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慶森林(二)
十六點五十八分,張駱駝安上了最後一個玩具的頭,松了口氣,開始收拾東西。他沒有帶多少東西來。他把東西放到袋子裏,準備下樓,去十一樓找喬德,那兒是一個咖啡館,人很少。他腦子裏想起鄭鄭的話,“盛氣淩人。”邊想邊走向電梯,電梯開啓,他按了十一樓的按鈕,看向窗外。
中韓文夾雜的霓虹廣告牌、大雨、無盡的飛船和巨蛋一般的建築物,廣告飛船上顯示:型號5350玩具生産成功!
鄭鄭讨厭喬德,張駱駝明白,事實上,他覺得公司裏很少有人會喜歡喬德。喬德一年零十五天前來到公司,張駱駝記得清楚,那天剛剛生産出型號999的玩具,大家都在說馬上就要到型號1000,而鄭鄭和他約定好到時一人買一只玩具。
休閑時間,公司裏很熱鬧,有人在擺弄玩具,有人在談昨天的電視,正在這時,公司總經理走了進來,打斷了歡聲笑語,說要宣布事情。事實大家都清楚,公司的管理部團隊将要集體退休。
鄭鄭和他嘀咕其中的不公平,管理部只需幹滿四年就可退休,領終身工資。而這兩個月管理部因為馬上卸職,都開始變得心不在焉,不顧公司事務,上班的時間他們就在渝中區的各種酒吧喝酒和狂歡。
張駱駝覺得有可能,因為管理部的人最近看起來總是眼神渙散,像報廢的X-965型機械人。因此管理部的代表滿面紅光地宣布他們離職,将有人繼任他們的位子時人人只是敷衍鼓掌,并沒有什麽大反應。
他一揮手,向各位介紹接替他的隊伍管理部,站在第一個的就是喬德,高個子,高鼻梁,薄嘴唇,神情傲慢,灰眼睛誰也不看,長得就像來自九龍壩。
九龍壩在重慶的城中區,是一個富人社區,門口設有電子網絡大門,與外界隔開,沒有通行令的飛船不能通過,裏面像黑夜一樣寂靜,而富人如同螢火蟲一樣在其中游蕩,數不勝數。
……電梯開門,咖啡館裏沒有太多人,音樂靜靜地流淌,張駱駝抱着袋子,走到離電梯最近的一個位子上坐下,他沒有太多錢。仿造人走過來,問他:“請問你想要吃什麽?”
張駱駝友好地朝她微笑:“一杯果汁就是了,我在等人。”仿造人點點頭,走開了。
因為喬德長得像來自九龍壩,大家剛開始都很畏懼他,這是人的慣性。但很快畏懼感消失。喬德為人傲慢,除開他所在的管理部,對誰都很輕蔑。有人曾經主動和他搭話,表示友好,但喬德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一眼他,就像看貧民窟裏堆積的破銅爛鐵,接着他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如同從來沒被搭話過。
他也從來不去二十九樓的餐廳吃飯,每當管理部因為有事要來餐廳時,他都緊閉雙唇,像一張嘴就有精神□□灌入。當然不止他如此,整個管理部都如此,有時管理部甚至會竊竊私語,張駱駝聽到他們說過:“那群人和我們……”他們管其他部門的叫“那群人”,而管理部的則是“我們”,剩下其他人擺出認同的神情。他們走起路來永遠目不斜視,就像剛才的趙一。
也許只有蘆幸是例外,他是管理部唯一友好的人,對着其他部門的人時會主動交談,談論重慶的天氣,新出的游戲之類的,但也僅此而已,他身上也具有管理部特有的隐形隔膜,人人都知道他們沒法再深入一步。
張駱駝也不喜歡喬德,不過開始他并沒有碰到過喬德,他對喬德的一切都是道聽途說,喬德在七十六樓工作,他在四十八樓。大多時候張駱駝都淹沒在玩具堆裏,比如企鵝、閃閃發光的玻璃球、做玩具熊用的人造皮毛。他會修理東西,有些是別人不要的,有些是人求他修的,張駱駝修理技術很好,而且很好說話,他從來不會拒絕別人的求助。他喜歡修東西,像沙漠裏的駱駝一樣耐心。所有他修過的東西都會煥然一新,即使是被丢棄的不要的東西,修理過後都煥然一新,像是剛剛出爐。
張駱駝把它們擦得發亮,擺放整齊,放在工作桌上,等主人認領它們,或者喜歡他們的人将其拿走。假如沒有,就一直放下去,和他作伴。
一切看似平靜,張駱駝對喬德的印象就僅此而已,畢竟他的全部生活就是玩具和地圖。直到喬德和張駱駝發生了一次沖突。
那次沖突很偶然,也很奇怪。那是幾個月前。
