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直都是啊

在回酒店的路上,他們又買了一個冰淇淩,簡成蹊又加了兩個馬卡龍,跟高新野一人一個,邊吃邊沿着河岸走。

那旁邊有很多本地餐廳和酒吧,簡成蹊看着那五光十色的招牌,特別躍躍欲試。他長這麽大都還沒去過酒吧,但另一方面,他的發情期又确實近了。

“有我在。”高新野摟過他的肩,是讓他別太擔心,“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于是他們就挑了一個比較中規中矩的酒吧。四月的春風微醺,很多人都喜歡坐在外頭欣賞街頭的華燈初上,所以當他們上了二樓,那裏除了一張坐滿人的大桌,并沒有其他食客。他們站在樓梯上看了看,原本想坐回一樓的,那一桌裏突然有個聲音叫住了簡成蹊。

簡成蹊沒回頭,有些緊張地看着高新野,像是等他指示自己應不應該給出回應。高新野就摸了摸他的頭發,跟他說,不是別人。

是費多爾。

他們其實誰都想不到會在巴黎遇到費多爾。但作為享譽世界并且還活着的文豪,他在巴黎的高校做特聘教授,參加各種沙龍讨論會,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他剛看到樓梯有人影,只是覺得眼熟,脫口而出那個名字後也沒抱希望,是知道那個年輕人肯定出不了國。

他也沒想到那會真的是簡成蹊,但再看看他身邊陪着的Alpha,一切又都可以解釋。因為費多爾的詢問,那一桌其他人的目光也都投到他們身上,這其中也有亞國面孔,熱情地沖他們打招呼,用中文問他們要不要加入。他們就坐到了費多爾旁邊,別人問費多爾簡成蹊是誰,費多爾笑,只是說簡成蹊是他的學生。

“也在x大讀書嗎,沒見過你啊?”問簡成蹊的是另一個人,要和他握手。簡成蹊就也把手伸過去,但不知道怎麽回,費多爾幫他解圍,說他是在拉國的學校上學。

“那我們到時候去了東歐,來找你玩啊!”那人剛說完,旁邊有個alpha用胳膊肘撞他,說玩什麽玩,沒看見他身邊還有alpha嘛,哪裏輪得到你啊。

他說得大聲,也不藏着掖着,在座聽得懂中文的就都跟着笑,簡成蹊和高新野就這麽融入進去了。那應該是個課後的小型讨論會,除了費多爾和兩個老師,其他都是亞合衆國來的留學生,所以除了通用語和法語,他們也時常會講中文。

他們也什麽都聊,從文化到藝術到歷史,氣氛非常活躍,他們拍桌板的時候簡成蹊也會會心一笑,并不是敷衍,而是真的也通讀過那些書,賞析過那些劇目,有過只屬于自己的從源泉裏湧出來的感悟,所以他說的一些話也并不突兀,那些學生聽了,也會若有所思地點頭。他們其實也想慫恿高新野說說話,但他氣場太生人勿進了,在場的其他alpha都不敢跟他搭話,就都只當他是來陪簡成蹊的。

高新野對自己被忽視沒有絲毫的不滿,這似乎也正是他想要的,簡成蹊在他耳邊問他有沒有什麽想說的,他也會很直白地說,沒有。

“我只會拿槍。”他看着自己放在桌下的手,跟簡成蹊說,他只是一介武夫。

他所受的是同這些學生、同簡成蹊相比截然不同的教育。他們原本就來自兩個世界,像兩道平行線,他現在要不是坐着還是站着,遠遠地站着,他看着簡成蹊能和那些人談笑有鴻儒,被那些人喜歡和欣賞,他摸着自己指腹的薄繭,想想那上面沾染過的血,他怎麽敢上前。

怎麽敢親口告訴他,文興堂那一夜的默默注視,是我漫長又說不出口的一見鐘情。

那是簡成蹊第一次,從高新野眼裏看到類似自卑和逃避的情緒,他終于明白為什麽雷厲風行的高新野躊躇猶豫了那麽久才出現,哪怕到現在,他心底裏可能還在想,簡成蹊會遇到比他更合适的Alpha,可以跟他一起在這樣的場合裏游刃有餘,可以做他在更契合的靈魂伴侶。

簡成蹊說不可能,高新野有些較真,說,萬一有呢。

“不會有了,”簡成蹊說,“我攢了那麽久的運氣,吃了那麽多苦都舍不得用,全都用來遇到你了。”

“所以不會有了,就算有,他也不是小野啊,小野只有一個啊,”他在高新野耳邊悄悄地說,“我也要陪小野很久很久。”

