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幻覺之宮(一)

第二天,張駱駝很早起來,趁着飛船不堵時出門,去餐廳吃完早飯,八點五十坐上電梯,走進停船場等待喬德。

喬德還沒有來,他們約定的九點鐘。現在離九點鐘還差五分鐘。張駱駝走到吸煙區。他沒有吸煙的欲望,但這裏視野很好,能看到重慶的景色。張駱駝往下看,他能看到巨蛋建築、他所在的玻璃千層樓、通亮而喧鬧的貧民窟、遠遠的在九龍坡的發出微光的富人區。

他覺得奇妙,世界的所有全聚集在這裏,重慶。或者說世界就是重慶。

他曾在少年時從書上看過,《重慶史》,在重慶的每個人都看過,它相當于這裏的編年史。

當時他一面修東西一面心不在焉地打量:二十一世紀初期,由于種種原因,人類生存環境惡化,氣候日複一日變差,天空變得灰蒙蒙,太陽出現在天空中的頻率越來越小,直到最後消在雲中。人類的活動範圍迅速縮小,後來又經歷一場大地震,地震引發海嘯,許多國家因此次消失。

當時幸存的二十多個國家連夜開了大會,決定進行國家融合,以此對付殘酷的自然環境。他們在幸存的地球遺址上選中了一個較為安全的地方建都,即是重慶,一個整日下雨的地方。這一時刻就代表着舊世界的消亡,新世界的建立。

他試圖了解舊世界的更多信息,但《重慶史》對此只講一頁,它注重重慶的發展史而不是末世:科技在重慶成為大都會後飛速進步,人類以重慶為基地,在五十年內創造出光輝的智能時代:仿造人、飛船、電腦世界。

它以熱情洋溢的筆調提到張駱駝所在的十一公司。十一公司成立于建都之初,與科技一起成長,它為生活在重慶的人提供了大量就業機會:食品、玩具、衣物,十一公司幾乎提供一切,到了後來,它已經包攬了重慶就業的百分之九十九。

封面則是Q的照片,他是十一公司的創立者,他眼睛堅定而具有毅力,腮幫很厚,猶如在咀嚼世界給他的機會,比起商人,他更像哲學家。

背後有人在打電話,他邊吸煙邊說話,聲音很大,張駱駝聽得很清楚。他說話主體用中文,當提到一些名詞時語言變換成日文和韓文。張駱駝猜測他以前是中國人,但受了其他語言的影響。

居住重慶後,各國人不得不學會各自國家的語言,以此溝通,因為他們現在都是一國人。及至這個時代,語言體系漸漸融為一體,人們用各種語言闡述思想。張駱駝會一點西班牙語,但大體仍然是中文。

砰砰。有人敲了敲吸煙區的玻璃門。張駱駝的視線移回來。喬德在玻璃門外朝他點頭,他皺着眉頭,灰西裝、灰褲子,左手戴着一塊石英手表。

他們上的是喬德的飛船,張駱駝上飛船時偷偷朝自己的飛船望一下,他不知道導航儀有沒有被關閉,假如阿煤看到他上了喬德的飛船就完了。它一直對最新型飛船有些意見,因為它們統一配置了第十五代新導航儀。

他系好自己的安全帶,這算是他第一次坐在副駕駛上,過去他坐過鄭鄭的飛船,但是他負責駕駛,而鄭鄭在一旁凃亮橙色的指甲油。

飛船起飛,平穩的像在地面停着,引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假如不是張駱駝朝窗外望,他根本不知道已經離開陸地。地平線朝下滑動,無數架飛船像甲殼蟲般遺留在停船場上。

玻璃大樓變得渺小,在虛拟影像半透明的藍色身軀下,行人正在走動,上億根隐形的網線從中通過,各人的語言組成天上藍色的大雨。

一座雕塑高聳入天。那是Q的雕像,重慶為他立的,建在渝中區,城市中心,也就是十一公司門前,紀念他将人類帶入智能時代。張駱駝不看他的臉都能想象出他的模樣:穿着風衣,背着手,眼睛睜的大大的,嘴唇緊抿,厚厚的腮幫子上有一塊明顯的疤痕。雕塑整體呈銀色,即使在下雨天,也能看到他被洗刷一新,在夜空中發光。

張駱駝目不轉睛地看着窗外,直到喬德諷刺地說:“你沒坐過這種飛船嗎?”

