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癡情種

潤玉給鏡泉君遞了請帖,說是傷勢已經大好,請她前來小聚。

鏡泉君不疑有他,前往赴約。甫一走進璇玑宮的大門,便見院內的石桌上擺着棋盤,邊上烹着茶水。她走進一看,胸口突突地跳動。時隔太久,她無法辨認,棋是否是三千年前未盡的殘局,茶水是否冒着三千年前他們最常喝的茶香。

璇玑宮的主人就坐在石桌邊上,看見她來了,便悠然倒了兩盞茶水,溫潤如玉地笑道:“坐。”

可鏡泉君踟躇着,沒來由地覺得今日的他與往常不太一樣。說不清楚。不單單是他這個人,他那令人如沐春風的做派,哪怕是他宮殿中的桌子椅子,石子路月洞門,都帶着一絲捉捕侵蝕的氣息,不再是彬彬有禮的。她好似一只懵懂無辜的小獸,被他催促誘惑着,走進了他構築的漩渦之中。

潤玉看她猶豫,溫和耐心用手示意了身邊的石凳,望着她又請了一次:“許久不見,都不認得我了嗎?坐。”

鏡泉君還是坐了。

很古怪。那兩個石凳間的距離與尋常不同,不是隔桌相對,而是略略貼近在一起,二人坐下,膝蓋都會相觸。

她整個人都被籠罩在他的氣息之中。寡淡的臉上不顯,心裏卻局促不安,不知說些什麽好。

潤玉又請她喝茶,她便一道指令一個動作般喝了。只聽潤玉道:“我這璇玑宮屋舍簡陋,冷冷清清,唯恐怠慢了你。好在你同從前一樣喜歡清靜,不曾嫌棄我。”

鏡泉君猛地擡頭,正看進潤玉那溫和又炙熱的眼眸裏,心中警鈴大作。

哪個從前?去忘川河閉關之前的從前?還是更早更早的從前?

此刻的驚異只會顯得古怪。她便又低垂着眼,不動聲色地敷衍,推換着話頭:“哪裏。是我瑣事纏身,都不曾來好好探望夜神殿下,夜神殿下不要責怪我才是。”

“我不怪你。”潤玉又笑道,視線卻一直那麽近地釘在她身上,“來璇玑宮的路上可順利嗎?可有迷失過方向,走岔了路?”

鏡泉君抿了口茶水掩飾緊張,道:“之前随殿下參加天後壽宴時,路線記得清楚。順順利利,不曾走錯。”

潤玉緊追不舍,又問:“既然記得清楚,為何這麽久了,都不回來看看?”

她只當他輕描淡寫随口一問,便提醒他:“殿下忘了嗎?我去忘川河閉關......”卻突然戛然而止,驚得心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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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潤玉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這不是溫潤如玉的夜神殿下會做出的事。她不得不擡頭去看他,卻望進他深淵一般極墨如黑的眸子裏,他的眼眶又是紅紅的,眼裏滿滿都是幽怨與貪慕。潤玉抓着她的手,四目相對,又問了一遍:“為何這麽久了,都不回來看一看我?”字字千鈞,是她聽過最沉重的質問。

鏡泉君像是被他傳染了一般,也紅了眼眶,卻固執地佯裝鎮定,把謊話一扯到底:“夜神殿下的茶水果然不同凡響,竟把自己都喝醉了,說起這些胡話來。”

話才說完,那雙眼裏便山雨欲來,眼底翻湧着沉沉的怒氣。攥着她的手更加使力,痛的她下意識地皺眉。

可潤玉卻沒有松開手,他眼裏又是沉痛又是愛憐,最終磨着後槽牙,咬牙切齒地吟出她的名字:“淮汐。”那名字在他舌尖滾過萬萬遍,終于吐露而出。

淮汐。

這個名字,由眼前這個人念出的這個名字,就像是在她心湖下點燃了一把火,鏡泉君只覺得喜怒哀樂一瞬間滾滾而來,翻出一個接一個浪潮,要将她整個人都沖散。

那種不可自主的飄忽感也來了。自從她從忘川河出關以來,已經許久沒有體會過被它支配的無力與恐慌。

“你怎麽知道的?”她的喉頭一陣灼熱,問出的話那麽輕,可也能聽得出,聲音已經變成了破鑼一般。平淡無奇的面目漸漸褪去,下一刻會浮現出一張怎樣的臉孔?

