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完結章

高新野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簡成蹊的聲音。

他小聲地呼喚自己的名字,小野,小野,你什麽時候能睜開眼。

于是他掙紮着,在溺水的邊緣浮出了水面,猛然從潔白的病房內驚醒,引得床邊的醫療儀器全都此起彼伏地響。他毫無理智,五感都還未歸位,根本看不見自己身邊的是誰,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雙手只是聽從本能拔掉導管和針頭,護士和醫生要是來得再遲一點,他肯定已經下了床。他這時候終于像個alpha了,兩三個人加在一塊兒才堪堪摁住他,但他繃着渾身肌肉不配合,抗拒地不讓針頭再插進他的手背。護士也着急了,所有人焦頭爛額之際,有人握住了高新野的手,柔軟的指尖觸碰他的虎口和指腹的薄繭。那抹溫度讓高新野終于趨于冷靜,他重新感知到空氣,看到色彩,聞到信息素,看到人影,聽到有人喊他——小野。

那一聲呼喚如天地大裂,讓他回到了人間。

他放松了身體,但還是拼命地扭過頭,想離正在用棉花摁住自己手背的簡成蹊更近一點。護士醫生都還在病房裏呢,他就當着所有人的面,坐在床上緊擁站着的簡成蹊,心跳快得讓檢測儀又開始報警。簡成蹊就沖那些工作搖了搖頭,在高新野看不到的地方動了動嘴型,說,有我陪着他。

房間裏于是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高新野怎麽都抱不夠,還越抱越緊,指尖穿過簡成蹊的頭發,還有些暴力地抓了幾下。他就像個孩子,行為舉止全憑直覺沒有理由,就是不肯松手。

不知過了多久,高新野的心率也慢下來了,他不再箍住簡成蹊,但他雙手捧着那張臉,力道還是控制不住地把簡成蹊的臉頰捏得泛粉。簡成蹊就笑,看着高新野那雙溫馴的眼,對他說:“是我啊。”

“他們、他們沒把你怎麽樣吧。”高新野的手往下,放在簡成蹊的肩膀上,手臂上,像是在确認他有沒有受傷。而當他觸碰到簡成蹊的小腹,簡成蹊手心覆在他的手背,讓他徹底地觸碰到那個地方。

他們再次相視,一個洋溢着喜悅地笑,一個先是詫異不明情況,但随後意識到那裏孕育的是什麽,他再次克制不住地将人擁在懷裏。

可他又目睹了太多明争暗鬥,種種對未來的設想都像冷水一盆又一盆地潑過來,他有多珍惜此刻擁有的一切,他就有多恐懼失去。

但是他聽到簡成蹊說:“不要怕,小野。”

“是你跟我說的,不要怕。”簡成蹊問他:“你知道2019年的今天發生了什麽嗎?”

高新野擡頭,看向挂在牆上的電子鐘,那裏寫着的日期是5月17日,時間是淩晨四點,病房的窗外一片黑暗,他們在這裏擁有光明。

“我想到另一個結局,宋渠和林源的。”他在愛人的耳邊調皮地吹了口,問:“你想聽嗎?”

高新野緩緩松開了手。

Advertisement

“這個結局發生在5月18日。”簡成蹊坐在病床邊的那張凳子上,把放在床頭的幾張手稿拿起來,給高新野介紹背景。他說自從四月份分手後,林源找了個在西部核試驗基地的實習,那裏信號不好,宋渠一時半會兒聯系不上他,那裏的交通也不發達,所以宋渠下了飛機後,要先坐綠皮火車。

【他坐上了回西部的綠皮火車。

為什麽要用回呢,宋渠想,他明明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他出機場後淋了雨,沒有換洗的衣服,來不及倒時差更沒時間去取錢,身上的現金只夠買一張硬座票。上車後不久列車工作人員開始售賣電子煙,這是火車售賣的最後一項,他們會先給每位乘客發放身份證的保護套來引起注意,然後宣讀手裏的紅頭文件,介紹說這個電子煙多麽多麽厲害,适合給自己給長輩給老人。

“只要99,只要99,限量十套。”

車廂內真的有人拿出一百的現金,只要有人帶頭,跟随者肯定也會有,只是多少的問題,很快那電子煙就賣出十多套。

宋渠插着胳膊,盯着列車乘務員手裏的紅票子,他口袋裏的錢加起來,是不夠99的。

他覺得冷,衣服只是濕了肩膀處,他不想脫,掩耳盜鈴地覺得這樣更暖和。

他努力回憶從林源朋友那裏得到的信息,一片貧瘠的沙漠,一個巨大的試驗基地,地表上有一個又一個大坑。等他穿過一片片黃沙,那裏有林源。

他覺得自己瘋了,他連羅布泊究竟在哪兒都不知道,他怎麽可能找得到林源。可他還是來了,跨過大半個大陸,不顧一切。

他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又醒來,他知道自己應該是發燒了,額頭很熱,但是身子很冷。他是淩晨四點下的火車,等他走出車站,他問附近早餐店的老板娘羅布泊要怎麽走。

老板娘用一種極其疑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宋渠,良久才問:“你要去的是馬蘭基地吧。”

“我有同學來這兒實習。”宋渠說,“我來找他。”

“那你應該去生活區呀。”老板娘給他指了個方向,“你再等幾個小時去坐那個車,你瞅瞅路邊綠化開始多起來了,你就下車。”

宋渠跟老板娘倒了謝。暈頭轉向地在候車廳裏等了幾分鐘,然後突然站起來,去外面攔出租車。他把自己所有的錢都給了司機,盡管不夠,但上了年紀的司機師傅看着他那雙哀求的眼,還是一言不發地啓動了車輛。他問宋渠是來找誰,怎麽這麽着急。宋渠答非所問地說,他來追人。

