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一直都在想高新野
簡成蹊是第三天去的工作室,安德烈沒對他提別的要求,只是讓他把身份證明都帶上。簡成蹊知道躲不過,在安德烈登錄信用局域網之前就跟他坦白,說自己履歷并不清白。維序派政府對未來發展的理想規劃是信用替代貨幣,并已經在一些一線區域試點,但東五區離發展到這一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所以信用值在這個區域并不受重視,這也是簡成蹊離開首都後來這裏的原因,不然像他這樣有污點的人去其他城市,只會更寸步難行。
安德烈并沒有表現得多詫異,接過簡成蹊的身份證,将編碼輸進那個網址。作為雇主,他能看到簡成蹊坐過三年牢,但服役地點和罪狀都被隐去,他便若有所思地一笑,問:“omega特殊監獄?”
簡成蹊沉默。
“我給江小筝操作的時候他的資料也是這樣,他就跟我提過這個……特別的地方。你別緊張,我就是好奇,因為在我的國家,omega監獄幾年前因為關押人員太少而和beta監獄合并,歐聯盟其他國家也有這個趨勢……”他一聳肩,開玩笑道,“或許是因為我們人太少,一個國家還沒你們一個區大。”
他說着,旁邊的打印機也開始工作。簡成蹊一看那是正式工的合同,他自己都過意不去,說只是臨時合同也沒關系。安德烈不以為意地一笑,說他要是介意檔案裏提到的過去,也不會把工作室鑰匙都給江小筝。
“我對亞合衆國一直都很感興趣,也看過一些報道,當然是外媒做的,他們和我一樣,不能理解這裏的omega犯罪率為什麽會這麽高,而且還有逐年增加的趨勢。有一個記者煽情地總結道,或許每一個進過特殊監獄的omega背後都有一個故事。”
安德烈将簽好兩個人名字的合同放一份到文件夾裏,遞給簡成蹊。簡成蹊接過,舔了舔唇:“我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故事。”
“別緊張,”安德烈還是笑,“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你想要傾訴,我會很樂意聽。”
“對了,因為你是omega,所以關于發情期的假期——”
“我不需要這個,”簡成蹊摸了摸被衣領遮住的地方,并不明顯的喉結動了動,“我做過腺體摘除手術,不會有發情期。”
安德烈挑了挑眉:“所以現在你身上的信息素是那個alpha的?”
“……嗯?”
“你或許是跟他待久了,自己都沒注意到。那句詩叫什麽……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他道,“你身上現在還有很淡的松香。”
“不過以後就混着油墨顏料的味道了,”他站起身,很随意地在簡成蹊肩膀上拍了一下。隔着衣服,簡成蹊還是能感受到那手掌的厚度,指腹的繭也很明顯。捕捉到了簡成蹊的疑惑,安德烈并不避諱地攤開雙手,給他看自己的掌心,那裏還有些細碎的傷痕。
“握刻刀握的,”他說,“就是現在,我還是會一不留心傷到手指或者手掌。”
這個理由很合理,簡成蹊也想不到更貼切的解釋。他試探地碰了碰他的手指,又很快縮了回去,還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這有什麽好道歉的,我看起來就這麽兇狠容易生氣嗎?”安德烈挺無奈的,“不過你的手真的很軟,拿筆會很好看。”
簡成蹊當天就開始上班。工作室的工資并不高,但需要做的任務也不多,在那兩個版畫藝術家來之前,簡成蹊需要跟他們保持郵件聯系,以及傳達翻譯藝術節舉辦方的各種通知和事項等。
