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R-63(六)

喬德本來沒有看到張駱駝,他的注意力放在蘆幸身上,蘆幸朝喬德微笑着,但喬德的表情很不耐煩,也許是因為在夜晚被叫出來。然而喬德的觀察力一向敏銳,他不多時就嗅探到張駱駝的視線。他挑着眉頭,朝張駱駝這裏看了過來。他的視線停頓在張駱駝臉上,接着他愣住了。

張駱駝本能性地朝後退了退,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因為他和喬德已經超過半個月沒有見過面,再看到他需要緩沖期。

喬德有一瞬間看上去也是這樣。緊張、焦慮和某種張駱駝看不太明白的神情從喬德的臉上一閃而過。他大概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張駱駝。

帶着沉睡藥力的音樂在他們背後無限循環。鄭鄭趴在張駱駝的肩頭,已經停止了哭泣,就像以前無數個夜晚一樣睡着了。張駱駝僵硬地凝視着喬德,能聽到這個夜晚隐藏的聲音。

蘆幸打破了他們無意識的對視。酒力将他打敗,而喬德的到來讓他放下心弦,他再次轉過身去,向侍者要了一杯葡萄香槟。現在他在他們之間朦胧地微笑着,神經麻痹,連話都說不太清楚。

砰的一聲,他砸在喬德的背後,聲音模糊的像是播報新聞:“麻——麻煩你們兩個送我們回去一下。”他指指一旁的鄭鄭,她已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他說完就昏睡過去,倒在喬德的背上,喬德不得不直接将他放在地上才擺脫束縛。音樂在背後流淌,張駱駝和喬德一時面面相觑,這裏似乎只剩他們兩個醒着了。

張駱駝尴尬地說:“那我送她回去了。”他感覺自己的舌尖也染上了酒的味道。他沒想到在這裏碰上喬德。

當然,蘆幸叫來的朋友肯定是喬德,他應該想到這點。他勉強朝喬德笑了笑,以示告別,拉着鄭鄭朝門口走去。

“張駱駝。”喬德說,喊住了他。他在原地沒有動。

“我能搭你的飛船把他送回家嗎?我沒有開飛船來。”他的聲音冷冰冰的,但聽上去有些幹澀。

張駱駝不可思議地轉過頭去:“沒開飛船?”午夜快把他的腦子凍僵了。

“我走路來的。”喬德的語氣平淡無奇。張駱駝想了起來,喬德就住在九龍區附近。

“我原以為他只是開玩笑,醉的沒那麽厲害,還能自己開飛船回去。”他說,嫌棄地将蘆幸搭在他肩膀上的頭推開。

張駱駝懷疑地看着喬德,他很久沒有這樣看他了。他用牙齒咬着內口腔。喬德的樣子不像在說謊,而且他很少求人。夜風從敞開的門中飄進來,鄭鄭發出一聲夢的嗫嚅。

“那走吧。”最後張駱駝妥協了,“我的飛船就停在附近。”

零星的飛船劃過他們身邊,遠處在放一則全息投影的旅館廣告,慈愛的女人冷冰冰地重複着:家一般的感受。她鞠了個躬,背後微型零件般大小的大廈玻璃在夜空顯得很黯淡。灰霧之中,隐隐約約地有人從窗口探出頭吸煙,星火從他的手中冒出,像一顆遙遠的舊世界星星。

喬德移開視線,他靠在飛船椅直視前方:“朝左轉。”他說。

張駱駝的眼神偷偷焦距在喬德身上,事态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

午夜以後的酒廳,飛船在午夜中發出“吱吱”的響聲。

左轉,再右轉,穿過兩條街區。他們把鄭鄭送回了家,然後送蘆幸。蘆幸在飛船後艙沉睡,他的呼吸沉重而平和。

現在是零點四十二分。張駱駝平時會感到困,但盡管現在飛船裏沒人說話,甚至連阿煤也沉默,他卻仍然感到很清醒。這大概是阿煤第一次見到張駱駝飛船上坐了那麽多人,它只在張駱駝啓動飛船時擔憂地嚷嚷了兩句:“你要小心開飛船,晚上灰霧很多。”就馬上閉了嘴。

張駱駝不太習慣沉默,但他不知道對喬德說什麽東西。而喬德坐在旁邊,一動不動,看着時而拍打在窗戶上的雨,也沒有說話,而是陷入沉思。偶爾他會擡起頭來,給張駱駝指明蘆幸家的方位。

最後飛船停在沙坪壩的港口,蘆幸歪歪扭扭地被他們搬下飛船,守門的仿造人狐疑地看着他們,但最終在喬德毫不客氣地扳開蘆幸的眼皮,虹膜驗證成功後開放了大門。

張駱駝和喬德沉默着,一人走一邊,讓蘆幸的肩膀搭在他們身上。張駱駝注意到這裏的空間布置和喬德所住的地方有點像,但更有自然氣息,偏向于庭院。他們走過一座小橋,人工河流在橋的陰影下發抖,全息影像的錦鯉在水中游動。兩旁的別墅豎立在一旁,像是自然的森林。

