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慶森林(三)

……一首歌放完了,轉為另一首,是《維也納森林的故事》。五點十分。仿造人走過來,把果汁遞給他,聞起來不錯,有一股蘋果和桃子混合的味道。張駱駝心不在焉地用吸管攪了攪。他望了望電梯口,現在顯示電梯停在二十一樓。喬德還沒有來,他是不是被耍了?

不過世界是公平的,他也耍過喬德,在曾林的事發生不久後。曾林的事發生第二天,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沒有人說出口,但當他們眨着眼睛,故事被述說。喬德那幫人一定察覺到了。不論他們出現在哪裏,交談的人群就會忽然閉嘴,說話聲變的低微和不滿。管理部很滿意這個現狀,他們趾高氣揚地在公司裏穿梭。

有些人叫這是恐懼,但張駱駝管這叫暴風雨前的平靜。他在書上讀到過這句話。他想起曾林被擡走時窺探的人群,他們都隐藏在明亮的燈光裏,他的心裏因此激蕩起某種複雜的感情,他想做些什麽。

他偷偷在私下裏做了個玩具。玩具很難看,長着個大腦袋,看起來像中心城裏的巨蛋建築物。張駱駝花了兩天,在腦袋上畫上喬德的臉,畫的稍微誇張一點,但是但凡見過喬德的人都一定知道那是喬德。灰眼睛、冰冷的神情,這些和喬德一模一樣。接着張駱駝做了一個身子,不是人身子,而是馬身子,馬有四條腿,金屬質感,沒有鬓毛。他将人腦袋安在馬身上,上了發條和自動馬達,裝了語言系統,當發條被扭動,馬就會邊飛速奔跑邊喊道:“我是管理部!我是管理部!”張駱駝給它起了名字,叫喬德馬。

在下班前張駱駝悄悄把它放進廁所裏,定了時,讓它在明天中午啓動。第二天他故意和鄭鄭一起去外面考察實地,直到下午一點才來到公司,以此減少嫌疑。

回來的時候,他目擊了一場大混亂:喬德馬在走廊裏到處四處亂竄,喊聲像流竄的警笛。管理部和安保部的人笨拙地竄來竄去,試圖逮捕它。但喬德馬靈活地躲開他們,四處亂竄,猶如電視裏上演的失控飛船。沒有人幫管理部和安保部,他們都躲在辦公室裏發笑,每當追逐喬德馬的人經過,他們假裝是在看窗外的廣告牌,任由喬德馬破壞公司財産。這場混亂以喬德馬跳進電梯,被剛好回來的蘆幸抓住為告終,他邊喘邊笑着:“還蠻有趣的不是嗎?”然後看到了喬德陰沉的臉色,就馬上不再說話了。

當天下午,沒有人能再上班,喬德下巴昂的高高的,盤問上午在公司的所有人,弄得人心惶惶,但沒有人知道這是誰幹的。

至于喬德馬的精神——永遠不死。公司很快激起了風潮。第二天中午時分,公司的咖啡廳再次竄出了一個“趙一”羊,接着就一發不可收拾,“安保”雞、“喬德”豬,各種各樣的怪誕事物在出其不意之時冒出,猶如埋藏地雷,戰争的風潮愈演愈烈,管理部屢禁不止,整個公司像動物農場的戲劇演出地。

而這場戲劇的最高潮在一次周末下班之前的一刻發生——一個周五下午。當時由于馬上要下班,空氣中的氣息煩躁不安,每當飛船劃過天際,辦公室的竊竊私語像嘶嘶作響的引擎。就在這時,走廊裏傳出機器的轉動聲,什麽在滋滋作響,像詭異的笑聲。一個人打頭陣去觀察。他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停下腳步。

一個什麽跑過去了,那是一只玩具企鵝還是什麽,機械的笑聲從它的喉嚨裏傳出,但它毛茸茸的臉上沒有五官,只貼着一張孤零零的照片。假如眼睛很好,能在那照片飄忽閃動時看清楚,照片上是兩個人,一高一矮,照片上用蠟筆粗粗地畫着字:管理部。那字閃閃發光,又用了什麽技術在牆上投影,令所有人都能看個一清二楚。

又是一次惡作劇,現在真相大白。

有人偷偷笑起來,吹起口哨。圍觀者很快聚集在辦公室門口,工作被他們抛之腦後。他們對企鵝的飛奔驚嘆不已,盯着它跑來跑去,就像看一場精彩球賽。現在一方已經上場,他們等着球賽的另一方:管理部和安保部。等他們氣急敗壞地來将企鵝抓住,和它比拼個勝負。

他們沒等多久,管理部很快就接到了消息。走廊另一端的盡頭,電梯從七十六樓朝四十八樓運行,人人屏住呼吸,顯然已經有人被通知了事态發展。最後屏幕上的數字下沉,停靠在四十八樓,金屬電梯門叮的一聲,緩緩打開,模模糊糊的人影終于出現。