這個藝術節是東五區為了争取到維序派政府新一輪撥款而特意舉辦的,主題是《慶祝衛戌令頒布八十周年》。在這之前的幾十年裏,東五區政府因為想保持部分獨立性,并沒有全盤聽從中央的高壓指令,再加上地處沿海東部,東五區政府一直是自主進行經濟生态恢複。
人民原本也支持區政府的做法,畢竟維序派的司令官太過于強勢,那些受司令官直接管轄的地方雖然經濟恢複速度迅猛,但自由度都比東五區低。但自由不能當飯吃,尤其是近二十年,東五區發展一直停滞狀态,在各官方數據裏,東五區不僅是最落後的東部地區,連西一區都有趕超趨勢,更關心溫飽的人民漸漸倒戈,去政府門口拉條幅靜坐絕食,兩年前的那次抗議鬧得最大,直接導致前區長下臺。新上任的區長吸取了之前的教訓,一直向維序派政府靠攏,為了争取到新一輪重建計劃的資金政策支持,在區域內開展了不少歌頌維序派政府的活動,這個藝術節就是其中之一。
安德烈并不喜歡這個主題,但為了讓藝術節更具國際性,區政府放寬了外籍藝術家參賽作品的主題,如果他們能借這個藝術節來東五區開工作室,還能享受更多政策紅利。
“所以安德烈就來了。他說其他兩個合夥人都是拉國藝術學院的教授,只在藝術節期間才會來,他自己在拉國其實沒什麽名氣。這個工作室之所以能辦起來,是因為區政府急需外籍面孔來提升藝術節的國際性和開放性,所以承諾減稅等等優惠,安德烈說不來白不來。這是他原話,天哪,我居然從一個外國人嘴裏聽到‘不來白不來’……”
江小筝說這話的時候正和簡成蹊一起吃午飯,他們從便利店裏買了最便宜的便當,然後帶回工作室吃。
現在是午休時間,安德烈一如既往地在樓上午睡,所以工作室裏只有他們兩個,江小筝跟餓壞了似的又往嘴裏送了一口,含糊道:“不過我覺得他謙虛了,那本畫冊裏有好多是他的畫,我覺得不輸那兩個教授。”
簡成蹊吃得沒他那麽着急,吃得也少,撥了撥米飯後放下筷子,問:“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
“一個月前,我當時……”江小筝原本是眉飛色舞的,但說到跟安德烈的相遇,眼神不知為何漸漸暗淡,然後悶悶地往嘴裏扒飯。簡成蹊當然不逼他,只是摸了摸他的後背,是怕他吃得太急噎住。
“你也知道我十四歲就進去了,在監獄裏呆了五年,除了跟你學過拉語,沒一點文化,我出去後還能幹什麽,我……我不去賣,我連抑制劑都買不起。”
安德烈從外媒報道裏聽來的那些話也不是空穴來風,一個omega不是被逼到走投無路,也不可能犯罪。那個alpha是江小筝繼父,從他能記事起,他法律上的父親就對他動手動腳,他分化成omega後更是變本加厲。在監獄裏江小筝和簡成蹊說過,他也不是不能忍,他第一次發**的時候alpha進他房間,用信息素挑逗,他真的有想過忍。
但他的omega母親撞見了。
那是他有血緣關系的母親啊,他原本以為她會救自己,但她只是捂着嘴,跑開了。發**是發情期的預熱,那天他們三個人坐下來吃飯,他問母親要抑制劑,那個alpha面不改色,說十幾歲就這麽嬌貴了,用什麽抑制劑,忍一忍不就好了。他母親低着頭,拿筷子的手抖得厲害,但還是唯唯諾諾地應和alpha,說抑制劑也不是必需,抑制劑都是那些打着o權旗號的商人的生意,效果也沒宣傳的那麽明顯。
但是江小筝不能忍。他那天晚上已經鎖門了,但他的alpha繼父還是進來了,他太自大,根本沒發現江小筝一直握着把小刀,後來江小筝倒在不屬于自己的那片血泊裏給警局打電話,那一年他十四歲,還受未成年法保護,又因為是自首,所以判了八年,但他在監獄裏已經自暴自棄了,在和簡成蹊同一個牢房前,他對減刑并不積極,後來跟着簡成蹊學了門語言,有事做,他才重新有了鬥志。他比簡成蹊早一個月出去,十九歲生日是在監獄外過的,他原本也滿懷希望。
