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慶森林(四)
那天辦公室的狂歡持續了很久,抓住企鵝花了半個小時。而張駱駝一直待在走廊,直到安保部把企鵝擡走。企鵝被撞破一層皮毛,皮毛下露出一層綠色電線,它畢竟是個機器。迎接它的可能是零件分散廠。人群漸漸散去,取代興奮的是抱怨。“我還要去廣場見朋友呢。”一個女孩兒凃着閃亮的藍色眼影,穿着皮夾克走出辦公室。沒有喬德的走廊不再可怕。她走進去,腳擡起,再踩下去,散落在地上的照片被她的□□擊中,她頭也不回,徑直蹬進忠誠運行的電梯。
等到張駱駝再回到走廊時,照片已經被許多人踩過了,它們黏在地上,顯得拖沓而肮髒。人走光了,已經沒有人在走廊。張駱駝停下來,看這些照片。他想起喬德的神情。要看這些照片的原因張駱駝并不知道。也許是對喬德的舉動好奇,也許是出自某種不易察覺的古怪心态。他看着它們,卻看不出什麽,照片大多數已經模糊不清,蠟筆、泥濘、高跟鞋印,口香糖的殘渣,上面溢滿這些。
張駱駝伸出手,撿起其中一張。那是某個人的頭發,但被撕碎了,只顯示了一部分的像素的灰色。他放下照片,嘆口氣,朝廁所走去,就像其他許多人一樣。
他從廁所走出來時,照片仍然躺在地上,就像香煙的殘渣,他低下頭看着它們,它們被遺棄在這裏,無處可去,但也等不了多久,第二天早上六點就會有清潔機器人來打掃,把它們卷進機器的胃腹裏。
這就是它們的結局,張駱駝明白。他懷着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情蹲下身,拿起了一片估量着,它在他的手上顫抖着,這一片被撕的太薄了。
他将它放回原地,站起來,窗外,一架飛船從離他鼻尖十厘米的地方劃過,估計是一個醉鬼在開飛船。
它在放一首憂傷的歌曲:家,我甜蜜的家……二十世紀的老歌,張駱駝聆聽了一會兒,直到它消逝在霧氣裏。
他回到辦公室,嘆口氣,有一陣子,停在門口,像不知道到哪裏去,但他沒猶豫多久,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從背包摸出機器寵物通話機——那是和機器寵物溝通專用的,主人可以直接聯系到機器寵物,走到了窗邊。
天色從淺灰轉成深灰,時間是夜晚八點。天空裏的飛船變得零星,深夜時間,遠處的廉價旅館開始投放影像,一個女孩兒和一個男孩兒,身穿裸露的和服,明顯的暗示。“請來這裏來吧……”他們在說日文。接着語言轉換成英語和中文。
張駱駝知道那種旅館提供的不是真人,而是仿造人,倒不是說他自己去過,只是聽說過而已。
他下定決心,低下頭,按住機器寵物通話機的紅色按鈕,“哔”的一聲,通話機的聽筒裏傳來雜音,接着是鳥叫。他對着聽筒說:“毛毛,我晚一點回來和你上電池,再幫我看看家吧。”話筒那處傳來兩聲鳥叫,表示答應。張駱駝挂斷電話,接着走到桌子旁邊,取出手套、化學用品、電子設備和一個袋子,他戴上手套,拿上袋子。
他決定了。
他再次回到走廊上,照片被沖擊的滿地都是,因為被多次踩過而緊貼着地板,仿佛和它融為一體。他拾起一枚,放進口袋。他把照片一片片放進口袋裏,手套因此沾上口香糖的殘渣。
喬德是個混蛋,他被整活該,但是……但是什麽呢?張駱駝不知道,他想起喬德離開前的神情,而照片掉在地上,人人昂首闊步,在周五夜晚無視似地走過它們。他覺得他也許可以做點什麽。
他會修理東西,而這些東西裏包括被撕爛、被塗抹踩髒的照片。修理東西幾乎成了張駱駝的一種本能。他邊想邊撿起最後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雙眼睛,張駱駝一頓,那雙灰眼睛看起來像喬德。