張駱駝這才意識到自己表現的很驚訝。他想了想,決定誠實地回答而不是挑釁回去:“沒坐過,我的飛船型號很老。”

這回答也許出乎了喬德意料,他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像那次在辦公室面前拿着啤酒,和張駱駝面面相觑,一時不知回什麽——他們完全安靜了下來。

飛船繼續往前開。

喬德一只手操控飛船,另一只手去拿兜裏的香煙,張駱駝注意到他有些焦躁。當前面有飛行警察在例行檢查飛船,導致他們也必須跟着停下時,喬德無意識地看着前方,手輕微地打着飛行盤。

他的焦躁很輕微,幾乎讓人察覺不出,張駱駝看了好一會兒才敢肯定地問道:“你是在緊張等會兒的拜訪嗎?”

這關乎十一公司的業績,每年玩具部都嚴陣以待。

喬德叼着香煙,愣了一下,像是沒有想到張駱駝會問這個。但他沒有回答張駱駝的問題,答非所問道:“今天我們要見的是個工匠,你可能聽說過他,範柳。”

張駱駝知道範柳,他曾經在書上讀過,書上這樣介紹他:建都時重慶最有名的工匠之一,他創造了第一代機器寵物狗柳柳,它一上市就風靡重慶,那時重慶剛剛建都,不知所措的人們需要撫慰,柳柳就這樣占據了人們的心,因為人們從來沒見過這種玩意兒。但時隔不久“柳柳潮”就衰退下去。無窮的玩具、無窮的新功能,科技爆炸的年代,在銀光燈管和霓虹燈交錯的都市裏,新東西是最容易過時的舊愛,範柳随着科技進步漸漸消失在巨大的玩具版圖上。

“我們之前就去拜訪過他,和他談得差不多了,今天我去和他簽合同,而你責任更重大。”喬德說。

“怎麽說?”張駱駝問道,抛棄了他前面一個問題,他看出喬德不想回答。

“我們這次準備複刻柳柳。”喬德說,“機器玩具已經走到了一個瓶頸期,我們想試試用回憶喚起人們的新鮮感,過去柳柳幾乎是機器寵物的代名詞。”

張駱駝點點頭,喬德沒有注意,繼續說道:“他同意了我們複刻柳柳。他那裏還有原版柳柳的模型,但他脾氣古怪,他不想讓我們帶走它,只是允許我們當面觀察柳柳,也就是說,你這次去,就是用微型電子儀和你的腦子把柳柳的各種數據記錄整理下來。”

他丢過來一個電子儀,也是最新款的。張駱駝從空中接住它:“那麽這次只是複刻而已嗎?還是會加入新功能?”

“加入新功能——生病和死亡系統。機器玩具會模拟真實人的生病和死亡。”喬德看着前方,超過一輛飛船。“通常機器玩具會壞,卻不會死亡,也不會生病。我們準備模拟這些,增加玩具的真實性。”

“聽起來不太好。”張駱駝把電子儀戴在自己胸前,它看起來像枚胸針。他換了一個坐的姿勢,“會讓主人很傷心。”

喬德冷酷地說:“但對于主人來說也很新鮮,現在的寵物不特別。而且可以增加新的工程項目,比如機器玩具醫院和機器玩具墓園。”

他這話讓張駱駝感到生氣,他馬上反駁道:“不一定。毛毛對我來說就是特別的,我不想養其他的玩具了。我想不到它死。也許等我死後,我被埋在飛山墓園裏,我也會把它寄托到別人手上,拜托他照顧它。”說到這裏,他想起了什麽,“你昨天也見過它。你覺得怎麽樣?是不是很可愛?”

沒有回答,張駱駝覺得永遠沒有回答了。喬德一聲不吭,朝着前方。

張駱駝挪開了眼。

“還行吧。”忽然間,旁邊傳出了聲音,喬德嘀咕道,不自然地咳了一聲。

張駱駝轉過身去,看着他抓着方向盤,鼻尖有點紅。

“你鼻子紅了。”他不懷好意地歪頭提醒道。

喬德的耳朵也跟着紅了。

五公裏,著名的二號紅燈區。九點零三分,他們到達這裏,把飛船停在收費昂貴的停船場上。停船場正對千輝市場。著名的黑市,毒品、珠寶、古玩、二十世紀的稀有書籍,這裏應有盡有。門口坐着疲軟的拳擊手,他剛打過一場,現在臉藏在香煙煙霧後,手上拿着一張日元鈔票。張駱駝擡起頭,這條一百米的長廊上挂着幾百個吊牌,亮藍色、深黑色,它們代替白天的太陽閃閃發亮。

