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以為那個孩子回來了
“嗯…就差一點。”高新野沒拿手機的手揉着睛明穴,然後扶着額頭,繼而去抓頭發。
“我還是想帶他回去。”他回頭,看向昏睡在床的簡成蹊。他是個槍林彈雨裏走過來的人,他看着小小的簡成蹊,小心翼翼得連聲音都在輕微顫抖。
“我不放心,就差一點,我要是再來遲那麽,一秒。”
他不敢往下想。
“對,他看了費多爾的傳記。”他一頓,“我不知道是誰給他的。”
“……好。”他答應電話那頭的人,并不爽快,但還是同意了。
随後他挂了電話,一步一步地坐到床邊。從他第一次敲開這個地下室的門,他遇到簡成蹊已經有一個月了,簡成蹊也在緩慢地恢複生命力。上次他們還一起出去散過步,雖然沒走遠,天氣也很冷,但簡成蹊沒有拒絕,他走得趔趔趄趄,還摔倒過,但他自己爬了起來。
他原本以為一切都在嶄新起來。
“我該拿你怎麽辦?”他伸出手,想要碰觸熟睡的人清瘦的臉龐,最終還是沒有打擾。他真的不放心離開,便打算靜靜在床沿坐上一宿,同時他也看到簡成蹊的眉頭緊皺,額頭也開始冒冷汗。
簡成蹊在做噩夢。
他之前給簡成蹊喂過一些藥,其中就有助于睡眠的,但簡成蹊依舊被夢魇所困。高新野徒勞地輕揉他的眉宇,有那麽一瞬間他把醫囑全部抛諸腦後,只想立刻、馬上把人帶離這個陰暗的地下室,這樣他就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陪着簡成蹊,就算負面情緒再次将他淹沒,他至少不會有機會碰觸到能幫助他自殺的器具。
但他最終沒有,他希望簡成蹊真真正正地好起來,自己好起來。
他幫簡成蹊擦汗。那是冷汗,除了額頭,後頸也滲出細細的水珠。精神的過度緊張讓簡成蹊開始發低燒,他覺得冷,側過身雙手交叉于胸前抱住自己。高新野原本想再給他喂些藥,但簡成蹊的身子太單薄,他怕劑量過大适得其反,只能等待。這一過程裏簡成蹊有呓語,咿咿呀呀地不成句子,但能聽出是拒絕和反抗,高新野擔心是自己的信息素悄無聲息影響到簡成蹊,勾起他潛意識裏并不友好的細碎記憶,他很猶豫,但還是站起身準備離去。
睡夢中的簡成蹊就是在這時有的動作,唐突而出乎高新野意料,他猛然抓住高新野的手。那一霎高新野甚至還聞到一絲幾不可聞的omega信息素,太淡了,再迅敏也抓不住。簡成蹊的信息素本來就很淡,更何況兩年前他的腺體是整個被摘除的。高新野不覺得自己是真的聞到了,他只是太思念,所以産生了一剎那的錯覺。
但簡成蹊又是确确實實攥住了自己,好像他很需要高新野,在那個噩夢裏,他希望高新野留下。
他于是重新坐下,任由簡成蹊将他的手往被窩裏拽,使得他的手掌貼上那平坦又空蕩的小腹。
随後簡成蹊抱着他的手臂,高新野也順勢躺下。之前如果留下過夜,簡成蹊都會拘束地背對着他,盡可能地規避肢體接觸,而不是面對面相擁而眠,如同一對真正的情侶。
他們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靠近,這一刻也是高新野從第一眼起的夢寐以求。
“我還以為你是夢到我……”高新野自言自語道,毫無睡意,只是酸澀地一笑。他的猜測也算對了一半,那天晚上簡成蹊确實夢到了他,那個他不知道名字的軍官曾不止一次出現在他的夢境裏,看不清臉,聞不出信息素,留給他的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
那并不是他夢到的唯一影像,他的夢總是節奏迅速剪輯淩厲。
他也确實夢到一部電影,三十年前的科幻片,叫《逃離西伯利亞》。
聽這名字,就知道這部電影的取景地在俄聯邦的無人區,簡成蹊也是從如饑似渴又囫囵吞棗榜單top250的年紀過來的,科幻并不是他喜歡的題材,但架不住這部電影的主題太迷人。
在電影構造的未來世界裏,因為地球資源枯竭,各國權力機構協力在西伯利亞無人區建造發射中心用于太空移民。主人公的妻兒乘坐的一架飛機在飛往西伯利亞的途中墜落,但當局沒有任何搜救的舉措,于是為了那渺茫的生還可能,主人公踏上了尋找之路,并誤打誤撞發現這一切是個天大的陰謀——就算那架飛機能成功抵達西伯利亞,他們的歸宿也不是宇宙,而是湖底。
移民是謊言,通過這種方式控制人口才是真。這個用希望包裹諷刺的仁慈謊言讓坐在發射倉的每一個人都心甘情願,他們在下墜前依舊滿懷希望。
後來他再看這部電影是在高二的電影選修課,除了介紹大致劇情,這門課的老師花了大量時間介紹二十三世紀五十年代,那時候亞合衆國與俄聯邦終于開始恢複建交,老師認為如果兩個國家的關系沒有破冰,這部優秀的電影就不會誕生。
簡成蹊分化得特別遲,數據顯示abo第三性顯露的平均年齡是14歲,但他到高三才經歷第一次發情期,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和父母哥哥一樣的beta。他的成績一直很好,中考還通過了南區的統一考試,去了南一區最好的全beta私立高中,但那個學校裏山外有山,簡成蹊又不善言辭,自然就不是人群裏出衆的那一個。所以他很佩服那個坐在最後面舉手打斷老師的學生,那個學生表示不能理解為什麽要反複強調當時的時局,而不是僅僅關注電影的藝術性和文學性,他的語氣裏有這個年紀特有的無畏的自信,他說好的電影是能超越時代局限的,電影就是電影,與政治形态無關。
“那我還真想請教一番了,”那個老師也不覺得被冒犯,“如果,我們假設戰後各個國家之間沒有破冰和解凍,那麽我們去哪裏找一個西伯利亞?”