蘆幸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嘴中飄出一股巧克力味。張駱駝覺得脖子癢癢的,很少有人這麽近,他下意識地偏了偏脖子,試圖躲開那熱量。喬德在一邊,看了他的動作一眼。張駱駝有些尴尬地停了手,他知道他這個動作不太禮貌。

他張開嘴:“抱歉……”

他的話還沒說完,下一秒蘆幸的頭就被喬德用手搬了過去。一股重量駛離張駱駝的肩膀,那股巧克力味在空中消散。喬德松開手,蘆幸的頭轟然垂下,既不靠在張駱駝肩膀上,也離喬德肩膀很遠,它完全靠重力在空中自由支撐。

“擦一擦。”喬德嫌棄地說,左手掏出一塊手帕,遞給張駱駝,指指張駱駝的肩膀。

張駱駝下意識地接了過來,那張帕子還很溫暖。他低下頭,衣服上熱氣噴出的污漬清晰可見。

“謝謝。”他低聲說,扶着蘆幸,走下橋,用帕子擦了擦肩膀。

他們到了蘆幸的家門口。他的房子外形看起來很簡單,門口的巡邏器開始自動做人臉識別。喬德幾乎粗暴地舉起蘆幸的頭,讓他對着攝像頭。蘆幸的家門發出砰的一聲,解鎖成功。

喬德和張駱駝踉踉跄跄地将蘆幸拖進客廳,把他放在某張沙發上。蘆幸的頭靠着沙發枕,幾乎立刻陷入沉沉的睡眠。

夜晚一點二十一分,夜空像黑暗本身。張駱駝走出蘆幸的家門,環繞四周的景色,不禁感嘆不愧是上等公寓。全息投影的布景在這裏随處可見,但它們更自然,不是為了廣告,而是為了提升環境而生,那些游動的小鳥、以朵算的花叢真實的不可思議。

輕輕的關門聲。張駱駝回過神來,喬德在他身後推了推門,确認蘆幸的家門已經關閉。張駱駝這才意識到一件事,鄭鄭和蘆幸都已經被他們送回了家,現在只剩他和喬德了。一種混斥着尴尬的疲倦感包圍了他。

張駱駝感到他們之間有隔閡,那隔閡是由R-63的錄像和疑問所組成。他咬住嘴唇,深呼吸一口氣,準備離開。

走幾步後他停下了腳步,他感覺不對。喬德沒有跟上他。

他轉過頭去,喬德還站在原地,手插在西裝褲的口袋裏。他看起來像是在深思,或者說是思考。蘆幸家門口的路燈在他旁邊不定地燃燒着,他的臉變得一陣昏黃一陣灰色。張駱駝一陣錯覺。他想起了R-63的錄像,喬德站在唱片店裏,擡起頭來,兩束不同的光線交彙在他臉上。

一只全息影像的飛鳥從屋檐上飛走,發出呼啦啦的振翅聲。喬德從沉思裏回過神來。

“張駱駝。”他擡起頭來,看着張駱駝,忽然開口道。

張駱駝愣住了。這是喬德今天第一回叫他的名字,之前他一直默默無言。接着他注意到了其他的東西,比如喬德的樣子,那副焦躁的模樣,他看起來似乎比半個月前瘦了很多,而那雙灰色的眼睛在這亮閃閃的全息投影裏顯得如此暗沉。

“我想和你說點事。”喬德說。他像下了很大決心,冷冰冰地開口道。“關于公司客戶的,前幾天你修理完交上去的東西被投訴了。”

“什麽——我?”張駱駝一頭霧水,他不安地眨眨眼,一時間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麽,他最近是在修理東西,但是因為其中的一個零件處于缺貨狀态,修理一直停滞中。

喬德邁動步伐,走到張駱駝前面,他打斷了張駱駝:“走吧,邊走邊說這件事。”

張駱駝看着他的背影,愣住了。

他想了想,最後選擇跟上去。

他們的腳步聲在自然迷宮似的居所旁徘徊着。

他們再次踏上剛剛那座小橋,透明的河流流過腳下,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喬德的步伐漸漸緩下來,他現在走在張駱駝的前方,剛好能聽到彼此的說話聲。

他回過頭,看了天空一眼,像是在确定和什麽距離足夠遠,這才開口道:“我想和你談談。”

那很輕的聲音沖入張駱駝的耳裏。他愣住了,幾乎在一瞬間忘記身處何處。

“談什麽?”張駱駝有些遲疑地說。

喬德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看張駱駝,仿佛他們只是在随意聊天:“我想和你談談關于R-63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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