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琥珀

簡成蹊是被那家琥珀店的老板叫進來的,他在櫥窗前站得實在太久,晚上降溫又厲害,omega老板就好心讓他進屋,櫥窗是雙向玻璃,他在屋內也能看到全部。

簡成蹊原本很不自在,他囊中羞澀,櫃臺裏的價格沒一個是他承擔得起的,但老板并不介意,她是個上了歲數的omega,這個年紀賦予她的溫柔和藹讓她在年輕人面前特別熱心腸。除了櫥櫃,這個不大的飾品店裏還有三個透明櫃,将簡成蹊叫入室內後老奶奶就回了櫃臺內側,絲毫不介意簡成蹊光看不買,還說如果有喜歡的一定要跟她說,她可以從櫃臺裏拿出來。簡成蹊盛情難卻,但還是拘謹,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圈後,就想開口跟老奶奶道謝再見,老奶奶看出他的拘束,依舊慈眉善目地笑,然後從櫥櫃裏拿出一個巴掌大的未經雕琢的黃琥珀。

“如果你有時間…”老奶奶對簡成蹊招招手,示意他湊近。簡成蹊看着她用右手大拇指指腹搓了十幾下那塊琥珀的表面,然後遞到他鼻下,讓他聞一聞。因為靠得太近,簡成蹊輕輕一吸氣,松香就充斥了他的鼻腔,他不由把整個胸腔都舒展開,但那香氣太短暫,盡管剛開始很濃郁,但沒過一秒就飄散了,

“好聞吧,”老奶奶非常喜歡簡成蹊的反應,眉開眼笑的,“正宗的西五區邊境來的琥珀,幾千年前,琥珀就是邊境霓族人的聖石,除了是各種儀式和節日的必備裝飾,也是新娘不可或缺的陪嫁。”

她說着,從口袋裏拿出錢包,将夾層裏的一張照片抽出來,給簡成蹊看,那是張全家福,畫面裏的omega還很年輕,中間站着的是個穿着霓族傳統服飾佩戴琥珀項鏈頭飾的五歲女孩,五官精致得像個小洋娃娃,旁邊站着那位男士則很明顯是霓族血統,老奶奶說那是他先生,三十年前他們在西五區認識,他随她回了東部,并有了一個女兒。

“那是霓族人跟我們相處最融洽的時候,塔爾娜都跟亞族的alpha結婚定居首都了,我們能在一起也不是什麽稀奇事。”老奶奶說着,垂眼一笑,是想到了往事,“後來我跟他回家探親,我看到他房間裏貼着塔爾娜的照片海報,還吃過醋。不過那個年代誰不喜歡塔爾娜,連我女兒見了她那張照片,都纏着她父親要弄一身一模一樣的民族服飾。”

老奶奶口中的那張舊照片,簡成蹊也見過。事實上,哪怕過去了二十多年,塔爾娜和那張照片依舊是所有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因為歷史遺留問題,西五區的小規模暴亂一直層出不窮無法根除,那張照片是一個記者從二樓秘密拍攝的,本以為會再次記錄下混亂的街道,但當他按下快門,鏡頭裏的那抹紅不是平民的血,而是穿着傳統鑲金邊舞裙的霓族少女,她脖子上的那串玲珑琥珀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她沒有張開雙臂,就只是毫無退縮地站在持槍前進的民間激進組織和跌倒的孩童中間。

她也沒有說話,但她的态度全在那雙淡琥珀色的眼眸裏,想前進,可以,那就朝她開槍,那就把自制的炸彈扔向她,那就從她的屍體上跨過去。

于是誰都沒想到的一幕發生了,當第一把槍的槍頭被持槍的人防止走火朝上,其他十幾把槍的槍頭也都不約而同的朝上。隊伍裏有不少Alpha,只要有一個起了用信息素壓制的企圖,就有十個用自己的信息素來壓制他。一個人和一支隊伍就這麽僵持了近一分鐘,這一分鐘裏沒有人開槍和點燃自身攜帶的炸彈,所有人也錯過了逃散的最佳時期,最終被趕來的維穩警察抓獲。

那是西五區有暴動以來,唯一一次沒有出現人員傷亡的街頭襲擊,無數記者去獄中采訪參與者,問他們為什麽在最後關頭懸崖勒馬,會說漢語的組織者在全國性的直播新聞裏說,因為她真美。

美到誰見了都會把槍口朝上,把炸藥包的引線撤掉,美到別人想傷害她,你都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保護。

