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不是小畢加索
正如江小筝所言,他工作的那個工作室确實就在那家便利店不遠處。他們去的時候差不多是一點半,都還沒到工作室的下午營業時間。
但是江小筝有鑰匙,開門後也将“正在休息”的牌子翻過來,變成“歡迎光臨”。這個工作室采光極好,面向街道的那一面全是大玻璃,房間裏右邊是一張大長桌,上面擺放着各種工具,左邊是一臺版畫印刷機,中間靠牆放着的則是顏料工作臺。江小筝讓他們倆先随便坐,他先貼張告示。只見他把書包放下來,從裏面拿出個文件夾,裏面則是打印好的幾張a4紙。
“我去之前還嘀咕,我老板那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人,要挂招聘廣告不自己刻張版畫,居然讓我去銀行附近那家打印店,我現在是真謝謝他突然犯懶,不然我也不會遇到你。”
“……招聘?”簡成蹊問。
“對啊,這個工作室上個月才開的,雖然我到現在才見過一個老板,但他說合夥人還有兩個,也是搞版畫的,過段時間來。我老板中文可好了,交流不是問題,但他說那兩個是一點其他語言都不會,所以要找翻……”
江小筝塗膠水的手一頓,猛然看向簡成蹊:“對啊,我都遇到你了,還貼啥招聘告示啊!”
簡成蹊被江小筝這一驚一乍弄得有點蒙,下意識地側過頭去看高新野,他當然也不清楚狀況,無辜地眨了下眼。
江小筝迅速搬了張椅子,坐到了簡成蹊對面,并把告示舉到他面前,小腦袋從那張紙後面歪出來:“他們要會拉語的翻譯!”
簡成蹊張了張嘴,根本想不到會這麽巧。
“我…”他的聲音幹幹的,聽着很不自信,“我很久沒碰……”
“沒關系啊,會這門語言的本來就少。啊…你看我急的,不過你現在要是工作順利,當然沒必要來這個小工作室呢。”
簡成蹊并不明顯的喉結動了動,雙手搓在一起:“……我其實,還沒找到工作。”
“那你有興趣來這兒嗎?我們一起!”聽簡成蹊這麽說,江小筝把那告示折起來放兜裏,是不打算貼了,也不顧及旁邊有個疑似簡成蹊伴侶的alpha,握住簡成蹊放在膝上的手,勸他務必要好好考慮。
“你說了也不算啊…”簡成蹊真的特茫然,“你老板未必會要我。”
“怎麽可能會不要,我拉語都是你那時候教的,他都覺得說得還行,你這麽好,他怎麽可能不要。而且我…我這樣的他都不嫌棄,都還跟我簽正式合同,你更沒問題啊。”
像是極力要在一時一刻就得到簡成蹊的同意,江小筝絞盡腦汁又急不擇言:“我老板人也特別好,他也肯定會喜歡你的。”
“咳——”
一直沒說話的高新野終于沒忍住,輕輕地咳了一聲。
“啊…”江小筝尴尬了,撓撓頭,不好意思地退到電腦邊上,“我不是那個意思哈,我……”
“我覺得他的提議挺好的,”高新野微微低頭,看向簡成蹊,鼓勵道,“你可以試試。”
“你覺得我行嗎?”簡成蹊眉頭鎖着,聲音小到像唇語。高新野卻聽得清清楚楚,鼻尖在他耳朵上蹭了一下,然後堅定又小聲地說,當然行。
江小筝雖然沒坐他們對面,但也一直往他們那兒看呢,見簡成蹊笑了,就覺得這事靠譜。他老板有午睡的習慣,現在正在樓上的小隔間裏休息,還得過一會兒才下來,他還挺想讓他們今天就見上面的,就問簡成蹊要不要畫畫。
“因為工作室剛開沒一個月,所以還在做推廣,第一次來體驗凸版版畫都是免費的,”江小筝給簡成蹊遞上鉛筆和一張紙,“第一次不需要雕刻木板,在硬紙板上操作的,你先畫個草稿,想畫什麽畫什麽。”
