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魯佐德和國王
“我過去真的很糟糕,”他努力穩住聲音,“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麽好。”
簡成蹊安靜而沒有戒備地坐着,那态度像是在說,高新野現在可以碰他了。他不知道高新野了解自己多少,所以他選擇先坦誠。在現行的大環境裏,羅曼蒂克是不可能發生在軍職人員和有牢獄污點的人之間,他想高新野那麽好,他也完全可以對另一個履歷清白、溫婉得體、身份地位和他匹配的omega好。
但高新野并沒有表現地多驚訝,像是早就知道,他眼裏之所以閃過一絲錯愕,只是因為他沒料到簡成蹊會先提。
“我以為我們之間,不需要說值不值配不配的,”他說道,認真到有些窘迫。明明先坦白的是簡成蹊,他卻顯得更為手足無措,以至于也不再顧忌,将往事重提。
“五年前你來首都讀大學,在一個心理健康機構做過志願者,因為星期四沒課,所以你的工作時間是周六和星期四的晚上,”高新野問,“你還記得嗎?”
簡成蹊遲疑地點點頭。他确實在那兒的第三性征認知障礙部門當過一年志願者。他平時的工作就是接接電話,或者被當樹洞。他并不是專業的心理咨詢師,但有些人來并不是想咨詢被開導,而僅僅是找個人宣洩,他們不需要對方有任何回應,只想有個人坐在自己對面默默地聽就好。
于是協會就造了個樹洞室,至于樹洞裏面有沒有人,就完全取決的于來傾訴的人需不需要裏面有人。如果有,傾訴者可以通過樹洞看到裏面坐着的志願者,但志願者看不到他,這使得傾訴者不管說了什麽,裏面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誰,這極大保障了說話人的隐私,也讓他們更能敞開心扉。每次簡成蹊去當樹洞,沒有一個不是絮絮叨叨講滿一個小時的,哪怕剛開始放不開,當說到最後,也都是又哭又笑。
所以那個一直沉默的咨詢者給簡成蹊的印象很深,到第三次他終于忍不住疑惑,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那個樹洞模樣的單向玻璃前敲了敲。
“咚咚——”
“你當時就這麽站在玻璃前,問我還在不在。”高新野在桌子上敲了兩聲,模拟那個聲音,“我說我還在,你就點點頭,又坐了回去。然後我沒有說話,你也沒有,我們第三次見面,就是又和之前一樣,沉默地一起坐了一個小時。”
“原來你就是那個第四次見面,才開口問我在想什麽的那個!”簡成蹊想起來了,前幾次的分享沉默像是讓他通過了某種考驗,之後整整有半年,他們每個月都會在樹洞室裏見面。為了最大限度的保護隐私,志願者和傾訴者在進樹洞室前都會貼上信息素暫時覆蓋貼片,聲音通過樹洞傳輸後也會做輕微處理,所以高新野要是不提,簡成蹊估計這輩子都不可能把他跟五年前那個人重合上。
“我那時候……”他稍稍一停頓,然後道,“我的監護人強制我一定要去那兒做咨詢,再不濟也要去個樹洞室。在你之前我沒有要求過樹洞後面有人,我可以一個小時不說話,但另一個人一個小時什麽都不能做,是很難熬的。”
“但你一直很安靜。”
“我很喜歡你在對面坐着。即便我不說話,你也能很認真地不做任何事,就是陪着。”
“直到我問你在想什麽,”高新野不知不覺一笑,“你真得很坦誠,你說你其實是在發呆,是在做白日夢。”
“別說了別說了,”簡成蹊害臊,作勢要去捂高新野的嘴,但說這話的時候,高新野已經在開車了,簡成蹊怕影響駕駛,也不敢有什麽大動作,只能戳他的手臂,強調了好幾遍,讓他別再提。