他們相視而笑,餘光也看到靠近樓梯的那一桌坐着兩個人,一直往他們這邊看,其中一個梳着一九分的發型,擡頭紋明顯,鼻子下面留着非常精神的小胡須,另一個帶着黑框眼鏡,眼睛被鏡片擋住看不出絲毫的情緒。那兩人肯定能聽到他們都在談論着什麽,這時候話題也不在僅僅是關于文學,而是摻雜了其他的個人觀點。有些話真的只有學生才會說的,他們又都喝過酒,那聲音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響亮。其中一個說,不是創作者一定要使用隐喻,也不是拿筆的人天生逆骨好做異端,而是現狀和環境對文學創作的幹涉逼得人去做映射。他還恭恭敬敬指着自己的導師費多爾,說一個只有亞合衆國一個市大小的國家都能出一個新世紀文學獎,為什麽我們有全世界最大的人口,為什麽我們的當代文學沒有迎來應該有的繁榮。

有人也覺得悲哀,但是是從另一個角度。他給在座的各位看遍布國內機場的宣傳廣告牌,上面寫着“不忘來路,代馬依風”,右下角是何博衍的半身照。現在如果在亞合衆國的內網裏搜索“代馬依風”,絕大多數注釋都會告訴你,何司令官在某次大會上對這個成語傾注了新的靈魂,他號召海外留學生不要忘記自己的根在哪裏,不管身在何處都要心向亞合衆國。

“他們都已經開始重新定義詞語了。”有人說,“那下一步應該是什麽呢?”

“那不是定義,”有人真的喝醉了,說,“那是侮辱。”

他們越聊越熱烈,話題也越來越尖銳,當“王侯将相,寧有種乎”這樣的論調都出來了,簡成蹊不安地看向那個坐在樓梯口的小胡子。這讓他仿佛回到了幾年前的讨論小組,只不過現在他們在巴黎,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不用擔心會有秘密警察突然闖入,他們在這個小酒吧的二樓享有在故土的陽光下更多的自由。

“你們還記得劉學長嗎?劉家安!”有人忿忿道,“我聽國內的朋友說,他前段時間給雜志社和媒體都發了篇文章,雖然不是他寫的,但也被關進去了。”

簡成蹊看向高新野,高新野應該是早就知道,但他連一句口舌都不想耗費在那人身上,只是動了動口型,說,他活該。

可劉家安在那些學生裏的形象顯然是非常正面的,所以對于他的入獄,大家全都義憤填膺,覺得那樣一個壓抑的地方號召他們代馬依風,是當他們眼瞎到是非不分,看不見圍牆內的水深火熱嗎。他們還信誓旦旦地說,一個劉家安進去了,沉默中會有千千萬萬個劉家安繼續用筆批判和抨擊。

簡成蹊是真的聽不得那個名字,如坐針氈到杯子都拿不穩,也磕碰地弄出了聲響。那些年輕人就順着聲音詢問地把目光投向他,簡成蹊被看得很不舒服,但還是問:“那你們是不準備回國了嗎?”

他還真把他們問住了,因為誰都不能堅決地說出“不”,他們如果不是對那片土地愛得深沉,也不會聚在這裏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你們很憤怒,”簡成蹊繼續說,“就像面對一個強大又專制的父親,你們是暫時反抗不了的孩子,所以很憤怒,也會沖動,甚至有些小動作。但是,反抗父權不一定就要弑父。弑父是解決家庭矛盾的方式裏最壞、最極端、最不可取、也是所有人最不願意見到的一種,而且這種方式反而會後患無窮,因為你也不知道繼父會如何待你,他畢竟不是你生父,你們之間沒有紐帶和羁絆。”

“難道我們要窩囊得一直忍?”有人問。

“不是忍,是溝通。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通過反抗和叛逆來引起你的注意力,表達自己的不滿,你肯定不會坐視不理,因為不管矛盾有多激烈,那畢竟是一個家。”

“家,”他說,“而且在一個家庭裏,比起‘反抗誰’,‘我是誰’不也很重要嗎?”簡成蹊看了看費多爾,有些忐忑,但還是沒有退縮地說道:“就算有千千萬萬個人寫‘反抗誰’,總要有一人來寫‘我是誰’。我要吃,要穿,要守着故土又想念遠方,要向前走又努力跟過去和解,要死又想活。是,這些格局是很小,只關乎‘我’,但是如果,如果一個人連內在的沖突都化解不了,他又如何更徹底地去解決外部矛盾?如果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他又怎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又該怎麽确認,自己沒有因為憤怒失去理智和基本的判斷能力。”

酒吧的二樓一片寂靜,直到簡成蹊繼續開口。

“我們有只屬于這個家庭的,更好的相處方式,不然一切也不會重新好起來。”簡成蹊繼續道,“雖然是很曲折,很慢,但整體上還是……比如說費多爾的書,去年年底他的書在國內出版了,沒有做任何删減,這在三年前都是不能想象的。我們确實還有很多問題,很多很多,但是……但是如果太急功近利,想一蹴而就地靠推翻什麽來解決所有問題,只會重蹈二十年前的覆轍,讓春天一下子又變回冬天。”