張駱駝不吸煙,但是他喝酒,他從儲藏櫃裏拿了一罐啤酒打開,“重慶城市”牌,它喝起來有股森林的味道,盡管張駱駝沒見過森林。他很喜歡這款。他将它放在桌旁,準備進行照片修複。燈光、電子設備、強力膠水、驅除污漬液,十九片碎照片,他準備好這一切。看來他今夜一定要加班了。他拿起迷你鉗子,從最簡單的口香糖開始。
最多花五個小時。他想。
他估算的很好,等到最後一片照片被拼接時,剛剛過了四個小時五十八分。他滿意地看着照片,它看起來嶄新,像剛剛拍出來一樣。修複它難的不是那些污漬,而是畫上去的黑蠟筆,它們難纏的就像管理部。惡搞這張照片的人很有趣,他把兩個人的頭畫成八爪章魚,事實上畫的挺不錯的,很像一回事。張駱駝祛除它的時候有些舍不得。而如今章魚都游回地底下,照片上的人臉平穩而漂亮。燈光下他們看起來閃閃發光。
修複以後張駱駝發現,這是張合照,二人照,一個是小孩子,一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小孩看起來很像喬德,大概只有八九歲,他身穿白毛衣,拿着蝴蝶标本,中年人摟着他,那人留着黑胡子,粗胖的手上帶着戒指。他們看起來很親密,連小孩的傲慢裏都隐含着溫情。
張駱駝喝了一口啤酒,決定讓它獨自呆在桌上一會兒,而他自己打個盹。他閉上眼睛,把腦袋埋進肩膀裏,聽到空氣在隐隐地流動,落單的飛船像書上畫的彗星般嗖地劃過,然後他進入了睡眠旋渦,他沒有做夢,睡得很安穩,有一段時間只覺得黑暗甜美而靜谧,但在一段時間的安靜後,什麽咯吱聲響起來,如同機器老鼠般偷竊他的夢境。
他翻了個身,嘟哝兩聲,試圖把老鼠吓走,但沒有用,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他感到不安。然後他一下睜開眼睛,吓了一跳,但沒有聽到任何聲響。
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另一個人的呼吸。
喬德站在他桌旁,背對門口,穿着一件銀灰色的西裝。
喬德察覺他醒過來,眼光掃下來,和他對視,張駱駝聞到一股淋過雨後的森林味,喬德的頭發看起來濕漉漉的,像在游泳池裏泡過。張駱駝不由朝後一退,但喬德的目光很快移開了。他的視線穿過他,停歇在桌上。桌上的燈光強烈,照片被反射出一道白光,喬德死死地盯着那張照片,帶着一種奇怪的神情。
張駱駝很快反應過來,他口幹舌燥,他不該喝那一罐啤酒:“我修複了一下。”他解釋說,“照片現在可是稀有物了。”
喬德的目光更為古怪,他把照片拿起來。照片現在完好如初,雪白的背面,彩色的人像,像寶麗來一樣充滿懷舊的色彩。照片,二十世紀的終極産物,在智能時代到來後,它的存在變得可有可無。每個人的數據存在信息庫裏,應有盡有。這原本像蝴蝶磷片般散落在走廊裏的古物現在看起來好好的,像從來沒有被撕碎過,更別說被蠟筆畫過什麽。
喬德凝視了照片片刻,也許在看那個長得和他很像的小孩。他把它拿起,小心翼翼地撫摸,接着将它轉進西裝內袋裏。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開,像從來沒來過這裏,他沒有說話,從頭到尾都沒有,猶如張駱駝根本不存在。
“喂。”當喬德走到辦公室門口時,張駱駝喊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喊,也許是酒喝多了,在寒冷的地方睡覺讓他覺得頭痛,他回去得吃一片阿司匹林。
