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第一次見到雲端,它就在商店街最深的巷子裏。
巷子口紅磚牆上挂着牌子,上面镂刻出“cloud”花樣字體,周圍是繁瑣而精致的繁枝紋。招牌上還系着兩對金色鈴铛,被風兒輕撫,發出清脆悅耳的鈴聲。雲端不像其他店面那樣準時開業。看主人家的心情而定,心情好,雲端早早打開門做生意;心情不好,這一天連續幾天都要歇業。
冬日的午後還殘留着正午時的幾分溫暖,巷子裏的積雪融化了一些,露出青色的地面,和零零散散的鞋印。
推開雲端的店門。耀眼的雪白占了鳌頭,奪去蒼松翡翠般的綠,在樹挂下舒展出的松針尖兒,給蠻橫的積雪點綴出斑斑翠綠。于這庭院一隅,擺放着一座不知何年雕成的流瀉水樓。整個水樓都是紅玉制成,山峨疊起,亭臺樓閣,被涓涓細流穿引着,仿佛渾然天成。庭院中,唯有這水樓隐隐發出些聲響,使得無聲的寂靜煥然變得安逸。掩上了院門,更是感受庭院雅致風情,勝于浮華,沉與安逸。
走過庭院的時候,腳踏積雪,發出嘎吱聲兒,留下一串完整清晰的足印,直通到那扇咖啡色的木門前。門關着,上面挂着四四方方一塊牌,寫在上面的是毛筆字——進來小坐,喝杯熱茶。
推開木門,才算真正走進雲端。一陣熱浪撲面未來,“他”眯了眼,仔細打量。
店內的面積不小,東西雖多,卻不顯淩亂。充足的室光将琳琅滿目的商品鍍上一層薄薄的光暈,像是塗了油,暖暖膩膩的。
正對着房門的窗前,有一張圓桌和兩把原木椅。桌上鋪着一塊兒花開富貴的繡品,繡品上放了一雙包銀五彩瓷鞋,經過年歲的潤澤,散發着沉澱後的渾厚。緊挨着它的是一臺古老的黑色打字機,上面刻有金色的玫瑰花朵,整體流瀉出歐洲百年前特有的風格。
女孩兒的手指纖細,筍尖兒似的指尖透出粉嫩,輕慢撫過五彩瓷鞋鎏金的邊兒,繼而,手指頓了頓,一滴淚落在上面,無聲無息。
坐在女孩兒對面的男人是雲端的老板,年紀約在二十六七歲。白淨斯文,溫雅如玉。老板的注意力被新來的客人吸引,女孩兒落淚時,他正在對客人微笑。
“你在聽我說麽?”被忽略,女孩兒更感焦急。她飲泣了一聲,拘謹地碰了碰老板的手肘。
在老板耐心安慰女孩兒的時候,“他”随随便便走到一張矮桌前,拿起上面挂在筆架上的一枚香薰球。金雀銀雲香薰球被镂刻的精美細致,他拿在手裏掂掂分量,打開複又合上,反複幾次之後将這精美的小東西高高抛起……
看到他很粗魯地對待雲端的寶貝,老板有些氣惱。
經營了多年,客人進來是誠心買東西的,是只打算随便瞧瞧的,老板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那位剛剛進來的先生,似乎都不在前兩者的範圍之內。若說這人是找茬的,老板更相信一些。
“老板,你再幫我想想好不好?”女孩兒激動了起來,抓住老板的手腕,說:“幫幫我,我真的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家店了。”
老板苦惱地搖搖頭,“不是我不幫你。你的描述太籠統,我沒辦法找出和你心意的東西。”
“拜托。”女孩兒固執地不肯放開老板,“幫我想想好麽?”
這一次,老板笑了,說:“任誰聽過你的描述都很難明白的。”言罷,老板的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張卡片,念道:“‘12356,黑色’你爺爺只說了這一句話,我怎麽會明白他想要的是什麽?那位先生,你扔着玩的是印第安人的手工藝品,那東西很珍貴,可否請您放下?”
老板實在看不得有人粗魯地對待雲端裏的寶貝。盡管它們有些并不是很值錢。
他聽到老板禮貌的警告,猛地回了頭。濃眉大眼,眼神爍爍。他毫不遮掩的強悍目光讓老板為之一怔。他卻勾起一邊的嘴角,笑的惡劣。
“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他不冷不熱地說。
老板不是欺軟怕硬的人,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義正言辭:“剛才你扔着玩的……”
“不是這句,前一句。”他不耐煩地打斷了老板的正義。
在老板怔愣之餘,女孩兒壯了膽,吶吶地說:“‘12356,黑色’?”