潤玉怎忍心真的告訴她自己看到了當年鮮血淋漓的一幕幕方才佐證了種種猜想,深吸一口氣道:“我想了你三千餘年,你說話的語調走路的姿态,你變成什麽樣子我認不得?”作勢就要去抱她。

“別碰我!”

她驚得用力甩開鉗制着她的他的手,背過身去,單手一拂,臉上又出現了那張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你看,你看。單單是聽他念起自己的名字,就讓人承受不了。天界的大殿下啊,素來都是智慧過人又見微知著,她不是沒有想過他會有所察覺。是她不好。如果當初全然不搭理他是不是更為妥當?如果當初拒絕他的所有邀約是否就能将秘密一守到底?

可這世上有多少事是“情不自禁”的呢?拒絕他,她怎麽舍得呢?

此時,身後卻貼上了一個溫暖的身軀。是潤玉從身後将她虛虛地環抱在懷,他的手依舊握上了她冷冰冰的沒什麽溫度的手腕,這一次卻很溫柔。

“你走以後,我每一日都過得艱難。”他将這句話送在她的耳邊,每個字都像是從油鍋裏滾出來的。像是在她身上投了一堆火,又像是把她丢進了冰天雪地裏。她不知自己已經變成了什麽模樣,區區一縷魂魄穩固了幾千年,此刻也像是要碎了。

他的胸膛這樣熱,掌心這樣熱,此時此刻,将這個冷冰冰的活死人一般的自己抱在懷裏。只覺得天翻地覆一般的辛酸。

大喜大悲,快要化作一團霧氣而去。

潤玉的手卻有了動作。他将淮汐的手腕握了一陣,輕輕地将自己右手上的手串褪了下來,順勢推到了她的手腕上。

水藍色的手串上,有縷縷紅絲閃過。那手串裏帶着淮汐曾經的血氣,懷裏的人漸漸平靜下來。

“別碰我。”淮汐又輕輕地說了一次,嗓音中卻少了幾分嘶啞,多了一絲清越平穩。

潤玉不情願,卻還是依言松開了雙臂,卻掰過了她的肩膀,面對面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她臉上的面具。

她的臉已經不再有變幻,又恢複了鏡泉君與他相對時的那張寡淡面孔。潤玉透過那張面孔,仿佛望見了她過去三千年的種種,和深深隐藏在那之後的,他脆弱又無辜的汐兒。他沒法将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又像寬慰又像是承諾一般,道:“汐兒,別怕。我一定會有辦法。”

可面前的女子卻紅着眼圈苦笑一聲:“汐兒?”

她将潤玉按在她肩上的手拂開,靜靜站起身來,向着石桌邊上的池塘走去。她在池塘邊停下腳步來,望着池水中映出的模糊不清的自己的臉。

她懷念一般地陳述起來,說給身後的人聽:“她叫阿煙,就住在鏡泉不遠處的小村落裏,我那時已經在鏡泉裏呆了一千多年,剛剛能聽清楚外頭的聲音,可我聽得最多的就是她。”她伸出手撫摸着自己的臉,潤玉知道她在說這張臉的主人,那具藏在鏡泉泉底的屍身。

“她每天傍晚都來泉邊說話,說她在夫君家裏受的委屈,說她夫君對她毫不在意,什麽都說。等到天色暗了,又擦了眼淚一個人默默回家去。”她那時神識不全,卻隐隐約約覺得自己是與她不同的,自己似乎擁有許多許多的喜愛,故而聽她說話時,總帶着一絲憐憫。

“我白天遠遠地聽集市上婦女嬉鬧、小販吆喝的聲音,聽山林間書生踏青作詩、侃侃而談的聲音,有時也會有人找到這裏,在泉水之中照一照容貌,正一正衣冠。可似乎都比不上她說的話多,比不上她望進水中的時候多。”

潤玉就坐在室桌邊靜靜地蹙眉聽着,他覺得,一直以來不得其解的困惑馬上就能等到一個答案。

她接着說:“我原本以為,她是在水中看自己的面貌。”可直到有一天,她直直地一頭跳了進來。“她一直沉在泉底,所以我是她的時候最久,也最安穩。我其實應該感謝她,沒有她,我不能那麽快修煉出一副軀體來,可我又很疑惑。”她轉過身來,含着眼淚的眼睛看着他問道,“殿下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不必再說,他都明白。

聲音不同,容貌不同,又沒有真實的軀體,僅憑區區一縷魂魄,淮汐還是淮汐嗎?

