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R-63(七)

“什麽?”張駱駝說,心狂跳了起來,他能感到他自己的聲音疑惑又急切。

他想走到喬德身邊去,但喬德連頭也沒回,卻仿佛看到這舉動般喝止道:“不要跟上我,就在我身後。這裏沒有R-63,但我不确定有沒有其他影像監控。”

張駱駝的步子一下頓下來。他想了想,忽然反應了過來,他恍然大悟地說,聲音有些結巴:“客戶的事是……”

“蘆幸家門口有24小時語音和影像監控,他們可能會随時查看。”喬德冷冰冰地接住話,“但是……再不說你可能就要走了,所以我找了個借口。”他聲音有些艱澀地走下了小橋,邁進被路燈和人造植被包圍的石子路。一只鳥飛到了湖水上方旋轉。

“他們?”張駱駝停住腳步,困惑地說。

“就是我們。”喬德側過頭,張駱駝明白了過來,他指的是管理部。

“你想知道關于R-63的監控的什麽?我可以在出社區大門前回答你。”張駱駝甚至還來不及想好下一句話是什麽,喬德的說話聲就再次傳來,他的語氣和平常傲慢而冷淡的感覺沒什麽兩樣,就像和張駱駝讨論某個問題。

張駱駝的大腦一片空白:“你為什麽……突然決定要說這個?”他困惑不解的,有點結結巴巴地說。

喬德頓住了,一瞬間張駱駝以為他不會回答他。但在長長的停頓後,喬德的聲音再次迷茫地響起來:“我也不知道——只是腦海裏有個聲音,叫我這麽做。”

那聲音幾乎不像喬德,而像一個被沖入了無盡的大洋的人,不知道身處何處。

張駱駝抿起嘴唇,望着喬德的側臉。在凝望他的這瞬間他看了出來,喬德那瘦削的面龐似乎比張駱駝自己的還要困惑,甚至困惑的多,仿佛陷入一個令人着魔的謎團中,卻也永遠也找不到任何回答。

張駱駝在此刻,不由自主地感到其他的一切都像是消失了,只剩下他的心砰砰地跳動。

“從這裏到門口只有五分鐘,你最好快點。”喬德的聲音響起來,再次提醒張駱駝。一瞬間,那迷茫和困惑就從喬德的聲音裏消失了,他恢複了平時的鎮定和冷漠。

張駱駝被他催促得茫然地擡起頭,開了口,連自己也沒發覺地:“我想問你……”

喬德放慢了步伐,似乎準備仔細聆聽他的問題。

張駱駝想了想,感到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徘徊在他腦海裏,他沒思考便說了出來:“你是多久知道R-63的事的?”

這一瞬間張駱駝甚至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在提問,他的話就像心聲般自然而然地洩露了,這個問題在他和喬德沒有見面的日子裏,一直像面紗般輕輕覆蓋在他臉上。

喬德猶豫了一下,接着他的的聲音像一陣苦澀的微風滑入張駱駝的耳朵:“……一開始就知道。”

這個回答并不讓張駱駝意外,但他仍感覺他的肩胛骨猛地抽痛起來,仿佛身後有雙本存在的翅膀被抽離。他吞了口唾沫,深呼吸一口氣,低下頭去,假裝什麽也沒發生。

一只鳥兒穿過喬德的肩胛骨,從藍色變得透明,再恢複亮片藍。

“因為我參與和決定了其中的監視計劃。準确說,是管理部一起通過的。”喬德繼續說。

“整個管理部?”張駱駝疑惑地擡起頭,但馬上想起喬德關于監視器的警示,也許這裏會有影像拍到他對喬德的注視,又低下頭去。

“是。”喬德言簡意赅地說。

張駱駝皺起眉頭,幾乎無法理解,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說道:“你是說整個管理部聯合起來監視我?——為什麽?”管理部用監控大費周章地監控他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他只是裏面一個小小的員工,十一公司有太多競争者,每一個都比他危險一萬倍。