“那就在國內拍咯,我們又不是沒有無人區,”那個beta語氣輕松,“事實證明這部電影具有某種先驗性,誰都知道在這部電影上映後的第七年,亞合衆國西五區的無人區也墜落了一架飛機。”
他不再嬉皮笑臉,正襟危坐道:“一架至今都杳無音訊的飛機。”
至此,十七歲的簡成蹊再也忍不住。他回過了頭,想好好看看那個頗為大膽的beta。他說的每句話都正中簡成蹊下懷,也是他想表達、又一時組織不出語言說出口的。簡成蹊羨慕又崇拜這些能不畏懼直抒胸臆的人,他話裏行間的果敢也感染到了簡成蹊,讓他能鼓起勇氣下課後去詢問姓名班級。
那是他第一個主動去結交的朋友。那時候的簡成蹊除了成績沒有其他出彩的地方,但劉家安則是學生會主席,學校裏的風雲人物。他主動約簡成蹊去一家老電影院看《逃離西伯利亞》時簡成蹊簡直是受寵若驚,都沒好好看電影,只記得熒幕下劉家安的側臉。發現自己被偷看了,劉家安也不開玩笑逗他,只是側過頭同他對視了一兩秒,然後不帶姓的叫了一聲自己的名,成蹊。
時至今日簡成蹊都清晰記得那一對視和那聲呼喚,他那時候哪能料到啊,那個眼裏有流光閃爍的少年,有一天會成為他半生的噩夢。
那部電影之後簡成蹊也看過很多遍,同劉家安看,跟讨論小組的成員看,或者是單獨一個人看。大多數人講到印象最深刻的情節和鏡頭,都會提到那個結尾,主人公成功将掌握千萬人性命的發射器扔入貝加爾湖湖底。
在這勝利之前,我們的英雄主人公貢獻了年度最精彩動作戲,但到了最後一刻,當鏡頭從遠處的冰川雪水往湖面上推,觀衆只能聽到他劇烈的喘息,以及那張筋疲力盡的臉。當象征希望的煙花映入主人公的眼眸,整部電影在高潮處戛然而止。
但這個極其富有張力的鏡頭卻不是簡成蹊的最愛。他的側重點真的跟別人都不一樣,他最受觸動的是開頭,又一批全球各地被選中的人坐着飛機前往西伯利亞。他一直記得鏡頭給過一個女人,坐在最靠邊的位置,一手手掌覆在打不開的窗戶上,一手則護着七個月大的肚子。她恬靜的微笑着,說她丈夫是上一批太空移民的,他們即将團聚。
那個母親的形象從第一遍起就讓簡成蹊魂牽夢萦,她從高空看向冰天雪地裏的西伯利亞發射中心,她是真的相信,她們一家三口會在太空團聚。簡成蹊毫不懷疑她是幸福的,她在孕育一個生命,她胸膛裏有希望。
他在夢裏看着那個母親,遠遠的,自己也下意識地去撩起衣服摸小腹。男性omega的生育能力并不遜色于女性,如果他還擁有腺體,他要是遇到個情投意合的alpha,那幹癟的地方也會有希望紮根。
但那些他曾擁有過的全都留在了過去。他突然感受到小腹的墜感,即使是在夢裏,那種壓迫和呼吸不順暢也讓他一時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他會毫不憐惜地去抓自己發癢犯麻的後頸,但當他觸碰肚皮,他輕輕的,連用指尖戳弄都不舍得。那份小小的重量實在是太過于真切,他驚呼一聲睜開眼,他以為那個孩子回來了。
他仰着脖子,深吸一口氣後又脫力地躺下。但那小腹上的重量依舊存在,他手肘撐着身子稍稍坐起,像歐聯盟的小孩見到假扮的聖誕老人,他眼眸裏有許久未顯現過的喜悅和光亮。
他看到一團雲朵似的溫暖。
小小的,縮在自己小腹上。它很乖,也不怕生,被子掀開後也不跑,只是伸長脖子看向簡成蹊,幹淨的四蹄依舊蜷曲。它真的很白,小兔子一樣的耳朵是白的,長長的睫毛是白的,身上的毛打着卷,锃亮的白。
“咩——”那只身上還有青草味的小綿羊奶聲奶氣地沖簡成蹊打了聲招呼。像嬰兒**母親的乳房,它伸出粉嫩的小舌頭一舔簡成蹊的指尖,濕濕的,熱熱的,然後繼續依偎在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