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格爾尼卡

第二天,簡成蹊一直睡到了下午一點。

因為之前哭過,他的眼皮特別沉,見旁邊的高新野也是醒着的,他就捂着臉,悶悶地說自己現在肯定特別醜,不給他看。

“哪有,”高新野掰開他的手,去碰他紅紅的鼻子,“你連哭都特別可愛。”

簡成蹊害臊地不理高新野,從床上爬起來,把旁邊的窗簾拉開,讓陽光照進來。他伸了個懶腰,扭過頭,很有活力又認真地跟高新野大聲說:“早上好啊!”

高新野從後面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在耳邊輕聲說:“早上好。”

他們穿着同一套睡衣,一個只有上衣,一個只套着睡褲,就這麽半坦誠相待地在陽光裏交換了一個吻。

等他們正式出門并抵達附近的另一個小型博物館,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後。高新野原本以為簡成蹊是對這個主題感興趣,但等進了博物館,才發現他其實是沖着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去的。這幅畫所描繪的格爾尼卡城是二戰期間被地毯式轟炸過的城市,所以在上個世紀的全球戰争結束後,當地政府專門建了個新的反戰主題博物館,館藏畫作除了《格爾尼卡》,還有好幾個版本畢加索畫的和平鴿。

這個博物館有中文講解,他們就只租了一個,一人戴一個耳塞,每一條都認認真真地聽過去。博物館最後一個展廳裏有對當今世界局勢的總結,也提到了亞合衆國邊境剛結束不久的局部戰争,如果參觀者感興趣,還可以用展廳裏的設備觀看與局部戰争相關的報道和視頻資料。

簡成蹊就随便選了一個文件夾點開,裏面有照片也有視頻,但畫面的像素都很模糊。照片記錄的是亞合衆國駐紮在邊境的部隊和當地居民聯誼,有一個穿軍裝的坐在石頭上,拿着霓族傳統的類似吉他的樂器彈,好幾個霓族姑娘圍着篝火載歌載舞。

那個軍官一直低着頭,讓人看不清臉,但從身型來看,他應該也是另一個視頻裏騎在戰馬上的人。他之後說得都是霓語,每一句話音落下,鏡頭沒拍到的人群就都會跟着附和。簡成蹊聽不懂,但也能猜測這是戰前動員,還是背水一戰破釜成舟那種。等那人最後往戰壕的方向走去,跟在他身後的不止是軍人,還有不少當地的居住民,國際通用語的字幕也開始在屏幕下方滾動,介紹這是發生在三年前的一場邊境守衛戰,駐紮在該區域的部隊和居民用極其慘烈的犧牲,終于等來了亞合衆國方的火力支援。這場戰役在國內外都引起過很大的關注,因為如果目的是退敵,在邊界線附近進行無區別轟炸才是最經濟的。

“但如果是無區別轟炸,那裏的土地得再過一兩百年才能恢複生機。如果土地都是死的,那我們再守這邊境又有什麽意義。”高新野把視頻拉回到起始位置,“所以他也動員了當地的老百姓。他們都是種棉花種糧食的農民,土地是他們的命根子,他們其實是自願和部隊一起,把土地守住。”

簡成蹊按了播放鍵,問:“那他當時還說了什麽?”

高新野咳了一聲,挺猶豫的,但見簡成蹊看得那麽入迷認真,就在視頻裏的人啞着嗓子嘶吼的同時也開口,用自己的聲音覆蓋掉他的。

高新野說得平靜多了,問句也聽着像陳述句,他說,你們難道要他們踐踏你們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土地,讓種子落地不再有生息?

難道要看着那些被扭曲教義洗腦的人強奸你的妻子,給你的女兒裹上黑布和頭巾,只露出眼睛?

我們不能退,我們能打,也必須打。

他下馬,緊緊抓起一抔土。像個地地道道的霓族人,他用沾上黃土的手指從額頭劃到鼻尖,再咬破指尖,用鮮血在右眼下方畫上長短不一的兩道。那是霓族傳說裏戰士臉頰上應該有的圖騰刺青,他說大家,小家,我們都能守住。

不惜生命代價。

“……我從來沒想過戰争是這樣的。”簡成蹊心怦怦的跳,覺得一切又熱血又悲壯。他于是去翻其他游客對這個視頻的留言,有人說“他真男人”,“真希望他還活着”,也有人說“願世界永遠和平”,“戰争不再”。

但這些都不是點贊數最多的評論,那條評論用通用語和霓語各寫了一遍——他讓我想到塔爾娜,她的兒子肯定也對這片土地本身愛得深沉,而不是僅僅把它當被統治的沒有生命的疆域。

這讓簡成蹊想到一種離奇的可能,他眨着眼,指着那條評論下跟着另一條點贊數很高的霓語評論,問高新野那是什麽意思。那條評論還帶了張圖片,那正是簡成蹊之前在高速公路上見過的有何博衍半身像的标語。那人把“美好生活,一個都不能少”劃掉,再畫了個箭頭指向何博衍,再用通用語寫——他并不來自于我們。

高新野舔了舔唇,欲言又止地沉默,簡成蹊就掏出手機,把那幾個單詞輸入到翻譯器了。

他看着出來的中文翻譯,關了屏幕,仰頭看着高新野,像是重新認識了他。

“你就是視頻裏的那個人,對吧,”他問,“就是那次受了輻射傷,所以才進研究所,但對外都宣稱是犧牲了。”

高新野默認。

“那他們肯定很想知道你還活着。”

他們還寫——這才是他們想要的領袖。

“他們、他們很喜歡你,敬重你,”簡成蹊比他都還激動:“西部的人民要是知道,塔爾娜的孩子還活着,還——”

高新野平靜地打斷道:“還做過維序派的狗。”

簡成蹊原本的喜悅全都灰飛煙滅。

那一刻他終于明白,為什麽高新野只有八歲,何博衍就讓他進國安。如果真有一天,高新野因出生和功績被推上神壇,當那段過往被揭露出來,他當初被捧得有多高,他就會跌落至多深的無望之地。

政客的未雨綢缪果真是不會顧及血緣親情的。

“但是……”簡成蹊都替他憋屈,氣到都有些說不出話。高新野反而安慰他,說這樣挺好的,這樣,他在何博衍眼裏就不具備威脅性,而只要不去肖想核心權力,司令官私生子這個身份确實能讓他擁有一些特權,比如給簡成蹊換護照。

“但是你母親一定會為你驕傲,她要是還活着,看到那是你,她肯定會很自豪地對所有人說,那是我兒子,我兒子長大了,是個大英雄!”他摸着高新野的臉頰,仿佛那裏還有用血塗抹上的圖案,他挺着腰板,說自己也好驕傲。

“我真的好俗,別的什麽都不想,就想說,看,那個是小野!”

他補充:“超級帥超級好的小野!”

他的想法就這麽簡單,也一直這麽簡單。和高新野一樣,簡成蹊從來都不是有野心的人,也只想過平淡日子,想告訴更多的人,高新野有多好。

而高新野從沒想過當英雄,他只想能有一天心安理得地回家。

以前他對家的概念只是她母親摯愛的西部土地,他年幼的時候太弱小,拽不住母親的手,所以他才不要命地在長大後死守那個大家。

但現在他更想要個小家,裏面有個每天都會和他說早上好的簡成蹊。

他也不需要簡成蹊在別人面前誇他,因為他太有自知之明。他能在簡成蹊眼裏那麽好,是因為他眼裏只有簡成蹊。

他也只對簡成蹊這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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