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簡鯉
簡成蹊這回是真的戒酒了。
不是喉嚨口不癢,而是前幾天活寶爬上桌好奇地舔了兩口,之後就開始拉肚子,簡成蹊見它病怏怏那樣,真覺得天都要塌了,抱着小羊就往市區的寵物醫院跑。好在醫生診斷後說**疾病并不嚴重,輸幾天液就好。頭兩天簡成蹊心焦到徹夜難眠,到第三天活寶終于又會早起跳上床往自己被褥裏鑽,他一顆心才放到肚子裏。
但他依舊不敢懈怠,挂瓶的時候活寶睡着了,他也不舍得暫時離開。這幾天高新野也一直都在,簡成蹊呆坐在輸液室裏什麽都不幹,高新野就也這麽陪着。簡成蹊沒之前那麽魂不守舍,也意識到自己身邊的是個大活人,他看幺七看一整天都不會無聊,但高新野未必。
他說不來什麽婉轉的話,但“如果你覺得無趣或者有什麽別的事請一定不要勉強跟我一起在這裏等”的意思也表達出來了,高新野一笑,摸了摸他的頭發,說怎麽會。
“或者我們一起去逛一逛,”高新野建議道,“都到市區了,我們去走走嗎?”
簡成蹊本想拒絕,但架不住高新野用那雙眼看着他。他也是有了活寶後才想明白,自己怎麽就對這個alpha毫不抗拒,或許就是因為那雙眼。他是個各方面條件都頂尖的alpha,但他看簡成蹊的眼神從來都是溫馴又毫無攻擊性的。
他們于是先去取錢。簡成蹊輸錯了好幾次密碼,只剩最後一次機會後他駐在atm前回想到底是哪幾個數字,高新野就上前,從錢包裏取上一張普通的存儲卡,說可以借他一些,簡成蹊瞥到他錢包最裏層的那張黑卡,慌忙擺擺手,說自己再想想。
好在最後一次他終于成功了,順便也把下個月的房租彙過去。簡成蹊父母去世後給他和哥哥簡鯉在南一區留下兩套一居室的房子,簡成蹊還沒出來的時候,簡鯉就把他的那套租出去了,房租每月都打到他的銀行賬戶。簡成蹊出獄後,簡鯉沒去接他也沒聯系他,跟弟弟的唯一聯系就是每月打錢,簡成蹊那會兒都沒底氣給唯一的親人打個電話,何況是現在,只能拿着這筆錢在東五區茍延殘喘地活。他之前對錢沒什麽概念,花銷就是房租、面包和酒,要養活寶後他開始緊張,尤其是這次生病,他不由考慮些自己之前從不在意的,第一次,他想找份工作,他想掙錢。
但他毫無頭緒。他今年二十五歲,大學畢業證書沒拿到,坐過牢,更沒有任何工作經驗。他一事無成又什麽都不會,他找不到任何機會。
他又陷入沮喪,又逃避地有了某種沖動,想死了算了。是啊,他活着對社會沒貢獻,對自己創造不了價值,他兩個月前要是真死了,房東見他沒有按時把租金打到戶頭來趕人,發現他的屍體後不會産生同情,只會覺得晦氣。他哥呢,他哥恨他。一直以來他哥都很關照他,因為母親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們是兄弟,要相互扶持和幫助。可後來呢,後來父母是因為自己入獄而間接出事的,在法庭上,簡成蹊自己都承認了,可他們還是固執地相信那篇文章不是自己兒子寫的,開車去另一個城市找歐聯盟來的人權律師想要翻案。他們救子心切啊,大雨磅礴夜,車速開到一百碼。簡鯉唯一一次探監是他入獄十個月後,并毫不隐瞞的将父親車禍去世、母親在重症監護不治身亡的消息告訴弟弟。他恨啊,他怎麽能不恨,他明知道那時候的簡成蹊的身心都受不了刺激,他還是紅着眼,語氣冷漠,報複性地重提簡成蹊是父母意外懷孕生下的孩子。
與omega不同,beta很難“自然而然”地生育,絕大多數都需要醫療藥物的介入來提高成功率,所以雙beta家庭都更傾向于只要一個孩子。在懷簡成蹊之前,林英沒有服用任何藥物,那個孩子的到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們當時家境也算不上富裕,誰也不知道以他們的經濟狀況能否再承擔一個生命。
“所以他們來問我,問我要不要、能不能接受你,我當時拉着她的衣袖,想都沒想,說當然要,我要一個弟弟,”簡鯉笑到掉出眼淚,“他們都不期待,是我啊!我!我希望他們留下你!我當時六歲,我要是知道二十年後會變成現在這樣,你說我要是能回到二十年前,我是去殺了你還是殺了我自己?!”