簡成蹊接過了,拄着下巴看那張白紙,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落筆,想了想他把筆遞給高新野,說要不他畫。高新野還真沒客氣,但他不是拿過筆,而是握住了簡成蹊的右手。他用力,簡成蹊動筆,在那張紙的一角畫上棵簡筆的樹。
“你……”簡成蹊笑。
高新野也松開手了,理所當然道:“他說了畫什麽都可以。”
“……那我找找例子。”簡成蹊一伸手,去拿桌子旁邊那本厚厚的畫冊。這時候他聽到敲門聲,兩個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趴在外面的玻璃上要引起江小筝的注意力,江小筝去開門,他們身後的父母叮囑了幾句,并沒有跟着一起進來。
“是興趣班的小學員,”江小筝讓那兩個孩子坐到簡成蹊對面,“旁邊就是個大商場,有些家長帶小孩來逛街,會暫時把他們放我們工作室。”
“你教他們嗎?”簡成蹊問。
“這麽小的孩子哪裏需要教啊,”江小筝把準備好的紙筆放到他們面前,“他們個個都是大師。”
江小筝說得沒錯,那兩個男孩拿到材料,都沒怎麽猶豫就開始動筆,一個聚精會神地畫些抽象的圖案,另一個則在描自己的手。他們還主動問江小筝要剪刀,畫手掌的那個把圖案剪下來,貼到另一張紙上,然後才去工作臺上調顏料塗到用于印刷的厚紙板上。
他們都太矮,夠不到版畫印刷機的轉輪,江小筝就幫他們弄,簡成蹊以為自己都看了一下午了,一擡頭看鐘表,才發現只過去十分鐘。
“哇!”江小筝将印好的兩張畫放到桌上,方便他們接下來寫标題日期和名字。簡成蹊也看到了那兩幅畫,手的那張是黑白的,但抽象圖案的那張色彩特別豐富,惹得簡成蹊喃喃了一句:“你還真是個小畢加索。”
“畢加索是什麽?”那個男孩剛好寫完日期和夾雜着拼音的标題,停下筆,好奇地問簡成蹊。
“是兩三百年前很厲害、也很有名的藝術家。”簡成蹊答道。
“兩三……百年前?”那男孩顯然對這個時間沒有任何概念,晃晃腦袋,在日期後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我不是畢加索。”他舉起那幅畫,給簡成蹊看自己歪歪扭扭的簽名——林源。
“這才是我。”他“咯咯”地笑,單純而純粹。
那兩個孩子似乎有很多靈感,印完一張,就馬不停蹄開始創作下一幅。簡成蹊則是把那本畫冊都看了一遍。正如江小筝所言,這個工作室合夥人不止一個,所以那本畫冊裏也不止一個人的作品。但他們都來自同一個國家,創作元素有一定程度上的重合,比如他們都畫過國旗、地圖、穿着傳統名字服飾的女子、繞着這個國家首都的道加瓦河、不管做什麽食物都會撒一點的莳蘿草,以及羊。
拉國是平原地形,哪怕到現在,畜牧業也是這個國家的支柱産業之一,簡成蹊翻出張小羊仔的圖畫本想臨摹,一落筆,看到高新野畫的那棵小樹,又停下了。
“畫你想畫的,”他聽到高新野說,“不一定要仿照別人的,你畫什麽都好看。”
簡成蹊沒有說話。
他真的是很容易妄自菲薄的人,放在過去的每一個日子裏,如果有一個人這麽誇他,他肯定會說不是不是,我不行,我不會。
但他現在沒有。
他緊緊地握住筆,最開始的兩筆特別重。後來他左手不再是托着下巴,而是按住那張紙,認認真真地畫出耳朵、脖子、翹動的尾巴、擡起的後蹄。簡成蹊的線條并不精致,但能看出那是只羊。
“活寶嗎?”高新野問。
“嗯!”簡成蹊在旁邊畫了好幾條線,使得那只羊看起來像是在草原上奔跑。
但他畫了幾筆又停下來,擡頭看高新野。
“怎麽了?”高新野安撫地摸了摸他的肩膀,“你畫得很好。”
“可我不知道它跑去哪裏,就它一只,能去哪兒?”