人人都知道那是誰,當然是喬德。他是管理部的領袖,因此總是打頭陣。

燈忽閃忽亮,人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大概能猜到:冷冰冰、安靜、煩躁。

企鵝這時已跑到走廊另一盡頭,落地窗被它撞到,發出輕輕的顫微之聲。企鵝的神經感應燈發現面前有阻礙物後亮起紅燈,于是它自動調整路線,一個掉頭,朝喬德的方向飛速旋轉而來。

有人輕輕嘆口氣。路線錯了,前面是死路,你不該朝那裏跑。但沒人敢說出來,也不敢出手,他們只能等待球賽結果——很明顯,等到企鵝飛到喬德面前,他将會趁機一把抓住它,用他一貫的蔑視态度問:是誰做的?除開這個他別無他法。但這對人們來說已經足夠精彩了。

企鵝飛速旋轉,它和喬德之間的距離急速縮減。現在企鵝跑到了喬德面前,喬德伸出一只腳。砰。企鵝撞上他閃亮的皮鞋,內置的天線馬上亮起紅燈,告訴它該轉路,前方有障礙物。于是它轉過身去,再次調整路線,但它走不了了。身後的牆蹲下身來,抓住它的後腰,嗡嗡的機械聲中,他将它提起來,任憑它的腳在自動馬達的壓力下震動,進行幻想的旅途。辦公室裏有人竊笑起來,這是場滑稽的機械與人的對抗。

喬德沒有說話,神情冷酷。他拽起企鵝,把企鵝翻了個身,企鵝毛茸茸的臉就此暴露,包括貼的那張照片。蠟筆的字投影在喬德頭頂:管理部。頭頂一明一暗的燈光閃過照片表面。他随意地扯下這張照片,先是看了一眼,像是對這名堂不屑一顧,但馬上地,當他的視線劃過照片正中時,他的神情古怪起來,眼神慢慢凝固。然後他怔住了,抓企鵝的手凍在空中,像失靈的機器。

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

“我還以為他會馬上拽着企鵝走過來責問。”有人悄悄說。張駱駝正在給自己接水,他聽到別人這樣說,好奇地探出頭去。

他看到了喬德。但這個喬德不一樣。喬德的臉像藏在城市森林中的一座建築,看不出他怎麽想。他凝視着照片,目不轉睛,像上面附有他的靈魂。走廊的燈光一閃一滅,窗外廣告牌上的霓虹燈光映照在喬德臉上。他的神情很奇異,張駱駝也說不出那是什麽。他面無表情地看着照片,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只有灰色的眼珠在轉,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它。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不知是誰打開了窗戶,飛船劃過的聲音尖銳而高昂。

不知過了幾秒,喬德終于擡起頭來。那是一瞬間的事,快的沒人能看清。走廊太黑了,加之無盡的噪音分散人的注意力。他平靜地伸出手,将歇斯底裏的企鵝放在地上,像是不再追究此事。但這不是給它自由。他在黑暗之中看着他,忽然伸出右腳,就像一個足球中鋒,在企鵝開始繼續飛奔前,一腳把它踹向了人群堆積的辦公室。企鵝在空中旋轉,它沉浸在獲得自由的假象之中,飛入辦公桌和辦公桌間,被電線纏住,然後猛烈掙紮掙紮起來,發出吱嘎吱嘎的零件破碎響聲。人們驚聲尖叫,桌上的玻璃杯搖搖欲墜,圍聚的人群互相撞來撞去,堅硬的手表碰到別人的西裝扣,水杯撞到啤酒罐,汗水和香水味中,謾罵聲參差不齊。

張駱駝抱着水,盡力使自己扶穩牆壁,但他逃不過人群的龍卷風,他們把他擠出人群外,他拼命地保持平衡,跌跌撞撞地撞到走廊上,跌到地上。他龇牙咧嘴地摸摸後背,覺得很疼,但好在水杯沒倒。他站起來,這才發現他正對喬德,空曠的走廊上只有他們兩個人,面對着面,失靈的燈橫在他們中間。張駱駝望向喬德,他感到尴尬,但他馬上注意到喬德的神情,喬德和平時不一樣,哪裏不一樣張駱駝說不清楚,他一向靠直覺。

喬德沒有看他,喬德誰也沒看,他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打量辦公室的一切。這時安保人員匆匆趕來,他向他們指了指辦公室的方向,他們趕過去進行急救。而喬德卻在原地不動,遠處的霓虹燈照亮了他的臉,像火光般閃動。他再次遠遠地再看了一眼這場周末前的狂歡,接着,他帶着一種在張駱駝看來,像不懂啜泣的動物的神情,拿起照片,看了一下,接着毫不猶豫,把那張照片撕碎。

然後他輕輕地放了手,照片散落開來,輕飄飄的,像格式化的數字标本。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