“沒別的原因,你當時要是在場,你也會是這反應,因為她真美。”組織者的漢語帶着明顯的霓語口語。這并不是他組織的第一場街頭暴動,但說着說着他突然掩面,眼淚止不住地從指縫裏流出來,他用母語忏悔道:“我都做了什麽,我都做了什麽。”

他真實的眼淚使得那段直播比官媒制作的任何襲擊參與者的悔過自新都更直擊人心。同樣引起國內外輿論反響的就是那張照片,哪怕受限于像素和平面,擋在槍藥和無辜孩童之間的霓族少女在所有人眼裏都美的毋庸置疑。那是能拍出《逃離西伯利亞》的日漸開放的五十年代,當時的司令官親自登門到訪,并出于安全考慮将她接到首都。她當時面臨兩個選擇,是隐姓埋名在首都的民族舞團裏繼續做一個舞者,還是站出來,為西部的同胞和疆域穩定出一份力。

她選了後者,并在随之到來的首都大會上發表一則演講。就穿着照片裏的那一身衣服和裝飾,她告訴全世界自己的名字。那是再尋常不過的霓族名字,如果你生活在西區,你的妻子可能就叫塔爾娜,你也可能給你的女兒取名塔爾娜,你每天遇到的Alpha、beta或者omega女性,其中總有一個就叫塔爾娜。

“而塔爾娜在霓語語境裏的含義是很好的心,翻譯成漢語,塔爾娜的意思是良心。”

“收起你們的槍和炸藥吧,那只能帶來分離。”全世界的人通過鏡頭看着塔爾娜将手放到胸口的位置,也聽見她最後用霓語呼籲——

“不要殺了塔爾娜。不要沒了良心。”

那是演講的結束語,在她之前,只有司令官能單獨坐在那個位置上發表超過半個小時的講話。這也是維序派政府的誠意,從此塔爾娜留在了首都,西部也因為她的存在而局勢緩和,也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願意将過去的歷史翻篇,不像老一輩一根筋地搞暴動襲擊渴望獨立,而是實打實地為西部建設出一份力。

她的出現真的扭轉了乾坤,別說西部人将她的照片挂在家中客廳裏,感謝她帶來和平,她在首都主演的每一場舞劇都一票難求,連後來當選下一任司令官的何博衍都曾追求過她。但塔爾娜對那些權貴高管全都不為所動,最後嫁給了首都歷史學院的一位年輕教授。

但亞合衆國的政治局勢向來瞬息萬變,在《逃離西伯利亞》上映後的第七年,一架載着全亞合衆國最頂尖知識分子的飛機在西五區無人區上空失去了聯絡。那一年也是亞合衆國同北約盟外交關系最緊張的時期,那架飛機如果沒有消失,它飛向的終點目的地也是北約盟。

但打着自由和人權旗號的北約盟政府對這架飛機同亞合衆國一樣沉默,也沒有質疑合衆國官媒所說的意外失聯,就在國內外也都要接受這一說法并将這架飛機遺忘,塔爾娜再沒有出現在首都大會上,人們才後知後覺,原來她的丈夫也在三年前那架失事的飛機上。現在她也消失了,留下一封信,說政府找不到那架飛機,那她自己去找。

她的消失也結束了西部的和平穩定,當謊言和陰謀論散布開來,極端主義又再次卷土重來,讓無數個塔爾娜在暴亂中丢了性命。她們都是美的,沒有霓族女性是不美的。這種樣貌上的美也有五官上的些許共性,會讓簡成蹊恍惚地想到同樣高鼻梁深眼窩的高新野。

“後來邊境就又起了暴動,琥珀的價格也年年升高,我這家店裏的全是戰前的存貨,我也算是發了戰争財。”老奶奶還是笑,“但我女兒學護理,年紀輕輕不知道戰争殘酷,一個omega,偏偏要上戰場,想當英雄。我剛才看到你的眼睛,就想到了她。”

“你有雙琥珀一樣幹淨的眼睛,年輕人,”她說,“只是蒙塵落灰,暫時沒了光彩。我也很喜歡你的信息素,因為被磨砺過,所以很淡。”

“我其實……”簡成蹊誠惶誠恐。他想說自己沒有腺體,她聞到的信息素,很有可能只是他身上的水彩顏料的味道,他每天幫年紀小的學員調顏料,身上總會蹭到一些。

老奶奶還是友好地笑,拿出一根琥珀項鏈,要給簡成蹊戴上。簡成蹊立即後退一步,唐突地謝絕了老奶奶的好意。

“我只是覺得你戴一定很合适,”老奶奶沒有強求,繼續給他介紹那串項鏈,“這些琥珀的個頭都很小,比起其他會便宜很多。”

“但這個價格,我真的承擔——”簡成蹊一頓,繼而問,“您的意思是,小件的會更便宜?”