“誰說只有它一只,”高新野說着,從筆筒裏又拿了一支鉛筆,在活寶身邊又添了一只稍大的羊。他的筆觸跟給生人的距離感完全不一樣,他會把羊毛畫得毛茸茸的,身體也胖墩墩的,顯得溫馴可愛又不具攻擊性。
“他有同伴,”高新野道,“他有人陪着。”
簡成蹊一笑,又一次托着下巴,看那兩只依偎着跑的羊。他也突然有了想法,在畫面的最上方加了只小狗。那狗也在跑,但扭過頭,觀察那兩只羊有沒有跟上。随後簡成蹊又畫了些代表草木的線條,然後一副草稿就算完成了。江小筝又給了他一塊厚紙板和鈍尖頭的螺絲筆,讓他把草稿貼到紙板上,在草稿的背面用螺絲筆刮,這樣草稿上的石墨就會印到木紙板上。
簡成蹊不是左撇子,就是正常用右手刮,但他腕上割過好幾次,手筋也有傷到使不上勁,高新野看出來了,什麽也沒說,像畫那棵樹一樣握住簡成蹊的手,幫他用力。之後在木板上重新勾勒出線條也需要比較重的氣力,簡成蹊自己勾了一遍,江小筝一摸,還是覺得凹得不夠,高新野就接過,順着簡成蹊勾過的痕跡再刻一遍,憑他的力量能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并不着急,簡成蹊就趴在桌上,靜靜地看筆尖劃過。
因為靠得比較近,他視線裏除了那支筆,其他的一切都是虛得像蒙上一層紗的,他突然想到什麽,跟高新野說,他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參加過繪畫比賽。
除了高中在南一區,簡成蹊在這之前所受的教育都是在南三區的區域中心,他的小學在全中心的排名只有中上,但也是父母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送進去的。簡成蹊父母都沒上過大學,剛開始做皮革生意的時候吃過沒文化的虧,所以他們在教育方面對簡成蹊和簡鯉都很舍得投資,就是希望他們有好文憑,找好工作,別吃自己曾經吃過的苦。那時候簡成蹊喜歡畫畫,父母還送他去過一些興趣班,老師也覺得他挺不錯,就讓他去參加一個現場作畫的比賽,主題是“科幻未來”。
他到現在其實記不得自己畫了什麽了,但在賽前準備階段,他自己的畫并不能讓指導老師滿意,老師給了他一本某個其他比賽歷年來獲獎作品的畫冊,讓他把其中一幅稍作修改,比賽的時候把這幅別人的畫背出來。
“但我還是畫了自己那幅。指導老師之後能看到自己學生的畫,他當時問我為什麽不畫別人已經獲獎的那幅,我就說我緊張,背不出來。”簡成蹊還是趴着,輕輕地說道,“老師很生氣,我們準備了一個多月,同樣的畫臨摹了二十多張,我當時居然背不出來。”
“其實我背得出來,”簡成蹊頓了頓,“我也很矛盾,最後還是沒畫那幅已經被認可的,那是別人的,我想畫自己的。”
“但我自己的東西也沒獲獎。”
他笑,挺無奈的:“之後我也不學畫畫了。”
他的腦袋側了側,這樣除了筆,也能看到高新野。高新野一直在默默地聽,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簡成蹊說完這個記憶中的小插曲後他也勾勒完,放下了筆。
他們這時候完全可以叫聲江小筝進行下一步,但他們誰都沒有,一個腦袋枕在手臂上,一個伸出手,輕揉對方的頭發。沉默裏簡成蹊會想高新野會說什麽,alpha并不寡言,但絕不會滔滔不絕,他會說什麽來安撫寬慰呢?是敷衍如“但人要往前看”,老生常談如“你沒辦法讓所有人都喜歡欣賞你”,還是勵志如“多少在這一領域有成就的人在另一個不擅長的領域受過打擊”?
他都沒有。
他只是真誠地、坦然到有些許固執道:“但是你畫了你自己想畫的。”
簡成蹊眉眼彎起地一笑。
是啊,他看着高新野說,我當時一點也不後悔。
現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