“為了一些原因。”喬德搖搖頭,沒有一絲猶豫地說道,“但我只能說這麽多,這恰好是我無法回答的一個問題。你沒有必要知道,就算知道了對你也沒有好處。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以後不會再有監控了,都結束了。”

他的語氣異常溫柔,甚至失去了往日的諷刺感,近乎于平靜。

張駱駝皺起眉頭,他沒有被說服,但他隐隐約約地察覺到即使再糾纏這個問題也沒用,因為似乎不管如何喬德都不會告訴他。

一片寂靜忽然包裹了他們。在問題和回答突然中斷後,這個社區本能性的午夜寂靜再次複蘇。

冷冷的雨水在燈光下閃爍。

張駱駝放開了那思緒,從喬德身上移開了視線,看向遠處一盞燈,那燈照亮了庭院裏的一角。他沉默着思考半晌,情不自禁地張開嘴,遲疑地問出了他今夜的第二個問題——剛剛它自如地跑進了他的腦海:“我注意到……監控裏記錄的只有我和你,如果管理部想監視的話,難道不應該記錄下我生活中的更多片段嗎?“

喬德猶豫了一下,張駱駝懷疑他不會回答,或者說像之前一樣讓他跳過這個問題,但幾秒鐘後,喬德打破了寧靜:“因為有目的的監控,可以在針對性地和你直接交談的情況下獲取信息,這比毫無線索地監控你的瑣碎生活要好,有助于将信息和監控內容最大和最優化。”

他的話有點繞,但張駱駝還是明白了過來。他咬緊了口腔裏的內壁。

“我明白了——”他細細揣摩着那話,慢慢地理解和翻譯,“你的意思是監控裏只有我和你……是因為你和管理部協定好了,在特定的時間監控我。”

他怔怔地看着喬德,而喬德在他的視線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個問題讓張駱駝突然想到了另一個東西,另一幅畫面:喬德在餐廳裏主動向他走來,和他搭話,說可以幫毛毛修零件。接着他們在咖啡廳裏見面,喬德對他出乎意料地友善,還有他被邀請去喬德家,喬德甚至給他放了《甜蜜蜜》的歌曲。他慢慢地皺着眉頭,感覺星火四濺,一些不對勁忽然在此刻完全被理順。

“所以你當初靠近我是為了方便監控?”電光火石之間,他問道。針對性的交談。他琢磨着這個詞彙。

他看着喬德猶豫了一下,但只有一下,喬德像是想起了他承諾張駱駝會回答問題,再次點了點頭,像剛才一樣平靜,但是更短促。

帶着濃稠空氣的風一陣陣湧來,但張駱駝感覺肺裏的空氣在被抽光。他還感到他的大拇指在不斷地抽搐,盡管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為了方便監控。

視線的餘光裏,他看到遠處的那盞路燈上在靜靜發亮。

突然地,他想起不久前他曾看到過相似的景象,那是他出院後的第一夜,他在電話裏約喬德去老頭兒唱片店,邊看着窗外,結果發現一盞朦朦胧胧的燈照亮了公寓前的一根電杆。

他那時一直忐忑不安地望着那燈和電線杆,直到眼睛發酸,而喬德在電話那頭回答,星期一下午有時間。他當時聽到很高興,覺得也許那是一段友誼的開端。

但現在他忽然明白過來,也許那并不是無意或者思考後的回答,回答在那一刻就注定好了,因為窗外有架R-63正監視着他們。

還有那些個喬德的約會和外出。他猛地又想起來——他們一起在唱片店挑選唱片,閱讀陳舊的世界地圖,喬德送給他不含花生的糖果,老頭兒唱片店裏關于天文的讨論和交談,閃亮的星星和想象中的太平洋。他們交談自我,過去,現在,未來,也許還有彼此。那些看起來實質的友誼和微笑,霓虹燈下的行走——那些其實也是為了監控?