可就算不提,簡成蹊也記得都發生了什麽。他雖然是個樹洞,但他的想法和那些傾訴者挺像的,就覺得反正對方不認識他,他說自己都做了什麽夢也沒關系。
他很喜歡做夢,從小就喜歡。他人有多小那個想象的世界就有多大,如同無限膨脹的宇宙沒有邊界。
他那時候一無所有,只有渾然天成的想象力。當他還只是南三區的小鎮男孩,他想山山水水那邊的世界是什麽樣,再長大一點他跟父母哥哥去了南一區,也是那些想象和夢接納消化了他對新環境的不适應,他讀高中課業壓力大,來不及把那些畫面記下來,但每天晚上睡前,他腦子裏還是會放小電影,別人都說晚上做夢第二天會很累,簡成蹊不一樣,他就是喜歡做夢,得做夢,這樣第二天才精神抖擻。
他在那個幻想的世界裏不受任何限制,那是他的精神家園,他在裏面無拘無束而自由。
做夢和想象當然不是什麽值得說出口的愛好或者天賦,簡成蹊就從沒跟別人提過,但那個在樹洞後面的人除了能看到自己長什麽樣,其他什麽都不知道,簡成蹊就也有勇氣,告訴他自己都在做什麽白日夢。
而且那個人也終于開口了,這讓簡成蹊很有成就感,他對自己的幻想感興趣,簡成蹊就也樂意分享。後來他開始在去樹洞室之前就把那些夢記下來,然後在那一個小時裏念給對方聽。剛開始只是片段,但漸漸地那些片段越寫越具象,拼湊成完整的短篇,或者長敘事的一個章節。簡成蹊越寫越起勁,并很快找回了讀高中前,窩在被窩裏寫故事的那種快樂。他整個高中壓力都很大,所以在遇到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傾訴者之前,他有三年沒創作過,最後一年他日記都寫不下去了,他沒想過自己讀大學後還會繼續寫。
他是因為那個人才重新開始寫的,每個月他們見五次面,簡成蹊就能寫出足夠講五個小時的文字。他什麽都寫,什麽題材都有,但最多的還是愛情故事,而且背景都放在abo未分化的戰前。他原本也怕對方會膩,聽多了無聊,但簡成蹊記得那人說沒關系,還說覺得那些故事都很治愈很溫暖,他很喜歡。
《是月色和玫瑰呀》的初稿就是那時候寫成的。和之後在論壇發的版本不同,簡成蹊在樹洞室裏是完全按時間線來講述這個故事的。那一天他正好講到張時夕對江崇告白,在回寝室的路上,張時夕說今夜月色真美,江崇擡頭,見夜空漆黑一片,星星都沒有一顆,何來月色,但他低頭看目光炯炯而期翼的張時夕,他說他也這麽覺得。
那是一章的結尾,簡成蹊念完後,對面的人輕笑一聲。簡成蹊問他為什麽笑,他說他沒想到先告白的會是木讷寡言的張時夕,但這個含蓄的告白,又很張時夕。
那天牆上挂着的鐘顯示還有五分鐘,簡成蹊見對面的人挺放松,就開玩笑地感慨,說自己就像講天方夜譚的山魯佐德。相傳在古阿拉伯,山魯佐德所在國家的國王生性殘暴極端,又因為王後行為不端,國王出于報複,每天迎娶一名少女,第二天一早就将人殺掉。山魯佐德是丞相的女兒,為了拯救苦不堪言的老百姓,她自願嫁給國王,每個晚上她都會給國王講故事,然後用一個個未完待續活了一天又一天,到了第一千零一夜,國王終于被山魯佐德和她的故事感動,不再傷害平民,和山魯佐德白頭偕老。
那時候簡成蹊已經寫了好幾個月,他就大膽地暢想,問對面的人:“你說我一直給你講下去,會不會也講出個《一千零一夜》啊。”
“會。”那個人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後肯定道,“你其實已經講出來了。”