他以為喬德不會理他,他已準備好對空氣說話。
但喬德停住了腳步。
“最開始那個喬德馬,是我做的。”張駱駝深吸一口氣,向他坦承道。
空氣裏飄滿啤酒的味道,張駱駝頭腦眩暈。
喬德沒有回頭,張駱駝說完後,他繼續向走廊走去。辦公室裏只剩下張駱駝的呼吸聲。
……張駱駝回過神來。咖啡廳裏,十一月二十五號,他在等喬德送還他的小鳥,他剛才陷入回憶了。他看向電梯,二十一樓,十九樓,這次電梯繼續向下走。仿造人從他身邊走過,将一堆唱片朝唱片機抱去,她走過十張駱駝聞到濃濃的咖啡豆味。五點十九分。他又等待了喬德幾分鐘,他開始擔心毛毛了,也許他不該把毛毛交給喬德。
他繼續專注地等着電梯,十六樓,十二樓,十一樓。電梯停在了十一樓面前。接着門輕輕打開,一個人走了出來,伴随着鳥叫。一只鳥在他肩上打滾,看起來很高興。張駱駝的擔心是多餘的,那只鳥是毛毛。
張駱駝把果汁杯放下。“喬德。”他說。
喬德把毛毛從肩膀上拿下來,放在手心上:“你的。”他說。然後坐在了咖啡桌的另一張白色椅子上。毛毛跳到主人手心上,它看起來很樂意回到他這裏,它發出一大串讓人耳花缭亂的鳴叫。張駱駝輕輕将它放進口袋裏。
“壞的是K-526零件。”喬德言簡意赅。
“謝謝。”K-526軟件,兩年前制的,很早一批,零件分解廠可能都沒有的東西,但喬德不知從哪裏弄到了。張駱駝這一聲感謝發自內心。
仿造人走過來:“先生,請問你需要些什麽?”喬德擺擺手,仿造人走開了。張駱駝攪他的果汁,他聽得到這裏發出的所有聲音:走路聲、呼吸聲、衣服摩擦沙發發出的聲音。唱片機放到另一首老歌,他記不住名字。
喬德說:“張……張駱駝。”他叫張駱駝名字時有些卡殼,張駱駝猜這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叫過除開管理部的人的名字。他念完張駱駝的名字後神情恢複成以往傲慢的樣子。
他敲敲沙發,像是不經意地說:“明天你和我去一下五公裏。”又補充道,“公司事務,為了新玩具的事兒。”
張駱駝把杯子放下,正色道:“明天我在哪裏等你?”他掏出備忘錄。
“停船場。”喬德想了一會兒,邊說邊站起來,“早上九點。”他用一貫的腔調說話,說完就要轉身離開。毛毛從袋子裏鑽出來,“叽”地朝他叫了一聲,喬德回頭看了它一眼,毛毛朝它露出粉色的肚皮,在它面前翻了翻,這表明它希望他摸摸它。
喬德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他移開視線,假裝沒有看見毛毛,緊抿嘴唇:“我走了。”他強調道,對着張駱駝。張駱駝咬着吸管,沒有攔他,只是默不作聲地看着他走出咖啡廳。毛毛将肚皮沉入粉毛之下,身體蜷成一團,像個足球,委屈地吶喊了兩聲,它的要求很少被別人拒絕。張駱駝伸出手摸摸它的頭:“沒事的。”他安慰道。
喬德走進電梯,他的臉隐藏在漸漸關閉的電梯門裏。
張駱駝輕輕地看一眼那扇電梯門。如今他和喬德關系很奇妙,絕對說不上是朋友,但也不是敵人,一切處于微妙的邊界上,事情追溯至兩周前他修複照片的周五。
那個周五淩晨之後的夜晚,喬德帶走了照片,張駱駝也昏昏沉沉地回家,他說出了喬德馬是他做的事情,喬德肯定聽見了,卻沒有反應。也許有,就是準備在周一宣布開除他。但張駱駝喝太多酒了,他想不到那麽多,他的酒量是半罐,而他為了更好的專注喝了一罐啤酒。
他暈暈乎乎地坐上飛船,阿煤提醒他:“你喝太多酒了,也許會被飛船警察抓住。”張駱駝可管不着:“沒關系,阿煤。”淩晨的天空像一條灰線,他沿着灰線,鑽進濃霧,降落在公寓上,然後坐電梯到二百八十八樓,開門,脫鞋,被沖上來的機器鳥毛毛抱住腿,疲倦地回到床上,一睡就是一天。接着第二天起來,思考被喬德開除後的命運。