喬德走在前面,許多人回頭看他,他和這裏的人不一樣,人人看的出來。

穿過長廊很容易,除開幾個披着亮片雨衣的□□趕上來。“來喝咖啡嗎?”她們問道。張駱駝緊跟着喬德走過去,盡量不看她們,他和女孩打交道的經驗僅來自于鄭鄭,他不知道怎麽辦。

□□的聲音滑過辛辣的蒸汽在背後響動。

“我知道了,他們兩是一對,男朋友和男朋友。”她們肆無忌憚地笑着說。

張駱駝有些窘迫。但喬德看起來毫無反應,事實上,當他走進千輝市場,他就只是在前進,他對所有人都視若無睹,抱着一貫傲慢的與之無關的态度,就像在公司裏一樣,這點張駱駝倒是很佩服他。

他們逐漸走到千輝市場的盡頭,藍色雨棚外的新鮮空氣讓張駱駝永生難忘,市場後半段濃濃的香煙和成瘾品味太過嗆鼻,這裏的人已經自暴自棄,沉溺在其中。他仰起頭來,千輝市場背後是一排六層樓的中式公寓,它們在都市叢林裏顯得矮小。張駱駝記得這兒。前富人區的地帶。

他說出了口:“金山公寓。”

喬德語氣驚訝:“你知道?”像是不相信張駱駝會了解這裏。

張駱駝解釋道:“我知道這裏現在沒有名字了,但是以前的地圖裏寫着。”

張駱駝沒事時喜歡查閱關于重慶的一切,包括歷史、地圖。鄭鄭給他這種行為取名為“因為工作太多産生的無聊好奇心”。但是張駱駝不在乎,這是他除開修理之外最喜歡的事。當地圖打開,按開指紋開關,數萬建築物和飛船在紙上豎立起來,就像在看一個小型世界。貧民窟、富人區、他自己所處的地方,他幾乎記住重慶地圖的一切,每年新版地圖出來,他都會前去買下。他甚至想,等到幾十年後他從公司退休,不再忙碌時,他就開着飛船,在每個地方待一陣子,然後去尋找隐秘的無人之地,就像一次冒險。

他不由露出微笑。而喬德注意到了他的笑容,露出類似于困惑的眼神,也許是因為不明白他在想什麽。

他們一起進入公寓,坐上電梯到達五樓。

張駱駝這時才明白這裏為什麽叫前富人區。樓外看起來平常無奇和落伍,但在樓棟內部,所有都用的是最新科技。當喬德按了門鈴後,貓眼處彈出藍色屏幕,像網一樣抓住喬德的臉,進行臉部識別。五秒以後,門發出清脆音樂,內部的螺旋和鎖開始轉動,猶如春節之鐘被敲響,門緩緩開啓。

張駱駝覺得喬德有些焦躁,但也許是幻覺。那焦躁像瞬間的潮水,在微乎其微的時間裏閃爍,又随着喬德門開啓而轉瞬即逝。

“進來。”一瞬間張駱駝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房間裏沒有把窗簾拉開,視線昏暗,他看不太清。他只能注視着身旁的喬德。他發現喬德朝房間的某一處點點頭。張駱駝眨眨眼睛,用盡自己修理東西時的精神,這才發現房間的盡頭,一只巨大的白鶴從天花板一游而下,飛到對着門口的圓桌後,那裏坐着一個老人。他頭發粗糙雪白,體态院臃腫龐大,猶如一只老年的巨鯨,周身發出微微的柔光。

他用左手愛撫着右手中指上的戒指,帶着老年人特有的孤僻與剛愎自用,用純正的普通話說道:“坐。”

他的“坐”字還沒說完,身子便搖動了一下,接着閃爍起來,他的頭部變的透明。幾秒以後,他周身的色彩才又慢慢恢複濃郁。

張駱駝想起了什麽,他朝窗簾看去,那上面果然有一個小圓孔。它正朝下抛下一束光線,光線灑在老人和白鶴身上。當光線抖動,白鶴和老人也随之閃動,有時甚至消失不見。

他明白過來。

白鶴和老人都是虛拟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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