“但我什麽都不會啊,我……”江小筝吸了吸鼻子,“東五區之前光顧着谄媚中央政府,其他什麽都不管,暗娼這塊也睜只眼閉只眼的。我履歷不幹淨,沒鸨頭願意要我,我就自己接,有一次回來路上碰到認識的alpha,一定要我到他那兒過夜,我剛被人玩狠了,真的受不了,那人就想強來…你說我都幹這行了,講尊嚴什麽的是很可笑的,但我當時真的就不想活了,橫豎反抗不了,我……”
“然後安德烈恰巧路過,把我救了。”
“我也是賤,問他要了聯系方式,說等我恢複好了免費給他操。他可憐我,給了我張名片,我一看他名片上的國籍——”江小筝抓了抓頭發,眼睛都亮了,“你以前跟我說,這個國家只有兩百萬人,又因為通用語的普及,這個語言的使用人口只剩下八十萬,我磕磕巴巴說了句拉語後還怕他使用的是國際通用語,已經不用民族語言了,但他都沒遲疑,還用拉語回應我。他說我是他來亞合衆國後遇到的第一個會拉語的,還問我願不願意到他那兒上班,我就稀裏糊塗跟他來到這個工作室,稀裏糊塗把合同給簽了,天吶,我那兩年跟你學拉語真的就是覺得無聊,我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用上,還能因為它有份工作,我真的是太謝謝你了簡哥,要不是你願意教我,我早死在不知道哪個破招待所了。”
“真的,我今天早上睜開眼,都還會以為自己在做夢,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事。我再過兩個月就二十了,我活着二十年,除了你,就安德烈真心實意地尊重我,不嫌棄我。”他擡頭,看着天花板,隔着那堵牆,安德烈就在那個二樓的小房間裏休息。
“我甚至覺得都沒遺憾了,我也被尊重過了,被當個人來看了,真的,就是讓我現在去死,我都沒遺憾。”
“別死,”簡成蹊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說了句。
“我随便說的,”江小筝樂天地笑笑,“我才二十啊,我現在都想考大學了!當然會好好活着!”
“你呢?”他問,“你跟我說說呗,咱們都快半年沒見面了,你過得怎麽樣啊。”
“挺好的。”簡成蹊想了想,“我前兩個月待在首都,住在以前的編輯家裏裏。就是給我送書,每個月都會來看我的那個,後來我就走了,來東五區……”他沉默了,覺得自己剛讓江小筝別死,總不能說他來東五區後一直渾渾噩噩。
“然後呢然後呢,那個alpha!” 江小筝顯然沒發現簡成蹊的異樣,而是更關心別的,“那個咱們第一次見面,那個氣場超強又很帥的alpha,他……”江小筝笑得可開心了,“他是你男朋友嗎?”
“怎麽可能。”簡成蹊戳了一下他腦門,“你愛情小說看多了嗎,他可是——”
簡成蹊停頓,是也不知道高新野到底什麽身份。
“我想問你件事…”簡成蹊挺支支吾吾的,江小筝就用手肘戳了下他肋骨的地方,說他們倆還有什麽不能問不能說的。
“你知道我那一片的alpha嗎?就是…做那種生意的?”
“我還以為你害羞啥呢,原來是問這個,”江小筝大大咧咧的,但旋即就搖頭,“我跟你說內部行情,只要是那種塞小廣告的,全是用信息素僞裝劑的beta。幹這行的,只要你是o或者a,就算長得醜也是搶手貨。不過都是alpha或者omega了,也不會醜到哪裏去,所以價格肯定不會便宜,你說的那個價格,就是我這種…嗯,反正我肯定不會為了這麽點錢就去。”
簡成蹊緩緩地一點頭,嗯了一聲,沒有再問。他也沒覺得多震驚,事實上,在高新野坦誠之前,他也猜到對方撲朔迷離的身份肯定不是mb。他也不是第一天發現自己對這個alpha一無所知,從秘密警察到貴公子,他也想過無數種可能,但成蹊從來沒有怕過這些可能,他有什麽好怕的呢,他死都不怕,還怕高新野有什麽圖謀不軌嗎。
況且高新野也沒有任何算計心,他真心實意對自己好,江小筝從安德烈那裏得到的尊重,簡成蹊也從高新野那裏得到了。
“他這幾天怎麽都沒來啊,”江小筝問,“他什麽時候再來啊?”