他打了個響指,點了點女孩,示意她回答正确。并,不等老板開口,搶先道:“禮物吧?你想送給你爺爺的。”
這是什麽交流方式?老板狐疑地看着他,不解地看着她。
得到了女孩兒的肯定,男人轉身走了過來。邊走邊說:“壽禮還是賀禮?”
“是壽禮。”
爺爺今年九十高壽,她早在半年前便想着找件讓爺爺喜歡的禮物。爺爺有的時候會糊塗,特別是懷念故去的奶奶時,總是念叨着“12356,黑色”這句話。時間久了,她上了心。
女孩兒想着。屬于爺爺奶奶時期的東西,肯定年代久遠。她去過古董店,去過舊貨市場,沒人能夠因“12356,黑色”推薦給她任何東西。雲端,是她最後的希望。
聽過女孩兒的理由,他已走到桌前。拉開一把椅子,長長的腿跨過椅背,穩穩坐下。雙膝大開,雙臂環抱,盡顯大刀闊斧的氣派。他斯毫不在乎老板詫異的目光,對女孩兒問道:“你爺爺年輕的時候從事過什麽工作?”
“他是作曲家。”女孩驕傲地說,“在抗戰時期作曲,有不少作品。我的奶奶就是仰慕爺爺的才華,才會嫁給他的。”
“我知道你爺爺想要什麽東西了。”
他的話讓老板和女孩兒大為吃驚。他并不覺得不妥,目光略過女孩兒興奮的臉,落定在老板沒有隐藏好的戒備的臉上,笑道:“你的雲端裏有她要的東西。”
老板不置可否。
“老先生是舊時的作曲家。”他說,“那時候我國的音律還只有五個。也就是‘do、re、 mi、 so 、la’叫做五音或者是五聲。那是個時期的作品基本都是五音為主,除非作曲者接受的是國外的音樂教育。我估計,你爺爺口中的12356,說的就是五音。”
他的一番解釋讓女孩兒目瞪口呆,老板推了推架在鼻梁的眼鏡,饒有興致地打量他。顯然,對他的表現感到意外。
“那黑色是什麽意思?”老板有一把好嗓音,還有一副好耐心。
他習慣性地摸了摸下巴,“五音、作曲、我們順着這兩個條件繼續想。首先,五音代表着樂譜,但是樂譜不是黑色,只有寫下來的音階才會是黑色。那麽,就有兩種可能性。一,老先生懷念的是一份樂譜;二,老先生想要的是一只筆,可以繼續作曲。”
聽到這裏,老板已然将待客的好茶端起,為他斟上一杯。來者是客,他是主,客乃上賓,主皆善待。可這人偏偏不喝那杯新茶,自然地伸出手端了老板的半杯茶,一飲而盡。
這人實在粗魯!算了,他是客,忍忍罷了。老板暗自勸慰自己,并決定盡快結束這個話題。所以,說:“我覺得不該是筆。筆,随處可見。老先生若想要,在家裏就能找到。除非,老先生手腳不便。”
“不,我爺爺身體很好的。”女孩兒搖着頭說。
筆,不是存在神秘感的東西,所以,不但老板覺得沒可能,女孩兒也排除這個假設。那剩下的就是樂譜。
如果說,把黑色跟樂譜聯系在一起,勿論什麽理由都有些牽強。老板和女孩兒各做了很多猜測,他聽過後不免失笑。笑意來時,又是勾起一邊的嘴角,大有一股痞痞的味道。
他說:“沒有你們想的那麽複雜。其實,只要聯想一下什麽東西跟樂譜有關,比方說,音樂。還有一點是:黑色。滿足這幾樣條件的都可以。提示是:要符合當時的年代。”
符合當時的年代?女孩兒最先感到頭疼。那個年代對她來說太遙遠,就像書本裏的文字,電視裏的畫面。雖近在咫尺,卻遠隔時空。
老板緊蹙着清秀的眉,他不确定地說:“是不是唱片?”