那天天氣一如既往,陰天小雨,玻璃被雨水沖刷,藍的發亮,離下班還有三十分鐘,街上的路燈亮起來,廣告的虛拟影像在空中漂浮。張駱駝當時剛剛修理完一個玻璃杯,把它擺在桌上,然後去找仿造人助手要了杯咖啡。
走回來時,他聽到噼裏啪啦的響聲。他快步走過去,看到他剛剛修好的玻璃杯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像大顆的冰塊。玻璃粘着斑點似的液體,呈暗紅色,散發一股苦杏仁味。
三秒鐘後,張駱駝意識到那是什麽。
他繞過桌子。一個男人倒在他的辦公桌旁,一動不動,手腕破開一大塊,喘息微弱。
“你還好嗎?”他馬上蹲下身去,低聲問道。
男人睜開眼睛,朝他看來,嘴巴張開,他的力氣殘存無幾。張駱駝認識他,他是廣告部的員工,叫做曾林,進了公司三年。他的肩膀很潮濕,上面流出的血液比張駱駝看的暴力電影裏的還多,張駱駝聞到那股苦杏仁味。
“你等一等。”張駱駝深吸一口氣說,“我去打醫療電話。”
張駱駝的腦袋有些眩暈,他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但他盡量保持平靜。他走到桌子旁,拿起電話,準備撥號碼。
然而他還來不及按下第一個數字“3”,門口就傳來腳步聲
。張駱駝擡起頭來。領頭的是個青年,穿着管理部的制服,後背濕噠噠的,水滴在他的脖子上。後面則是安保部的人,他們氣喘籲籲,像剛剛賽跑過。青年的面孔被明亮的燈光籠罩着,張駱駝看到了他的臉——蒼白而瘦削,像博物館裏的冷凍标本。
他想起來,那是喬德,張駱駝在公司的照片欄看到過。喬德沒有注意到張駱駝,他冷靜地站着,看着躺在地上的曾林,灰眼睛閃爍不定。
“他在這裏。”他說,揮一揮手。
安保部的人走上來,他們統一穿着黑西服,皮鞋踏在地上,味道像排洩物。接着他們蹲下了身,動作整齊劃一。張駱駝剛開始以為他們是觀察曾林傷勢,但三秒以後,他們抓住曾林的手臂和小腿,像拖動物一樣把他拖了起來,朝門口走去。曾林的皮鞋塌在地板上,因為摩擦發出“磁”聲,拖拽出一條無色的雨線。
“怎麽回事?你們是帶他去醫務室嗎?”張駱駝心砰砰地跳,放下電話,他的腦子成了一團漿糊。安保部的人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們繼續拖着曾林向前走。張駱駝覺得不對勁。
“你們等一下,他的肩膀還在流血。”他挪開椅子,皺起眉頭,朝那裏走去,“我可以幫忙治療。”
被雨沾濕的西裝突兀地在他面前放大,張駱駝可以看到上面的纖維。一股森林味沒來由地包裹住他,讓他窒息。張駱駝擡起頭來,喬德擋在了他和安保部的中間。
“管好你自己的事。”喬德的灰眼睛很冷。“要麽下一個開除的是你。”他說,用了一種戲劇化而事不關己的口吻。
“你們帶他去哪裏?”張駱駝問,他探出腦袋試圖看看曾林,但安保部的人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只看得到曾林的腳。它現在離他很遠,一半已經進了電梯。
喬德的手垂在褲兜裏,他思索了良久,垂下眼,盯着張駱駝,懶洋洋地回答道:“醫務室。”
時至如今,張駱駝仍然記得那副場景,安保部走在走廊中,暢通無阻,猶如進入無人之地。平時喧鬧的走廊空無一人,雨聲很大,隔開走廊和辦公室。張駱駝沒法向前一步,喬德擋在他面前,阻止他行動,直到安保部消失在電梯裏他才離開。走之前他回頭望着張駱駝,眼神裏的冷漠不言而喻。血液在地板上已經凝固,看起來像滅絕已久的昆蟲标本。
張駱駝擡起頭,每個辦公室都亮着燈,他從中看到無數雙眼睛,但沒人敢踏出一步,他們只是呼吸,保持沉默。當喬德消失在走廊盡頭後,那些眼睛跟着熄滅在明亮之中,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當天夜晚,鄭鄭給張駱駝來電,說她聽說了這件事。
到底出了什麽事?張駱駝問她。鄭鄭在那頭開了個罐頭,說是因為喬德想開除曾林,兩人起了沖突,然後喬德叫來了安保部,他們打了他一頓。鄭鄭挨着電話,說,喬德想樹立一個權威,給整個公司一個下馬威。
張駱駝沉默了半晌,搖搖頭,他說,我不喜歡他,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