“他應該不……我不知道。”簡成蹊給出的答案很模糊,因為他也不能确定,高新野還會不會再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裏。有一次半夜他聽到高新野跟別人打電話,他睡得淺,所以盡管高新野自己的聲音壓得很低,但電話那頭不滿的女聲簡成蹊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句“別忘了你是什麽身份”簡成蹊記到現在。他于是從未主動給高新野打過一個電話,就像對方一次也沒有聯系他。他之後去心理預防科拿了些藥,主治醫生說年輕人看開點就好,別沖動,還說那些自殺被救回來的,哪個不是後悔的,他聽着那些冷漠的話,心裏沒有絲毫的波瀾。
他确實在呼吸,眨眼,行走進食,但他的活力依舊沒有恢複。他最有活力的時候是入獄前,在論壇上連載了個叫《是月色和玫瑰啊》的愛情小說,可就算是那段時間,他也過得特別憋屈,他雖然念了喜歡的藝術史,但他母親因為他沒選更好就業的專業,每次通話視頻,講到他的未來,都會嘆嘆氣和替他着急,不僅如此,在他分化成omega後,他母親也不管他樂不樂意,經常給他張羅年紀差不多的alpha來認識。有一回簡成蹊實在是受不了了,相親對象走後他就趴在桌子上止不住地哭,越哭越不能理解,自己在父母眼裏就這麽差勁,以後不依附個alpha就活不下去。
他越哭也越壓抑和喘不過氣,然後掏出手機,如果将他當時的狀态比作溺水,那麽那個手機裏敲下的每一個字都是他的救生圈。
他用的第一人稱,故事裏的“我”也因為相親而在咖啡廳裏痛哭,但和簡成蹊的孤苦伶仃不一樣,那個“我”遇到了江崇。為了安慰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江崇給“我”講了他和張時夕從相遇到分手的七年。
這個故事簡成蹊之前就寫過,但沒發表,簡成蹊寫過很多沒發表的故事,除了他自己也就一個人聽過。後來那個人在簡成蹊就要寫到張時夕去找江崇前突然不辭而別,簡成蹊沒了那個唯一的讀者,也就沒再寫了。因此這個故事在論壇連載的版本同樣停留在了江崇離開而張時夕沒有去追。
這在很多讀者眼裏肯定是未完結,催着簡成蹊寫破鏡重圓。簡成蹊就寫了個幾萬字的番外,裏面的“我”再次見證了張時夕和江崇的複合。江崇也是個情種,三年後張時夕來找他了,他就答應了。番外的結尾是江崇在張時夕的美術館外擺了幾萬朵玫瑰。“我”是知道他們三年前之所以分手,是因為張時夕太癡迷藝術和策展,所以當“我”看見江崇和工人一起搬花準備這個驚喜,“我”對笑的像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江崇說,你真的好愛他啊。
這個番外也放在出版的實體書裏。簡成蹊也算是個作家了,又年輕,學校裏的社團就都想拉他入夥,他不是擅長社交的人,但還是加入了劉家安的那個讨論小組,之後發生的一切都都失去了控制,他出獄後也嘗試過創作,就是在他準備自殺的前幾天,他還不死心地寫了一些片段,但意識到他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無法發表的,他就再次陷入了絕望。他于是用小刀劃破了手心,這樣他就算有書寫的欲望,他筆都握不住,他寫不了。
現在他不想寫,同樣的他不自殺。他正常了,他的一顆心也像抗拒性愛的肉體一樣,冷漠了。
直到他路過那家店。
那天簡成蹊是去看房,他就要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他想租個好一點的房間,讓活寶多見見太陽。而且地方城鎮為了争取到財政補貼也開始整頓,那些不規範的廉價出租房首當其沖受到影響,房東前幾天也通知簡成蹊下個月必須搬出去,不然被發現地下室裏住人,他肯定會被罰錢。簡成蹊也不挑,那個一居室雖然在郊區,每天上下班通勤加起來有兩個小時,但它有個很大的陽臺,房東也允許他養寵物,那個房東的賬戶他都拿了,跟人約定好等他發了工資,他就會來租。他的生活越來越正常,他的未來也可預見的普通和平淡。
可當他在回去的路上途徑那家店,他站在面向街道的櫥窗前,他突然想到高新野。
他的額頭貼上冰冷的玻璃,胸膛也在劇烈的起伏。那一瞬間他有熱淚盈眶的沖動,跟突然活過來似的,當一顆麻木的心因為滿櫥窗的玲琅琥珀跳動得如山崩海嘯,他再也忍不住地、壓抑地宣洩出那個人的名字。
他沒辦法裝作一切都沒發生。
他也騙不了自己,他其實一直都在想高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