沒瞧見某個人整蠱得逞之後,背過身去的偷笑。

........................

随着平歌被收服,秋陽城又恢複了多年前的寧靜。人心不再惶恐,情人們也不再膽戰心驚。那些怕被挖心而不敢履行的婚約,一時間都浮出了水面,城池南北一片喜慶,紅綢漫天。

“邵大俠,長安昨日托夢給我,說他在那邊一切安好。多謝你,還了他一個清白。”

這日,梅郎登門拜訪,神色輕松,無怨無恨。

見他已經從傷痛中走了出來,邵慕白真心為他開心。

“這是我分內的事,應該的。”

“如果沒有你,我斷然是走不出來的。同樣,秋陽城這些跟我遭遇一樣的人也走不出來。”梅郎聽着遠處迎娶的唢吶聲,勾唇道,“秋陽許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上次聽到唢吶聲,還是在鄉下老家呢。”

“以後你打算怎麽辦?”

“跟着叔父,接着學手藝。”梅郎攤開手掌,盯着上面的紋路出神,緩緩道,“這雙手,是長安的手......我手笨,叔父教的東西我很多都不會,但長安很有耐心。是他教會我,怎麽打磨扇片,怎麽雕花。大家都說我雕花的手藝比長安好,但殊不知,沒有他,我連刻刀都不會拿。”

想起跟長安的點點滴滴,梅郎心裏總是歡喜,一下子話就多了起來:

“我愛長安,一如他愛我那樣愛他。我們從前想開一家鋪子,靠手藝謀生。現在長安走了,我一個人得更加努力才行。”

“所以,我由衷地謝謝你。不僅因為你幫長安沉冤昭雪,還多謝你在那時候告知我,長安愛我。”

說着,他從懷裏掏出一支雕了紅葉李的木簪,雙手遞給邵慕白。

“我也沒別的本事,只會木工這一樣。這支簪子就送與邵大俠,若你看得上這東西,哪日有了心儀之人便交給他,權當一份心意。”

那木簪不僅樣式是紅葉李,連材質也是。細碎的花朵鑲嵌在簪頭,錯落有致,栩栩如生,連花瓣的紋路都一清二楚。

邵慕白愛不釋手,已然想象到段無跡帶着它的模樣,心中大喜,“如此一來,在下就卻之不恭了,多謝梅先生!”

“邵大俠客氣。”梅郎颔首,望了望四周,問:“诶?怎的不見另一位少俠?”

邵慕白道:“哦,今兒早上丫頭帶他出去了,說要晚上才回。”

梅郎笑笑:“丫頭也是個機靈可愛的主,斷然是覺得那位少俠親切,帶他出去玩了。”

邵慕白聳肩,“剛好我今日也有點事兒,他們出去走走也好。”

梅郎心細體貼,“既然邵大俠還有要事,那我就不打擾了。大俠心性不羁,足跡遍布天下,斷然不會拘泥在秋陽。只是,在下希望,他日你若返城歸來,還請到木坊一聚。”

邵慕白抱拳,“這個自然。”

送走梅郎之後,邵慕白交代掌櫃,自己要回房休息,任何人都不得進來打擾,連打掃的小二也不行。

笑話,他馬上要去找冥君交差,彼時魂魄歸至冥界,外人進門看見一具屍體,那還不得吓尿褲子?

......................

他找冥君這一趟,主要有兩個目的:一,将淚丹和平歌給他,算是第一個任務交了差。二,問問平歌的去向,是轉世為人,還是打入地獄。

冥君殿中鬼火閃爍,藍色的火苗在壁燈裏搖曳晃動,半明半昧。六十級石階之上,冥君正在翻閱生死簿,欽點今晚要收服的鬼魂。

這六十級石階是有講究的,傳聞一級代表一年,天幹地支交相算下來,六十年便是一個甲子,一甲子,也稱一個輪回。而冥君掌管萬千生靈,是在輪回之外的,故而,要坐在六十級石階之上。

他埋頭批閱得認真,邵慕白趕來問他,他頭也不擡,淡淡道:

“平歌作惡多端,殘殺無辜人數上百,理當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一百年後方可步入輪回。”

他向來秉公處理,不徇私情。

邵慕白雖早有預料,卻沒想要八百年這麽久,于是問:“一百年是不是多了點兒?”