他好像又睡了一覺,醒來以後就到了一個高聳的蘑菇雲雕塑下,正面是一條空曠的大馬路,兩側都是慢慢的綠意。司機師傅說這就是生活區了,他看宋渠臉色很差,就在他下車前,把自己的一個小面包遞給了他。

然後宋渠就一個人往那條大道上走,一步一步。他的頭有千斤重,垂下就再沒力氣擡起來,但他還是艱難地仰着腦袋,像個落魄的流浪漢,在那一棟棟家屬樓裏尋找,他終究是幸運的,在天際浮現一抹微弱的橙光時,他看到一棟宿舍樓的郵箱上看到他們學校的名字。

宋渠笑得很傻,他再沒有力氣,癱坐在那棟樓對面的石子路上,跌倒後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覺得自己真的燒糊塗了,但內心此刻從未有過的平靜,像是找到了某種歸宿,像是回家了。此時他的手機只有最後一點電,他再嘗試着給林源打電話,沒接通,他就放下手機,用最後一點氣力點開他和母親的聊天框,那裏有條新聞的截圖,上面的标題寫着“臺灣通過全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法案”。

那是他母親在昨天發給她的。她一直在默默地關注,她懷着希望和喜悅地對宋渠說,那你們以後就可以在國內結婚了。

“媽媽雖然跟不上你們年輕人的想法,但也不是死板的人,媽媽只是希望你能保護好自己,媽媽怕你在感情裏受傷害,但如果有了婚姻的保障……你再給媽媽一點時間呀,媽媽已經在慢慢接受了,媽媽希望你幸福。”

宋渠扯着嘴角笑,他知道他母親為了對他說出這句話,打破了多少她根深蒂固的觀念,她都那麽勇敢,他不能退卻。他答應過林源,等自己狀态好起來之後就來追他,他也不能失約。

他能感受到睜眼的痛感,可他舍不得閉上,他就看着橙色的光慢慢從對面的住宅樓、綠樹和更遠處的戈壁山丘之間浮現,然後慢慢變紅,變亮。

這樣一個樓房參差的地方是看不到日出的,可宋渠卻奢望着,有一輪巨大的紅日能發出強烈的光刺穿高架橋,刺穿居民樓,刺穿他自己。

他等啊等,等到六點路燈準時熄滅,等到街上往來有了三兩行人,等到天發暗的亮。

他眼前的黑點越來越多,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他能感受到溫度在流逝,而那輪紅日還沒有來。

那一刻的委屈是如此真實,沒有其他任何情緒,只有委屈。

他想哭,掉眼淚,叫出聲音來,可是他沒有力氣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那棟樓裏響起下樓的腳步聲。那棟樓裏住着那麽多人,那個郵箱也未必就是林源的,他也看不見那個下樓的人,但他的直覺從未有的強烈和準确。

他看不見,但他又好像看得見,林源朝他走過來。

他扶着牆把自己撐起來,他想也往前走,靠近那個人,奈何腿腳疲憊地沒有知覺。

他眼前的黑點越來越密集,只能靠用力地閉眼又睜開才能維持神智。

可他心中卻燃起熱望,舞動着雀躍着,鼓舞着他慢慢站起來往前走。

同時他張開嘴,他想呼喚林源的名字,但他只能艱難的做出口型,吐出的氣變成一團轉瞬的雲,沒有聲音。

林源。宋渠對那個人無聲地說。

林源。宋渠又做了一次嘗試,他能聽到一些聲音,顫抖的像在冰冷的海水中吹哨的幸存者。

林源。宋渠咬自己的舌頭,他感受到了疼,得到了短暫的清明。

林源!宋渠再一次睜開眼,終于喊了出來。他眼前不再有黑點,只有光,居民樓和戈壁山丘交接的那點光,照亮他,照亮那個奔跑而來的人。

林源來了。】

簡成蹊也念完了,把手稿對折,放在腿上,釋然地跟高新野說,這是他更想要的結局。

他說:“大家,小家,都容得下宋渠。”

他也說:“所有心懷善意的,都值得在故事裏,擁有更好的結局。”

“這回是真的不改了。”他爬上床,鑽到高新野的被窩裏,細聲說:“所有人都活下去了。”

高新野不說話,就是固執地抱着他,力道還是很緊。他就像條西方神話裏的龍,懷裏的簡成蹊是金銀財寶,他無比珍惜,要用一輩子守。簡成蹊有些喘不過氣,但沒有抗拒,只是握住高新野的手讓他摸自己小腹。

他眼眶有些紅:“這次我們都期待他。”

他們摟在一起,不知不覺地又開始玩踩腳背。到最後簡成蹊曲着膝蓋,很開心地笑。他也終于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在高新野懷裏,不去恐懼未來,而是相信和期待。但高新野還是睜着眼舍不得眨一下,簡成蹊就哄他,像他以前安撫自己一樣拍他的後背,說:“我在這兒啊。”

“我來了啊。”他微微垂眸,但又突然想到了什麽,仰頭看着高新野,笑着說:“成蹊來了。”

他關了房間裏的燈,讓周遭變得一片昏暗更适合入睡,但在他看不到的背後,高新野目光所及之處是窗外的曙光——那絲絲縷縷的溫暖一點一點地往上爬,緩慢但絕不遲到。他們沐浴在那片照亮一切的希望裏,他們在這一刻開始美好生活。

他親吻愛人的頭發,看着窗外,輕聲告訴他:“晨曦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