女孩兒驚喜地叫出來,興奮地吵嚷着一定是唱片。黑色的,裏面保存着那個年代最動聽的歌曲。說到這裏的時候,女孩又想起,爺爺為數不多的藏品中就有一部留聲機。因為多次搬家,随着留聲機一起收藏的唱片已經丢失。
他笑意不減,對老板挑挑眉,似在贊揚。随即,招呼女孩兒坐下來,他的話還沒講完。
光是知道唱片還不夠。老先生想聽的是哪首歌?既然是懷念愛妻時想的歌曲,那便是情歌沒錯。那個年代的情歌不多,被制成唱片的情歌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我們的注意力就要回到老先生提出的12356五音上來。”他沒有片刻的猶豫,言明,“附和所有條件分析,在一九三幾年到一九四幾年之間,以五音為主譜寫出的情歌,最為流行的能夠代表思念之情,并被制成唱片的情歌,只有金嗓子周旋唱的《四季歌》。”
女孩兒興奮異常地看着老板,仿佛期待着下一秒就可以見到那張唱片。老板不确定雲端真有女孩兒要的東西,他急匆匆拿出賬本,翻看上面的貨物號碼和詳情記錄
居然真有的!老板不解地看了看他……
唱片保存在東南角紅木桌子的抽屜裏。老板邊看着賬本邊走過去,逐一打開所有的抽屜,終于在最後一個抽屜裏找到了女孩兒期盼已久的禮物。
價格,老板沒有算的很貴,女孩兒不知道怎麽感謝才好。說一定要幫忙宣傳,這麽好的店,應該招攬更多的顧客。
女孩兒走了。老板這才得空打量“他”
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個頭兒,身材略魁梧,短短的寸發,劍眉朗目,鼻如懸膽,唇紅齒白。這是一個時下裏難得一見的硬朗男子。只是,他的舉止粗魯,眼神犀利,使人不願靠近。
他自我介紹,說:“我姓褚,單名一個健字。”說着,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桌面上,“三天前我們約好的。但是,我看你的樣子,似乎忘了這事。”
老板愣了楞,随即趕忙掏出電話,還未等他的手指觸摸到屏幕,電話響起了語音播報提示:上午十點,約見私家偵探褚老頭子。
那是老板自己錄制的備忘錄,上佳的嗓音,夾雜着怨惱的心情。老板在當事人面前露了怯,更加尴尬,白皙的臉紅透了一層。
褚健的笑聲很豪爽,跟溫言軟語的老板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毫不在乎地笑道:“來,再仔細看看,我哪裏像老頭子。”
褚健故意附身湊到老板面前,這讓斯文的老板非常緊張,隐藏在鏡片後面的眼瞪的大大,忘記了避開唐突的男人。
“明明是個帥哥,哪裏像老頭子?”褚健不知深淺,又故意往前靠了靠。
原木椅子在地板上滑出微弱的摩擦聲,老板猛地回了神,愠怒道:“坐好!別蹭壞了我的地板。”
這是問題的關鍵麽?褚健忍着笑,乖乖地坐回椅子裏。他所要的“答案”也因此不了了之。
褚健收斂了一些痞氣,神色正了正,問道:“不開玩笑了。說說看,你請我來到底為什麽?”
頑劣的男人正經起來也有一把好聲音。老板依舊避開了褚健坦然的目光。那雙眼,犀利的令人不敢直視。
“姚老板?”褚健輕聲喚了喚,“這個問題也要想想才能回答麽?”
當然不是!姚睿略有不甘地看了褚健一眼。遂又瞥了一下手機,那上面還有提示。姚睿的眼神沉暗了幾分,轉回視線,狹長的眼裏溢滿了難以排解的困惑。
“褚先生,我想請你幫我找一個人。一個對我來說,或許非常重要的人。”
“OK。”褚健爽快地答應下來,“姓名、性別、年齡等等,這些基本情況告訴我。”
很遺憾,這些情況姚睿都沒有。
他記不住那人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模樣,他甚至記不住那人是誰。他只知道,他身邊該有一個這樣的人。
聽過姚睿不算解釋的解釋,褚健不由得笑了,“你失憶?”
姚睿氣惱地把臉扭到一邊,不予回答。窗外的陽光籠了他小半張臉,晃出細膩皮膚上一層毛茸茸的質感,恰似是孩子稚嫩的臉頰。
陽光、淡香、君子、舊什、或許這就是雲端最吸引人的元素。
褚健看的有些出神,一直犀利的目光也随之溫和了下來。溢滿了陽光味道的商鋪裏只有古老的落地鐘不斷地發出嘀嗒聲,伴随着壺嘴兒裏冒出來的袅袅熱氣,拉扯着兩個無言的人進入安靜的惬意。
道聲可惜,難得的一派悠閑卻是這樣短暫。褚健收回心神,清了清嗓子,說:“你什麽都不知道,我怎麽找?”