冥君在生死簿上勾了一筆,理所當然道:

“他既做了錯事,便要承擔做錯事的後果。世上的可憐人多了,如若因為可憐被原諒,那誰還在乎善惡?”

他瞄了眼邵慕白,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将方才的話又說白了一些。

“他癡情是真,但以真情害真情,讓千百戶人家不敢結親,可取麽?他可憐是真,但以小悲促大悲,讓有情人陰陽相隔,又可取麽?你既為鬼差,就該懂各司其職的道理。緣起緣滅,情生情斷,這些都是由月老去管的。別忘了,你的職位,是捉鬼師。”

冥君的這話不錯,平歌委實悲慘,但也委實不該用別人的血來祭奠這份悲慘。況且,冥界有冥界的規矩,不能因為一個平歌破戒。但願數百年後,他轉世為人,能生一個好人家,遇到一個良人,相愛一生。

思及這裏,終是無奈。

邵慕白盯着牆上搖曳閃爍的鬼火,終究只有一聲嘆息。

“那楚幽呢?你可知他的鬼魂在何處?是入了輪回還是?”

冥君慵懶地撥了撥筆尖,道:“我生死簿上的人命千千萬,哪認得這一個?”

“噢......這樣麽......”邵慕白像熄火的孔明燈,一下子蔫了下去。

冥君實在見不得他這不經事的樣子,啧了一聲,不悅道:“奈何橋倒是有個鬼魂杵着不走,說是要等人。名字裏好像有個‘幽’吧,本君日理萬機,可記不得這麽多。”

像是冰山注入了溫泉,邵慕白覺着心裏暖了幾分,緊皺的眉毛倏地舒展。

“希望百年之後,他們會顧惜彼此,攜手長生罷!”

他望着幽藍鬼火,心中生了許多感慨。

“你怎的還不走?本君很忙,沒空招待你。”冥君的注意力黏在生死簿上,對着那張紙眉頭緊鎖,似乎遇到什麽難題。

邵慕白腹诽——這勞什子冥君,官架子還真不小!

“我還有一個問題。”

他直截了當道。

“說。”

邵慕白擡頭,望向六十級臺階之上的公案:“我是誰?”

“呵,這問題有意思。”聽了這話,忙碌的冥君終于停了下來,眼神轉到他身上,“你是誰,你自己不知道麽?”

邵慕白可不是這麽好打發的,“我方才從外面進來,一路暢通無阻,看門的鬼差統統放行,問都不問。是你冥君殿守衛太差,還是,那些鬼差其實就是認識我?”

冥君放下手裏的筆,順勢将手搭在桌上,道:“你來去無阻不好麽?你大老遠跑一趟冥君殿,非要過五關斬六将才順心?”

邵慕白眼神淩厲,道:“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冥君拿食指在桌上慵懶地敲打,有一下沒一下的,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我且問你,你是怎樣讓我相信,你是真正的捉鬼師,而不是那些妖魔鬼怪派來冥界搗亂的?”

邵慕白亮出食指上的指環,道:“這是你給我的信物。”

冥君道:“所以,這東西能讓我信你,自然也能讓外頭那些鬼差信你。”

“這東西是你的心愛之物,尋常看門的鬼差怕是也不認得吧?”

“所以?”

“所以他們放我通行,斷然是認得我。而如果整個地府都知道我的身份,那麽,你為何還要給我信物?這個指環,究竟有何用處?”

一番話聽下來,冥君的眉頭不由跳了一下,默了好半晌,才道:“你兜這麽大一圈子,究竟想問什麽?”

邵慕白眼神堅定,一字一句道:“我一開始就說了,我,究竟是誰?”

老木:屁話!你身份要那麽簡單你就不是主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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