你不是牛逼嗎,啊?你不是能寫嗎,他們不是都說你寫得好嘛,那他們現在人呢?人呢!你出事了,那些人有一個來幫你嗎?!噢,你還自殺,那你怎麽還活得好好的,肚子裏還有個不知道是誰的野種!怎麽死的不是你?!簡成蹊,怎麽死的不是你?!
簡鯉當時就是這麽質問的,情緒激動到獄警将他從窗口拉離。但呆滞地坐在裏面的簡成蹊還是能清清楚楚讀出他的口型,他說簡成蹊從一開始,就不被任何人期待。
他就不應該存在。
那個孩子就是那時候沒的。簡成蹊沒了腺體,也沒有信息素,懷孕後的每一天都是煎熬。那也不是他第一次有早産的跡象,七個月的生命能活,但實在是那個孩子福薄,沒能撐過去。簡成蹊很難說清道明對那個孩子的情感,上面的意思是那個灌溉他的alpha各方面條件都屬頂級,他的血脈理應被留下。簡成蹊剛開始并不同意,就算這個孩子生下來他就能獲得自由,他也不願意出賣自己生育權。
但那個孩子又是他第一次自殺被救回來,進行體檢後才查出來的,他已經不算個健全的omega了,那是他第一個孩子,那也很有可能是他最後一個。
那一刻他想到自己。他跟随打拼的父母去南部中心一區前一直住在一個南三區的小城鎮,鄰裏鄉親的阿公阿婆嘴碎,見到簡鯉會說你媽媽只愛你弟弟,見到簡成蹊會說你是爸媽意外懷孕才有的。他們壞嗎?也不全然,他們不是獨生子女的,哪個不是聽這種話長大的,耳濡目染,等他們也成了阿公阿婆,也會習以為常地這麽去說別的小孩。
他們還以為這麽跟你開玩笑是因為喜歡你哩,但簡成蹊真的聽進去了,記下了。他不用問就知道那些阿公阿婆說的是真的,這個鎮子就這麽小,告訴一個人就是告訴全部人,他母親懷他懷了十個月,跟人聊起來,難免會不經意地把這事兒說出來。現在簡成蹊肚子裏這個也是意外,他不想要,那這個生命就沒了,就像他父母意志再不堅定一點,他簡成蹊也沒了。
他最後還是決定要,不是為了出獄,而是承受不了那塊血肉離開自己身體後,他會産生的共情。
之後他總是避免去想那段插曲,但只要夢到,他就會魂不守舍,還會哭得肝腸寸斷,這些宣洩湧動的情感跟那個血緣上的alpha父親無關,只是因為孩子。
因為那個和他一樣,一開始被認為不該存在的生命,他真的很想保住,真的很想要,想親口跟他說,我期待你。
但他還是失去了。
同樣失去的還有父母,他們也再無可能站在簡成蹊面前,親口跟他說,我們期待你。
所以那天睜開眼,他看到伏在自己小腹上的那個生命,他真的恍惚以為那個孩子回來了。他已經失去一個孩子了,他承受不了再失去那只小羊。
他揉着手裏取款後的小票,看着上面的數字,他想再怎麽難也得活下去。
他正坐在一家便利店靠窗的座椅上,暖春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到他身上,他想他不能比活寶先死,他得養活寶,他得陪着它。
高新野這時候正在排隊買水。櫃員是個新手,操作特別慢,所以一個小店裏也排起了不短的隊伍。高新野站在靠前的地方,總會時不時往簡成蹊坐的地方看,好像怕不好好盯着,那人就消失了。他也一直在留意窗外,那個年輕人敲了敲玻璃後他并沒有多警惕,倒是簡成蹊被那突然的動靜弄得一驚,手腳都是一抖。