可怎麽不是呢?哪怕只剩一點氣息,那都是他日思夜想的淮汐,是因為荼姚一句“他不配”而為他受盡折磨的淮汐。是他無論如何都要留住的淮汐。

早在他知道前因後果的那個晚上,潤玉就已經做下決定。淮汐的話不能讓他動搖一丁半點,只能讓他更加心疼不舍。他從沒有哪一刻像此刻這樣堅定過。他站起身來踱步到她身邊,剛剛牽起她的手,就能感覺到她輕顫着向後退縮:“殿下現在握着誰的手呢?我是阿煙,亦或是兩千年間天下芸芸衆生中的不知哪一個,殿下握我的手,不覺得古怪嗎?”

她把手縮了回去。

潤玉突然輕笑了一聲,愈發覺察出她身上那種淮汐的樣子來,一邊固執倔強一邊又叫人喜歡。她還說她不是。

可他是打定主意不會讓她走的,他好不容易捉住她,放她回去,下次又去哪裏找她?便抿着唇淡淡道:“無妨。你不喜歡我碰你,我不碰。”

他灼灼的視線注視着她,語氣卻像是與她商量事情一般随意,“不過我不放心你逗留在外,凡間氣息混雜,反而不利于你修煉。在找到恢複之法前,我要你呆在我璇玑宮中修煉。”

鏡泉君皺起眉頭,本能地想要拒絕。真的到了絕路,難道要灰飛煙滅在他眼前嗎?

潤玉又解釋一般說道:“自從汐兒走後,我這璇玑宮再沒有任何變動,東西都與三千年前相同。她曾往來于此五百年,殘留下的氣息也于固魂有益。”像是故意氣她否認自己就是淮汐似的,故意汐兒汐兒的叫喚,與她分得清清楚楚。

果然看見她眼眶又紅了一圈,眼裏藏不住的受傷。她低低地嘆氣,“不必了。”就連這幅委委屈屈拒絕的樣子都叫人喜歡。

潤玉卻哼一聲,沉沉地道:“由不得你不同意。我一心為你穩固魂魄着想,怎麽你倒是不接受了?”說罷,在鏡泉君施法消散遁走之前,先她一步你念了一個法術,便有一道水環繞着她的雙手出現,枷鎖一般将她扣住了。

潤玉長淮汐近一千歲,又是水系法術集大成者,便是從前都是打不過他的。何況是魂魄支離破碎,又整日疲于閉關的現在。

淮汐像是不認識潤玉了一般望着他,全然沒想到從來溫潤如玉的人在被拒絕後還會這樣霸王硬上弓。潤玉卻不以為意,勾了勾唇角,手指在虛空中略略晃動,手腕上的鎖鏈便将她往寝殿裏拖去。

她被摔在寝殿的床榻上,身下軟綿綿的不能着力,等爬起來了,才發現潤玉早已在身後的殿門口布上了結界。這很不妙。她因為沒有形态,可以随地化作虛無,所以方能破解衆人破解不了的萬宗塔機關。可卻穿透不了真實存在的、天衣無縫的結界,當然也進不了萬道符咒封宮的鏡花水月。

難道真要被他關在這裏?那魂魄不穩時該怎麽辦?好不容易叫荼姚在白頭翁那裏染上了業障,現下又要怎麽辦?

潤玉又是一勾手指,那水做的鎖鏈便将她的手腕擡到她眼前。他湊上來,隔着一個手腕的距離與她對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點在手腕上那串水藍色的手串上,道:“這也是汐兒留下的東西,現在給你,用來固你的魂,可比那勞什子的忘川水好用的多。”

這才站起身來,甩了甩衣袖将她手上的禁锢撤去,睨着她淡淡道:“你也不必擔心別的事,我改日再來看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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