“你別這麽誇我,”簡成蹊特別不好意思,“我才講幾個啊。”
“已經夠了,”他指的顯然不是數量,“那個國王聽得是你的故事,肯定也會重新擁有一顆很好的心。”
那個人還把簡成蹊弄哭過。簡成蹊幾乎是習慣性地寫故事裏的主人公分開一段時間,而且時間一選都是三年。張時夕和江崇後來也分手了,原因是張時夕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給了美術館。紀念日是閉館的周一,但張時夕在那天也沒想着江崇,而是一個人在展廳牆上貼介紹語。
那是壓倒江崇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們在相遇的第七年,在江崇為他建的美術館裏分手。那一章的最後一段是江崇的告別,他失意而風霜對張時夕說,你知道嗎,你看那些畫和藝術品的眼神就像出軌。
樹洞那邊的人少見的沉默。簡成蹊寫這一段時感情就很微妙,見那人不做評價,就搶先說自己再改改,這麽比喻确實很突兀。
“你要真覺得突兀,也不會這麽寫。”那人說道。
“我沒想那麽多,反正就這麽寫出來了,”簡成蹊故作不在乎地聳聳肩,“不過把醉心工作類比成出軌,确實挺奇怪的。”
“他要只是醉心工作那麽簡單,江崇也不會有那麽強的危機感吧。”
那邊的椅子挪了挪,好像是那人伸了個懶腰。然後他說,他要是江崇,說不定也會跟張時夕分手,但不是因為失望或者氣不過。
“張時夕愛那些藝術品不比愛江崇少,藝術多美啊,而美——”
他對這個字所承載的含義似乎陌生又熟悉,所以才做停頓:“你知道塔爾娜嗎?十幾年前她去了無人區找那架飛機,從此再沒有回來,我聽說,就算是現在,也還是會有人為了找她而冒險進西部。我以前不能理解,現在想想,那些人眼裏的塔爾娜肯定比照片上的美千萬倍,所以她值得那麽多人為她不顧一切。”
“哇…”簡成蹊受寵若驚,“這是你聯想到的嗎?哇哇哇,你講得比我寫得好!你好棒!”
“那你覺得塔爾娜美嗎?”簡成蹊接着問,“我也聽說,只要見過她真人的,沒有不喜歡她的。真希望我能早出生個二十年,說不定也能一睹真容。”
那邊的人沉默了幾秒,然後說:“我覺得還是你的故事美。”
“你別這麽誇啊,”簡成蹊臉都要紅了,“我有你這樣的讀者,我超開心!”
“那我的小作家要繼續寫啊,下一章能劇透嗎?”
“可以啊可以啊,”簡成蹊可激動了,“我下一章就讓他們見面!”
“他們分開幾年啊?”
“三年吧。”雖然有個語氣詞,但這個數字簡成蹊是脫口而出的。
“啊?”那人的聲音刻意地誇張,“怎麽又是三年?小作家你好狠。”
簡成蹊當然說不出個理由,但那句“小作家”鑽到他心裏面了,他就很不好意思又滿足地笑,樹洞對面也不再有聲音,簡成蹊抿了抿嘴,問他怎麽不說話。
“我在看你。”
簡成蹊還是第一次聽那個人說那麽直白的話,臉刷得就紅了。他慌慌張張地低下頭,問他有什麽好看的。
“我看着你,就也能想象你寫故事的樣子,肯定很專注,很投入,很…很張時夕。”
“…嗯?”簡成蹊擡頭,看着那個樹洞。
“我說你寫小說的樣子,肯定和在一幅畫前坐一整天的張時夕一模一樣,你要是有愛人,說不定也會像江崇一樣抱怨,說你寫小說的樣子像出軌。”
“我沒有談過戀愛,我……”簡成蹊想反駁這個比喻的,但又挺害臊的,就低下了頭。對面那人今天話也不知為何特別多,略打趣地說:“那這些就真的是你想象出來的啊,那小作家真的很有寫故事的天賦呢。”
“你覺得我有天賦?”簡成蹊從沒被人這麽誇過,不由迫切地問:“你真的覺得我算作家嗎?”