他擡起頭,并循聲看過去,那個笑着的男孩眉眼彎彎,見簡成蹊看過來了,還很俏皮地用鼻子貼了貼玻璃。簡成蹊起身後他也進來了,一個前沖,給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簡成蹊實在是沒站穩,後腰磕碰到了桌子,但一點都不惱,只是笑。
“你怎麽在這兒!”那個男孩雙手緊緊摟住簡成蹊的後背,實在是激動,還罵了句髒。
他抱得真的很用力,簡成蹊都有點喘不過氣,但他沒把人推開,只是把手放在對方肩上。不遠的高新野見他是這反應,也不着急着過來,繼續排隊,更何況那個少年也是omega,他不需要特別緊張。
“你來東五區了怎麽不來找我啊,我之前跟你說過多少次我老家在這兒,你難道還跟我客氣,怎麽就想不到來找我。”omega說着說着,聲音就黏在一起了,聽起來也帶着鼻音。簡成蹊就拍拍他的肩,他乖乖地松手,站在簡成蹊面前,眼眶果然紅了。
“怎麽還要哭鼻子啊,”簡成蹊勾着手指,在他鼻子上碰了一下,“你可都二十了。”
“我是見到你太激動!而且你……你咋……”omega揉了揉眼,聲音漸漸變小,“你現在咋比在監獄裏還瘦。”
“我挺好的,”簡成蹊并不打算細說,“倒是你,一年不見,長高了這麽多。”
“因為我吃得多啊!我跟你講,我老板,外國人!飯做得可好吃了,我的天吶,我都碰上你了,我還說啥我老板啊,你住哪兒啊,你…飯吃了沒,我請你吃,我跟你說,我正兒八經有工作了,我今天剛要去旁邊銀行取……錢……”
那少年原本語速特別快,也語無倫次的,但眼瞅着有alpha往這邊走,說着說着字節就拖長。他也是omega,一聞信息素,就知道這個看上去冷冷的alpha不是什麽池中物。
但他看向簡成蹊,眼裏的柔情又是真情實意。
“朋友?”高新野問。
“嗯,這是江小筝。”簡成蹊介紹。
“啊…你好。”江小筝小地方人,除了自己老板,還是第一次碰到信息素收斂着還這麽強勢的,都不敢說啥。倒是高新野很友好地跟他握手,并報上自己的名字。
“ 你們…”江小筝一時有點懵,想問簡成蹊他們什麽關系,但又覺得才剛見面,這樣太唐突,原本有好多話要說的,那個alpha一來,他就全卡殼了。
“啊啊啊,剛說到請你吃飯!”江小筝掏出手機,“你們倆要是有空,我現在就給我老板請假,我們好好吃頓午飯!”
“不了,”簡成蹊不想他破費,“還是工作要緊,下次再——”
“別下次了!好不容易碰上的,還下次。我工作也不忙的,我老板搞版畫的,工作室就在這附近,我給他打下手什麽的,”說着,江小筝掏出張名片遞給簡成蹊,“我老板的,你們要是感興趣,随時都能來體驗。”
“對!我給忘了,現在在做活動!”也不顧及旁邊有個alpha了,江小筝勾過簡成蹊的手,“你不要我請假,那我們就在旁邊随便吃點,然後你…”他有點怯地瞥了高新野一眼,“你們來我老板工作室裏畫畫呀,第一次免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