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是我一生中的黃金時代

簡成蹊沒有之前那麽想自殺了。

他死寂的生活有了一個不上臺面的盼頭,那就是正兒八經地跟人做回愛。自救畢竟是人的本能,這個念頭支撐簡成蹊繼續茍活,激發他的求生欲。

他也一直找高新野。

在高新野之前他沒找過其他mb,但他多少也知道行情。以他給的小時費,別說高新野這麽好條件的,他連個alpha都找不到。但高新野總是随叫随到,就算來遲,也不會拒絕,且每次都會給簡成蹊帶打包好的飯菜。他給的藥膏很有效,像某種特效劑,不出三天,他腕上的舊傷便痊愈,新傷則恢複了七八分。但拆紗布後,高新野還是會盡量避免簡成蹊自己動手,給人喂飯,幫人洗澡。簡成蹊都不好意思了,高新野不以為然,說最近生意是真的差,簡成蹊是他少數的回頭客,他當然得好好照顧着。

這話簡成蹊當然不信,他也不信高新野真的是mb。看到這個alpha的第一眼,他甚至以為秘密警察終于還是找上自己了。

但他又沒有任何價值,連他未經允許離開首都,也沒有遭到任何通緝。這是他在東五區的第三個月,每月去銀行取錢也有記錄,那些人若還忌憚他,也不會拖這麽久。

而且高新野也不像是個警察,每次他跟簡成蹊躺在那張破舊的小床上,都是真的希望對方能舒服和快活。他還嘗試過口,一個體魄強壯的alpha若不是心甘情願,是決不會對一個失去腺體、毫無反應的omega做到這一步的。

他真的很照顧簡成蹊,不管出于什麽目的,又是什麽身份,他付出的好,都是真心實意。簡成蹊也從沒有開口問過這個問題,他一無所有,這個alpha的陪伴是他還有勇氣暫且活着的唯一理由。

他并沒有下決心振作起來,依舊渾渾噩噩,但他不像以前那樣,三天兩頭就去買酒。他的錢就那麽點,給高新野的那一部分只能從酒錢裏面挪。真的開始戒酒後他才發現自己确實有瘾,尤其到晚上,喉嚨口就像有螞蟻在爬似的癢,勾得後脖頸也發麻發熱。他極少出去走動,陰暗無光的地下室讓他的皮膚呈現病态的白,所以每次揉搓脖子後,那一塊的皮膚都會紅得明顯,尤其是原本長着腺體的地方,他手一抓就留下紅痕,看上去特別猙獰。高新野當然也注意到了,他于是建議簡成蹊慢慢戒,把原本喝三天的量分配到一個星期甚至更長。簡成蹊自己并沒有留意,但高新野說過他入睡後會咳得厲害——是的,高新野在這個地下室裏過夜了,簡成蹊沒錢包夜,但他依舊會留下來,他還帶了一些糖,那些糖像那管神奇的藥膏一樣沒有說明文字,但吃下去後會有鎮定和安神的效果。

簡成蹊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變好,但對酒瘾的戒除确實讓他的精神面貌不再萎靡,他自己看不出,但每個星期都能見到他一回的祝之華則明顯看出變化。

“我就說有效果吧,”祝之華以為簡成蹊是去接受心理咨詢了,“我就說嘛,人生哪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只要還活着,就一定會柳暗花明。”

簡成蹊沖他很淺地一笑,他沒有氣力、也沒有必要去反駁一個二十歲都沒有的少年的憧憬和希望,他的思維和手上動作依舊遲鈍,本來只想買橙子的,他拿着拿着,手突然落到了旁邊的水果籃裏。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只手抓起一個紅彤彤的蘋果貼到自己泛熱的臉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背對着祝之華一眨眼,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心中生出一絲熱望,他決定今天不買酒了。

簡成蹊拿着那袋橙子和蘋果去稱重,祝之華就把一直在看的那本書合上,走過來給他結賬,好巧不巧的,這時候有人進來買酒,還是需要調的那種,祝之華就先去給那人倒酒,讓簡成蹊稍等。簡成蹊不着急,站在櫃臺前靜靜地等,面前擺放的酒對他依舊有吸引力,但他還是想把這點錢省下來另做它用,高新野在他這兒過夜四五回了,他還是寒酸地只給小時費。

高新野或許不需要,但他還是想給,好像這樣,他們簡簡單單的關系就會更牢固些。也不知怎麽的,他想起那個名字,臉更燒了,別扭又含羞地東張西望,目光剛好落在那本書上。他看到了那個标題,張了張嘴,頓時口幹舌燥。

他握着蘋果的手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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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聞到了酒味,也聽到液體倒入玻璃杯的細流聲,等祝之華又來到自己面前,他擡手指了指身後擺滿酒的牆,像毒瘾複發似的焦慮道:“要。”

“你怎麽…”祝之華懊惱道,“你別——”

“就一瓶,”他并沒有放在櫃臺上的手顫抖着,“我今天就買一瓶。”

“行吧。”祝之華猶豫了幾秒,還是取下了那一瓶。他是真的熱心腸,除了酒,他把那本書也放到了袋子裏。

“我不要…”