“……所以你們的意思是,未來大概率還是美好生活,而不是悲慘世界?”有人問,顯然是對此并不樂觀。

簡成蹊的呼吸也起伏了好幾次,看向那個問問題的人,給不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但是我知道,就算發生了巨大的變革,也不能保證未來就百分之百充滿希望的。”簡成蹊說得很困難,“未來是不能被保證的,只能……”

只能活下去,親眼去看。

“行吧,那你的觀點還真的很傳統和保守啊。”有人說了幾個什麽什麽主義者的詞來給簡成蹊貼上标簽,剛要把話題往其他方向引,他也看到了走廊坐着的那個小胡子和黑框眼鏡。

“喂!”他小聲地問簡成蹊,開玩笑道:“你們是不是被監視了所以不敢說真話,如果是,你們就眨眨眼。”

“可這就是我想說的,”簡成蹊說,沒有回頭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比這裏所有人,都知道不堅持自己心中所想,所要付出的代價有多慘烈。”

“哇哦……那你肯定還沒經歷過什麽吧,”那人嘴角下揚并挑挑眉,也不知道簡成蹊的名字,就對他說,“你真是個天真的omega。”

高新野顯然想要說些什麽,但簡成蹊摁住他的手,對他搖了搖頭。他們明天還有行程,再坐了一會兒後就準備離開,一晚上都沒怎麽說話的費多爾把他們送出酒吧,站在門口他問簡成蹊,最近還有沒有在創作。

“有啊,”簡成蹊對他說。

費多爾問:“什麽題材?”

簡成蹊說:“愛情故事。”

費多爾笑,并沒有任何其他深意,就只是笑。

他問:“依舊只是愛情嗎?”

“我曾經以為你會成為第二個我。”他對簡成蹊說,“你的想法其實沒有錯,文學創作是自由不受限制的,但當我意識到自己都經歷過什麽,我胸膛裏是有責任感油然而生的。從此我再也不願意去寫那些小格局,我覺得命運給我安排了那麽多苦難,還讓我活了下來,我今後的創作是一定要有宏大主題的,不然我就愧對我的讀者和所處的時代。”

“但我只是我自己啊。”簡成蹊說。

“是啊,所以你成不了一個大作家。”費多爾嘆了口氣,:“你就甘願,真的只做個小作家?”

哪怕你被苦難磨砺,痛遭與骨肉親情的分離,也見過了更外面的世界,你依舊沒有恨。

哪怕你被利用,被質疑,被曲解,你依舊只想寫美和愛。

“對啊。”簡成蹊抿抿嘴,有些委屈和悵然若失地眨眨眼。已經有眼淚在他的眼眶裏打轉了,但他随後還是咧開嘴笑,大大方方地跟費多爾說:“一直都是啊。”

“那我祝福你,”費多爾和他擁抱,“你真的是我見過,最天真的年輕人。”

他被那天真打敗了,說:“我期待你的任何故事。”

“……謝謝你。”簡成蹊對他說。

“謝謝你的alpha吧。”費多爾拍了拍他的肩,跟他們揮手告別。他們于是繼續走在回去的路上,一路有不少街頭藝人在彈奏樂器。他們都在巴黎了,雖然不會跳舞,但也在小提琴和吉他聲裏,在歡笑聲和燈火裏,像那些本地人一樣搭着對方的肩或者摟着腰,毫無章法又并不羞怯地慢慢轉圈,腳邊有不怕生人的城市鴿和麻雀。一切都是那麽自然,除了那個有擡頭紋的小胡子和黑框眼鏡依舊如影随形,倚靠着欄杆注視河面,實際上還是在觀察簡成蹊和高新野。

“他們在監視我們。”簡成蹊沒有停下笨拙的舞步,只是對高新野陳述。

“別管他們。”高新野說着,要把簡成蹊的眼睛遮住。但簡成蹊的速度更快,他踮起腳,捧着高新野的臉,一心一意地吻上他的唇。

那一刻簡成蹊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輕松。人總是會變得,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成長還是原地踏步。他被卷進過很多紛争,蹉跎了很多時光,寫過不是出自本意的文字,被貼上不屬于他的标簽。

他早已不是曾經的模樣,但他在親吻高新野的時候問心無愧,因為他初心未變。

“那就讓他們看。”他青澀又莽撞地再次撬開高新野的唇舌,對遠處投來的目光毫不在意。

他知道監視者什麽都看得見。

看得見燈火和月光,人群和鴿雀,看得見游船駛入橋洞,硬幣落入琴盒,看得見被監視的兩人在親吻和擁抱。

但他們又什麽都看不見。

看不見這就是反叛,就是浪漫——

就是自由,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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