那些張駱駝以為的絢麗全息影像全部熄滅,一切空虛的像整個城市熄滅後的灰色天空。

“但後來不是了——在接觸你之後不久就不是了。”但忽然地,在那灰色天空中,一個聲音堅定地響了起來,打斷了他的思想,它在越來越往下沉,幾乎要墜入四公裏,千輝市場,那些賞金獵人和賭博者的地盤。

張駱駝詫異地擡起頭,看到喬德正望向他,那雙灰眼睛的視線焦距在他的臉上。

“我沒有說完。”喬德說。

“一開始,我只是贊同他們的看法:接近你和你像生活中那樣交談有助于管理部近距離地監視你,并且得到你完全放松時産生的自然信息。但是,後來不是了。我發現我錯了,這是個糟糕的主意。”他的聲音和平常沒什麽區別,冷冰冰的,卻異常堅定。

張駱駝望進喬德的那雙眼睛,他在裏面看到無盡的灰色,像是過于遼闊的互聯網,那灰色閃爍不定,像是個永無休止之時的全息影像。

“……到後來,我沒有再把你看成被監視的對象。”喬德頓了一下,用不是很喬德的語氣笨拙地說。

張駱駝直愣愣地看着喬德的眼睛,完全無法回神過來,像是那全息影像将他關入了都市的牢籠。等他反應過他盯喬德太久過後,他才不知所措地低下頭來。他完全沒想到喬德會這麽說。他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它将他慢慢地從上到下融化,甚至包括他的思想。他張開嘴,卻只嘗到亮度的味道。

他們繼續朝前走,那些石子路和鳥的影像漸漸消失在身後。

接下來的時間裏張駱駝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問問題,但不是因為他沒有問題再問喬德,而是喬德的話,還有那異樣感包裹了他和他的思想,他感覺他無法再開口,那些亮度融化了它們。

完全的沉默将他們包裹起來。

他看到大門離他們越來越近,逐漸只有一步之遙。

他們一起走到門邊,停下了步伐,絲絲的冷風從細微的門縫裏鑽進來。張駱駝出神似地看着那扇大門肉眼幾乎不可看見的門縫。從門縫裏來的風刮過他的手,像一片薄薄的芯片。

“你還有問題嗎?”喬德垂下頭,在準備開門之前,輕聲問他道。

張駱駝搖了搖頭。

喬德伸出手去,準備開門。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在他的手敲響大門之前,張駱駝忽然問道。他的聲音很輕,一晃而過,他甚至不能保證喬德聽到了這個問題。

喬德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轉過頭來。

張駱駝擡頭看着喬德,今夜他都沒有這麽近的這樣看着他,剛剛他們一前一後答話,像是兩個看不見對方的機器人或者幽靈,但在他們即将離開這座金屬大門,各自回家時,他們終于發現了對方并對視了。喬德低着頭,他用一種特別的神情看着張駱駝。張駱駝不知道那是什麽,因為以前他沒看到過喬德的臉上有這種神情。但那神情又異常熟悉,張駱駝覺得他也許在其他的哪裏看到過,也許在重慶這座摩登城市下雨時,也許是他路過游戲廣場擡起頭看向敦煌神佛時,又也許在不久之前,他已經破碎的記憶裏。那神情在喬德的眼睛裏生根,然後像軟件病毒般擴散到整張臉。那神情和張駱駝的問題沒有關系,和現在他們碰到的一切也沒有關系。

喬德輕輕地嘆了口氣。

“因為我發現,我也什麽都不懂。”他說,灰色眼睛輕輕閃動了一下,接着伸出了手。

張駱駝本能性地昂起頭,注視那雙眼睛。他感到有一種輕微而溫柔的觸感從他臉上一閃而過。

喬德的大拇指從張駱駝臉頰上輕輕地擦過,像落在飛船上的第一滴雨。

張駱駝的心跳動起來,那灰色在他的心中蔓延開來,變成了一片閃爍的光影。

三秒後,喬德伸出了手,輕輕地推開了那扇門。

門發出一陣洪亮的吶喊,仿造人安保感應到了門的動作,轉過身來,朝他們鞠了一躬。而在他背後,馬路和城市的夜景通亮無比,飛船和行人共享着三維空間。

午夜,白日的喧鬧在試圖複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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