老奶奶點頭。

“那…”他指了指靠牆的櫥櫃,老板娘同他一起過去,用鑰匙打開櫥櫃,将那個小盒子取出來。簡成蹊原本是滿懷期待的,但看到盒子底下的數字,肩膀還是一垮。

“你的眼光很好,這是金珀,是最貴的品種之一,所以盡管很小件,但比其他同樣大小的也貴上一倍。你很喜歡嗎?你之前在外面看了那麽久,就是對這對袖扣一見鐘情嗎?”

簡成蹊聽着這四個字,一愣。直到他回到住處,那個詞依舊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裏沖撞。他一推開門,就不後悔沒沖動消費了,他的小羊并沒有睡,見主人回來了,撒開蹄子就跑過來繞着他轉。躺在床上後他把活寶抱在懷裏,他想還是換個地面上的房子更重要,而不是買一對送不出去的袖扣——他看到那對精致玲珑的金色琥珀時想到的是哪個人的眼,他心知肚明。

而那個人肯定也不缺這些。

簡成蹊一手拍着漸漸閉上眼的小羊的後背,一邊掏出自己的舊手機。他通訊錄裏的人特別少,高新野的號碼還排在第一頁,他的手指長按在那個名字上,然後往上移,松開。第二天他繼續去工作室上班,那兩個藝術家抵達東五區已經有了些時日,除了出席藝術節事宜,他們也會在一些高校裏給學生做講座。簡成蹊需要同聲傳譯,所以就算講座在晚上,他也得陪同。

結束後他把人送到入住的酒店,然後坐公交車回來。他沒上不需要轉車的那一班,而是在回去之前去了另一個地方。從那家店出來後天色還不算晚,他就想散步回去。今天的太陽特別的紅,随着他的前進,漸漸落到了遠處的山丘背後,涼風也吹起,不住地往他衣領裏鑽。簡成蹊攏了攏衣服,也摸到自己割過腺體的地方,他想過幾天還是需要去醫院看看。那個地方原本只是癢,現在時不時的會疼,有天晚上他從睡夢中驚醒,渾身發熱,後頸更是漲得厲害。他并沒有看過自己的體檢報告,關于腺體的一切都是獄醫告訴他的,他當時側着身,蜷縮在病床上,肚子裏的那個生命給予他的還只有恐懼。這個孩子如果真的能生下來,肯定不會待在自己身邊,它的未來同自己的一樣空白又茫然。

這種對明天的恐懼一直籠罩着他,拽着他的神經,他的父母已經得知他懷孕,但依舊不能前來探望,他一個人躺在偌大的病房裏,身後坐着的alpha信息素強勢到他不敢回頭。

“很抱歉他現在不能來看你,但按照規定,你們也不能有直接的接觸。”

那是個女性alpha,聲音沉穩得有經歷過沉浮的風霜。她說她是那個孩子生理父親的上級,今天來是遞他送份信。

“他很在意這個孩子,”alpha似乎對自己說出來的這句話有所不滿,又道,“沒有alpha不在意孩子。”

“生下來,這個孩子能換來你的自由。”

她說的所有話都是出于公事公辦的态度,并不帶感**彩,見簡成蹊沒有反應,她不再多言,站起身,轉身離開。等她的信息素随着他的離去也漸漸消散,簡成蹊才有膽量從床上支起身。那個alpha說是來送信,但他的床頭并沒有信封,只有一張對折的紙。

那明顯是從什麽記事本裏撕下來的一張紙,所以有一邊很毛糙,簡成蹊打開,那裏面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只有快筆潦草的兩句——我會竭盡全力對你的孩子好。

他走在窄小巷子裏,兜裏那個小盒子被他捏得沾上手心的涼汗。

——我對你一見鐘情。

簡成蹊閉上了眼,停下腳步。

他現在想到那張紙條都覺得荒謬,何況是當時,他看到那幾個字後更是覺得離譜可笑。他們能有什麽一見鐘情?他在那場**裏被封閉五感,他連那個alpha長什麽樣,眼睛什麽顏色,聲線怎麽起伏,信息素什麽味道都不知道。