那人沒回答,像是陷入了思忖。那短暫的沉默讓簡成蹊心裏慌慌的,他開始後悔問這個愚蠢的問題,他算哪門子作家,他怎麽可能會是——
“你當然是。”
那人打斷簡成蹊的妄自菲薄,聲音裏有介于男孩到男人的堅定。
“而且你會越寫越好,”他說,“你一定會成為未來的大作家。”
簡成蹊當時就掉眼淚了,都沒覺得多悲傷,他的眼淚就是嘩啦啦地掉。他從沒想過這個可能,但當那個人這麽一說,他突然相信,自己也能擁有這一可能。那人也沒想到簡成蹊會突然地哭,安慰的時候都結巴了,音量也比之前的大,像是站到了玻璃邊上。簡成蹊就抹了抹臉,吸了吸鼻子走到那個看不見對面的樹洞前。他聽到對方敲了敲玻璃,他抿出一個笑,也敲了敲。
“對不起,”那頭的人還是安慰,很笨拙地安慰,“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
“謝謝你鼓勵我,”簡成蹊眼底又濕了,他強忍着,跟那個人說,“我确實很喜歡寫。”
好喜歡,比自己想象地都還要喜歡。
“……那你要繼續寫啊,”他說,“我等着呢,等下次來,江崇和張時夕就再見面了。”
“我……”他的聲音離得很近,“我很期待他們見面。”
“嗯!”簡成蹊揉了揉眼,很用力地點頭:“等到下一章,你就知道書名裏為什麽要用到玫瑰了。”
見簡成蹊振作起來,他也像是松了口氣:“好啊,那我們下次見。”
“好啊,”簡成蹊笑,眼眸亮晶晶的,“我們下次見!”
那是五年前的約定,但直到簡成蹊結束了為期一年的志願工作,那個人都沒有再來。
那段時間也是邊境形勢最緊張嚴峻的時期,流竄國的政府QiKa在境內發現了北約盟遺留下的軍火庫,于是肆無忌憚地使用貧鈾武器攻打西部邊境線。而亞合衆國于上個世紀簽訂過全球和平條約的規定,如果亞合衆國也使用輻射性武器,那麽北約盟的部隊就能依條例也進入戰場。
這種內憂外患是維序派政府不願意看到的,所以在烏拉諾斯血清研制出來前,盡管前線戰士飽受核輻射威脅,亞合衆國軍隊也沒有對流竄國投放過一枚輻射性炸彈。同時歐聯盟也正式加入焦灼的戰鬥,聯盟東部有五個國家同亞合衆國共享邊境線,亞合衆國的西部如果失守,它們的國境線也會接連淪陷。
也是那一年,高新野調到了邊境部隊。他的入伍申請三個月前就提交了,他去西部前線只是時間問題,但好巧不巧,緊急調令就是在他和簡成蹊約定下次見的那天晚上下達的。後來他在邊境線上出生入死,功勳獎章挂滿常服的右胸,他在守夜的時候擡頭,不管能不能看到明月當空,他都會想起簡成蹊。
他那時候已經知道那個給自己講了半年故事的人叫簡成蹊了,那個他入伍第一天就做了逃兵,違抗軍令去見一面的簡成蹊。
他想告訴簡成蹊,他不是故意失約,他想讓他們的告別更正式一點。
他曾經只是一個人的刀和刃,但去了前線,他保衛的就是整個家國。五年前的高新野都還沒成年,他要是真去見簡成蹊了,說不定會中二地說自己是去當英雄。
他要是沒死在戰場上,他回來就是英雄。
這個念頭讓他終于有底氣不再躲在樹洞後面,他想讓成蹊小作家別忘了他,他想讓簡成蹊等自己回來。
但他最終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然後默不作聲地離去。
從此山長水遠,時局更疊。五年後他們要是一起回首都,去那所咨詢機構,他們會發現那個樹洞室的陳設構造還是和五年前一模一樣,高新野清楚地記得那半年裏講過的故事,記得指骨叩在樹洞上發出的“咚咚”聲,記得對方被變聲器處理過的哭和笑。
但他真的吃不準簡成蹊是否還記得,直到他裝mb來接簡成蹊生意。高新野知道《是月色和玫瑰啊》在出版的那一年銷量很好,但當他給簡成蹊擦頭發,簡成蹊頭昏腦脹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大堆,他說的一直是讀者。
而不是讀者們。
他後來寫張時夕和江崇重逢,他用了一個非常具體的日期。多少人看過後都不以為意,不認為那是什麽傾注含義的細節,但高新野知道那不是個随意編的日子。
因為就是在那一天的下午兩點,他沒有按預約的時間出現在樹洞室。
那一天張時夕和江崇久別重逢,那一天他和簡成蹊沒有一個正式的告別。
他們誰都不再是曾經的少年模樣。
他們啊,誰都記得回不去的年少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