也許只能到貧民窟。他唯一擅長的就是修理工作,其他的他都不會。而且十一公司和重慶各個産業的方方面面都有聯系,因得罪高層而離開十一公司幾乎等于永久的失業。也許只有貧民窟不受控制,因為裏面的人是被命運本身操縱,他們的生活就是渴望明天的生活。
他想呀想,沒想出個好辦法,索性開始做手工活,像駱駝一樣埋在屬于他的沙漠裏,□□燥和溫暖所包圍,準備等到周一來臨,他因找不到求生之路而死。他在惶惶不安和平靜的交替中度過周六和周日,然後在周一走進辦公室。
但一切沒有變化,周一很好,周二很好,周三和周四也很好,他沒有遇到喬德。也不再有人惡作劇,上星期的企鵝弄的辦公室過于雞飛狗跳。一個禮拜平靜的像游戲玩多的幻覺。直到周五他和鄭鄭去奔馬餐廳吃飯,剛剛走到電梯口,銀色的電梯門轟隆隆開啓,裏面走出喬德和趙一,他們來例行檢查,喬德直接邁過張駱駝身邊,像從來沒有看到過他一樣,眨眼之間,他進了餐廳,明亮的燈光和複制人的喃喃歡迎吞沒了他。張駱駝走進電梯,明白一切已經過去,喬德既往不咎。
那天晚上,他心情愉快地加班,鄭鄭因此神情怪異地給他留了兩片藥丸:“你該好好休息了。”
他不介意,全情投入工作中去,嚼着口香糖,為第一千五十二批玩具而奮鬥。當做到累時,他就擡起頭來,望着遠處的巨蛋建築。雨夜中它顯得虛幻。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注意到玻璃窗上倒映出一道人影。人影在雨水中晃蕩。閃爍的藍色廣告牌将他的臉照的清楚。
張駱駝轉過頭去:“喬德。”他說。他吓了一跳,張駱駝沒想到是他,又也許一切在意料之中。
真實的喬德站在門口,沒有說話,他掃了一遍四周,這裏空蕩蕩的,人人迎接美麗周五,除開張駱駝落入倒黴陷阱。喬德的眼神仍然抱有敵意,他冷酷地看着張駱駝。但他的手上,拿着一罐和他身份完全不相符的啤酒,他絕對不會喝的那種。
“重慶城市”牌,綠色罐面。張駱駝上個星期修複照片時喝的就是這種。
他走過來,把啤酒放在張駱駝桌上,動作很輕,沒有弄出任何聲響,然後就像個忠誠的外賣員一樣,轉身就走,仿佛他來就是為了這事兒:一罐啤酒。但他走到辦公室門口時,腳步停下,很不自然地開口:“那是……我爸爸和我的合影。”
他說的沒頭沒尾,但張駱駝一下明白了,他在指那張照片,以及更深層的意思,本該跟在這句話後面的東西,兩個字,但那太難了,對于喬德來說。他不想說。喬德的眼睛猶豫地閃動,張駱駝跟着不自然地眨眼,寂靜最後由喬德打破,他的背影在走廊中消失,留下徒勞的腳步聲。
“最新型飛行船,第十五代,專家的結晶……”張駱駝在桌子旁呆坐了十五分鐘,直到聽到具有蠱惑力的廣告。他擡起頭來,藍色玻璃上,智能專家在賣力推銷,他穿着西服,手裏比着飛船的數字模型,正在展示性能。張駱駝伸出手,拿過啤酒,打開蓋,喝了一口,味道很爛,也很沖,就是貧民窟裏市面上最常見的一款,但張駱駝喜歡。他沖着無人的走廊揮了揮酒罐。
“不客氣。”他偷偷說,聲音很小,将臉埋在肩膀裏,接着不明所以地笑了起來。他睜着眼睛,從肩膀的縫隙裏看着燈光,聽着它們發出的電流,覺得自己身在冰冷的沙漠裏,眼前是閃閃爍爍的太陽。
……毛毛叫起來,打斷了張駱駝的思路。
張駱駝回過神,他低下頭,摸摸毛毛的腦袋:“我們回家。”他親昵地說,離開咖啡館,去等待電梯。他朝左面的玻璃窗望去。
世界在下雨,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