他只是跟自己度過了一個發情期,他就大言不慚地說對自己一見鐘情。

在分化之前,簡成蹊一直慶幸自己只是一個beta,那麽他願意同一個人渾然難分就真的是出于愛意,而不是由信息素主導的性沖動。為了提高生育率,亞合衆國omega的結婚最低年齡只有十八歲,所以簡成蹊在讀大學的那幾年,他父母也旁敲側擊地想給他安排相親。他跟父母少數的幾次争執都和這個話題有關,他不能理解,為什麽連最親近的人也要把他推給一個alpha,希望他盡快地被标記,被灌溉***,有穩定的家庭然後相夫教子。這同樣是整個社會對omega群體的期待,但不是簡成蹊的,他抗拒這種被**支配的愛情,他信那個alpha真的會好好對自己的小孩,但那個“一見鐘情”在他眼裏不值錢,出于性歡愉的愛意又能有有多少真心。

那張紙條他也沒留着,看過後就随手扔進了垃圾桶,如果不是今天突然想到,他還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他神游得厲害,不知不覺就走到完全不認識的地方,他于是扭頭,穿過一間間老舊破敗的平房,往來時的方向走。他被那個alpha擋住去路的時候已經能看到鄉村小徑對面的公交車牌,他畏畏縮縮地低下頭,要繞過alpha繼續往前走,alpha一個挪步,又擋在了他面前。

“怎麽?把人撞了,道歉都沒一句嗎?”

簡成蹊擡頭,退了一步,同時抖開alpha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那個alpha身上的酒精味很重,甚至都要蓋過他的信息素,簡成蹊見他踉踉跄跄地也随之往前一步,心裏一緊,連忙說了好幾個對不起,然後再一次嘗試繞開他往公交車亭走。這一次簡成蹊成功了,他快步跑向那條小路的對面,得救般地站在站牌旁。

但未等他松口氣,他看着那個醉酒的alpha也慢慢悠悠地走近。

這裏并不算郊區,但沒有一家一戶開着門有煙火氣息,路上也沒有別的行人,只有那個alpha邊仰頭灌酒邊往站牌走,身形晃得厲害,大有醉倒躺地的趨勢。三月的白天還是短,六點天就已經黑透,簡成蹊視線所及之處沒有亮燈的窗戶,這意味着他如果喊救命,他就是叫破喉嚨,也只有那個alpha和風能聽到。

他只能祈禱公車能快點來,但alpha都已經伫在自己兩米遠的地方,他沒看到一絲車燈光亮。

“不用等了,沒車。這一片就要拆了,不通公交車了,”alpha大着舌頭,頗為好心地指了指車牌,“不信你看上面的告示,鄉政府貼的,說公共交通系統不為釘子戶服務。”

“你…看看啊,我不騙你,”他往前走了一步,“你怎麽不看,嗯?”

“你怎麽不看?!叫你看!”他的聲音突然拔高,吓得簡成蹊松開手。

“噓噓……我聲音小點……噓……你別怕,不兇你,小娘們不經吓……”他晃了晃醉醺醺的腦袋,像是在跟另一個人說話。

“你哪兒來啊,我送你呗。跟我回去,我……咱們有車了,我有錢!買車了!”他伸出手,要抓簡成蹊的胳膊,簡成蹊連忙後退,聲線抖得厲害,跟alpha說你認錯人了。

“什麽認錯人了,個小娘們又來脾氣?跟我回——”

一聲車喇叭吞沒了alpha暴怒的聲音,他背對着車燈光,但簡成蹊還是看到了他那雙眼裏有片刻的清明。他抓住了那個機會,如獲大赦地沖上小道,沖那輛開過來的私家車拼命揮手——

但那輛車只是緊急鳴笛,讓簡成蹊不要靠近,并繼續往前開。司機肯定能從後視鏡裏看到簡成蹊跟着跑了十幾米,但車速沒有任何減慢,反而頗為事不關己地加速,簡成蹊知道追不上後也沒停下腳步,只是不停地往前快步走,一顆心怦怦直跳,再涼的風也安撫不了。

而且他越走,兩邊的環境就越糟糕,那酒氣一直揮如影随形,催着他往絕境裏走,走到最後簡成蹊腿都在發抖,他不敢停,喘着氣,驚恐地扭過頭。

他看着那個alpha用酒瓶規律地敲打大腿外側,一步步,像掠奪囊中物般,慢慢悠悠地跟在自己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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