“你拿着。”祝之華強硬地一定要他收下那本書,那是一個歐聯盟作者的自傳,五年前就在西方出版了,但上個月才出了中文版。

“你不知道這個作者吧,他去年年底拿新世紀文學獎之前我也不知道他,他一拿獎,那些作品馬上就有人翻譯了。我覺得這個作家吧,真的特別勵志。他年輕的時候,那個國家是受俄聯邦統治的,他寫的文章不受當局待見,坐過牢,被監禁,被流放,後來這個國家脫離俄聯邦被劃分到歐聯盟,他才重新開始文學創作。這個作者啊,什麽苦難都經歷過,但依舊沒有失去希望,不僅活了下來,還寫出那麽多優秀的作品。你拿去看看吧,說真的,你看完也會覺得,他經歷的苦難才是真的苦難,我們跟他比起來,真的算幸福了……”

祝之華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鼓勵的話,簡成蹊魂不守舍的,什麽都沒聽進去。回到住處後他坐在床上,腿上放着那本傳記,背弓得像是煮熟的蝦。

他翻開了那本書,毫無目的地從後往前翻。祝之華用筆做過一些記號,簡成蹊停在其中一頁,他看到這樣一段話被畫上——

【我無不感謝那段被監禁的歲月,我一生的創作主題就是在那幾年脫胎換骨出來的。是的,最開始的一年裏我也覺得自己被毀了,但當我跨過肉體被禁锢的狹隘,我的內心裏有從未有過的寧靜。

我漸漸意識到,在被囚禁之前,我沒有經歷過真正的苦難,我寫下的苦痛也是那麽矯揉造作和缺乏真實性,而正是監禁給了我機會,讓我與真正的全人類的苦難融為一體。我死去了,我也獲得了重生。

那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的靈魂在囹圄裏獲得了自由。】

“那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簡成蹊摸着那行字,自己都沒意識到到底念了幾遍。他突然站起身,慌慌張張地去翻衣櫃,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扒出來扔到地上。他把頭都埋進去了,他看到了那幾本書。

他拿出封面都要被翻爛的那本,失魂落魄地蹲下,他的手一直在抖,跟患了帕金森綜合征一樣,他根本都拿不穩。

可他非常精準地翻到那一頁。那本書上沒有任何标記,但他指尖的肌肉有記憶,一翻就是。用于書寫這本書的語言是一個使用人數逐年減少的小語種,同樣也是那個作家的母語——一個人寫自傳,當然是要用母語。

簡成蹊拿到這本書是三年前。按規定,這種未經亞合衆國書報檢查機關審核的讀物是不能流通的,但那時候簡成蹊毫無求生欲,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再這樣下去,不可能活着出監獄。一個遭受苦難和折磨的omega總能惹得某個大人物垂憐,那本書和字典最終還是到了簡成蹊的床頭。在那之前,簡成蹊對這個作家和這門語言都一無所知,他于是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翻,拼湊出這個拉國作家的大半人生。他成功地自學了這門語言,并計劃把這個作家的傳記翻譯成中文,希望有更多人知道這個名不見經傳卻思想深邃的作家、他在獄中的精神支柱——他在監獄裏沒有紙筆,但那本傳記和那些從源泉裏湧出的創作靈感一樣在腦海中萦繞,将他從肉體的困頓中拯救出來。後來他獲得了減刑,他出獄時才二十四歲,那麽年輕,依舊有創作的欲求和書寫的渴望。

他那時候還懷着某種赤誠的希望。

他至今都記得自己是怎麽翻譯那一句的,不是“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而是“那是我一生的黃金時代”。

“那本應該是我一生中的黃金時代……”他念叨着,抱着那本書,大口大口地喘氣。他渾身都在冒冷汗,一顆心怦怦直跳,激烈得要與他單薄的身軀決裂。那瓶酒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如同一個病入膏肓的瘾君子,他大口大口地灌,那些來不及入口的從他的臉頰流到脖子上,衣領裏,他劇烈地咳嗽,一脫手,酒瓶落地,如希望碎了一地。

他開始嘔,無助地躺倒在地,他痙攣地嘔,那些沒喝完的酒也淌開了,像鼻涕眼淚一樣沾上他的頭發和臉頰,把他弄得狼狽又泥濘。他的雙手抓着地面,完全感覺不到疼,指甲蓋都要被掀開了,他摸到了碎玻璃。

他突然看到一束光。

超越一切解脫的可能,他毫無猶豫又瘋狂地将那尖口刺向自己脖頸上的動脈——

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握住,那塊玻璃是它自己掉的,簡成蹊沒有松手,那個人也沒有奪過。

它自己掉的。

掉到地上,像簡成蹊掉到那個懷裏。

他張着嘴,老半天,他發出嘶啞的叫聲。像是喪失了語言能力,他只能一直“啊啊啊”地幹澀地叫,并且本能地要掙脫開那個擁抱。他只是個omega啊,他能有什麽力氣呢,他掙紮着,掉不出一滴眼淚。

他在歇斯底裏的絕望裏。

他也在高新野的擁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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