線索,還是有的。姚睿把口袋裏的小記事本拿出來,翻着頁,給褚健解釋,“黑色字是不重要的事,可辦可不辦;藍色字是比較重要的事,不是馬上就要辦,但是一天之內必須解決;紅色的字是最重要的事,必須立刻解決。”
說着話的功夫,姚睿的手按住記事本其中一頁。這一頁上只有紅色字跡,寥寥數語。
十一月三十號他生日。
褚健動也不動,保持着附身低頭的姿态。只擡眼看着姚睿,“姚老板,這是誰的本子?”
姚睿的臉色又漲紅了幾分,褚健發現,姚睿紅了臉不是因為羞澀,而是因為他惹惱了這人。褚健懶洋洋地舉起手,表示自己毫無惡意。姚睿反而覺得尴尬。
他不是在埋怨這位褚先生。
褚健長籲一聲,輕聲說道:“順行性遺忘,對吧?”
姚睿眉間一緊,不予回答。
在記憶裏翻找出那點認知,褚健不疾不徐地說:“順行性遺忘指的是:患者在發病後記不住任何事。這與逆行性遺忘,也就是人們口中的失憶,是截然相反的。”
是的,那場車禍後,姚睿就有了順行性遺忘的病症。他記不住患病後所有的事。哪怕是一個小時內……
所以,才會把所有貨物編成號碼,記錄詳情,寫在賬本裏,并且附帶明确的收藏位置;所以,手機裏才會有提醒功能。
褚健似乎并不看好這次的委托案,但,他還是問道:“你失憶有多久了?”
“半年。其實,我已經習慣這種生活。只要按照手機提示去做,就不會出問題。”
他說的坦坦蕩蕩,看上去似真的已經習慣。褚健的神情卻黯淡了幾分,或許是因為他了解這種病人的心态,知道他們從不适走到适應,期間經過多少磨難。
“就是說,這個人是你失憶後認識的。換句話說,你患病的半年裏認識了這個人。“
姚睿連忙點頭,信任了眼前這個性格捉摸不定的私家偵探。這與他的性格無關,他的确有這本事。
汝窯茶杯已經空了。姚睿看着它……
“姚老板,你光是看着,熱水是不會自己出來的。”褚健打趣着提醒姚睿,該添水。
果然,姚睿的手機又響起了提醒功能:一小時前的開水可能會冷掉,水壺裏熱着水。電熱水壺在四號櫃子上面。
姚睿無奈地對着褚健聳肩一笑,“稍等。”
四號櫃子有些高,姚睿需要微微踮起腳才能摸到水壺。他知道,褚健就在身後看着他,如芒在背的感覺實在太糟了。他只是順行性失憶,不是用來觀察的樣品。
分了心走了神,腳下打了滑,手指勾了壺。眼見着一壺熱水就要淋頭而來,姚睿缺少鍛煉的身體反應過慢,卻被一雙大手穩穩地撈住。撈進懷,穩妥地擁好。
一壺熱水在地上濺開,濕了鞋,濕了褲腳。褚健扶着姚睿站穩,有些急切地問:“燙到沒有?”
“腳。”姚睿的臉色略有些白,緊咬着牙,忍着痛。褚健幹脆把人抱起,放回椅子上,脫了他的鞋襪,讓裏面被燙的通紅通紅的腳踝露出來。
“看樣子需要擦些藥。”褚健半跪在姚睿腿間,微微皺着英挺的眉。說着,他猛地起身走到方才那張紅木桌前,打開左手邊第二個櫃子,取出裏面的醫藥箱。
姚睿還扶着自己的膝蓋,吸着涼氣兒。忽見褚健拿了醫藥箱回來,給自己熟練地傷藥,不禁怔愣了幾分。
褚健包紮的非常認真,他低着頭,微蹙眉,緊抿着嘴角。旁若無人。姚睿看到走神,卻不知,為何看着一個陌生男人為自己包紮的神情而走了神。
他們是陌生人,沒錯。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之前貼錯了。幸福在哪裏 一年貼過。今天換了新短篇。鞠躬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