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定風波

淮汐雖被潤玉關在璇玑宮裏,可倒也如他所說,不必擔心別的事。

璇玑宮裏處處打點妥帖,潤玉似乎一夜之間搜羅來了她曾經用過的所有物件,茶杯棋盤,還有那套她曾經睡過一夜的薄被寝具,連她自己都覺得驚異,曾經用過他這樣多的東西。唯恐不夠,還從凡間帶來了一缸鏡泉裏的水。可謂面面俱到。

最要緊是那串手串,因為帶着她的血氣,對固魂确實大有裨益。不過幾日的工夫,她對着寝殿裏的鏡子開口說話。

那是淮汐的聲音,溫柔婉轉,像是沁涼舒适的泉水撫上臉頰的春風,太久違了,她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幾日裏潤玉都不曾來過。他的禁足一解,突然之間就忙碌了起來,一大早便離開璇玑宮,有時夜深了也不見回來。淮汐見不到他,又出不去寝殿,只能每日用傳聲咒去聽方圓十裏內仙侍們談天吵鬧的聲音。

“最近那件大事,你聽說了嗎?”

“聽說天後娘娘意圖對水神仙上的女兒痛下殺手,還好水神衆仙及時趕到,才沒有釀成慘禍。”

“且據說當年先花神的死也與天後娘娘脫不了幹系,天帝大怒,已将她打入毗娑地獄了。”

又說。

“如今天後失勢,夜神殿下倒格外受天帝陛下的器重,不僅從火神殿下那裏接管了五方天将,連赤霄寶劍都歸他所有。”

“難怪,我瞧夜神殿下近來忙碌得很,在披香殿中一呆就是一整日。”

毗娑地獄?淮汐斂眉沉思着,那裏因關押的都是罪大惡極之人,雖守衛森嚴,但陰氣盛重,業障更是無孔不入成倍地反噬。她冷冷笑了一聲,了卻了最後一樁心事般嘆了口氣。

晚上,潤玉終于來寝殿看她。他原先氣她故作冷漠的态度,有心要晾她幾日的,現下他自己不氣了,反而害怕她傷心,一進門便望着她求和:“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淮汐故意不搭理他,只将視線瞥到別處,答非所問:“聽聞錦覓仙子出了點事,她還好嗎?”

時隔三千年,再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潤玉怔怔了好一會兒,只覺得潮濕的熱意湧向雙眼。不管此刻她表現得如何,他都不在乎了,只是癡癡地看着她,微笑着回答,“她當然沒事。我計算好了時辰,自然不會叫她有事,讓你與風神水神仙上擔心。”

淮汐聽他說得如此坦白,狐疑地思忖了好一陣,才将事情原委理順一般,望着他嘆道:“殿下才是好手段。原來你從來都是懶得算計,真要鬥起法來,你連荼姚都是不看在眼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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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玉哼了一聲,語調淡淡的,眼裏卻陰沉得很:“是我容忍她太久,她該受的遠不止這些,且看着吧。”可當他看向她時,便又是溫溫和和的樣子,道,“過來,我們下一盤棋。”

不過一件小事,淮汐很順着他。只是這一局卻慘烈的很,淮汐自認棋藝不差,可惜對手天羅地網步步緊逼,沒給一點喘息的餘地,不出半柱香的工夫就已經一敗塗地了。

不知怎的,淮汐總覺得潤玉理應會讓一些自己,結果輸得這樣難看,她更是悶悶地說不出話來。她埋頭收拾着棋子,把自己的一色全都收走了,并不想同他下第二盤的架勢。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嗫嚅着問:“你明日還會來嗎?”

潤玉從她一派頹勢低頭苦思起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此刻目似星辰,微笑道:“求之不得。”

此後果然每日傍晚都來看望,下一盤棋,他再去布星挂夜。淮汐修煉之餘,還是到處聽着仙侍們的閑話,以此來知道些許外界的消息。

近來無非就是這些事,夜神殿下風頭正盛,眼看就要取代火神殿下曾經的地位,毗娑地獄日日夜裏都能聽見天後娘娘的驚呼,連一衆守衛都覺得凄厲可怖,沒什麽新鮮事。非要說有什麽大事,那就是天帝的壽宴在即,意欲大辦一場。

淮汐的修煉似乎已經到了瓶頸,手串的作用畢竟有限,她的聲音裏又開始夾雜嘶啞。治标不治本,不過是白白拖延時日罷了。

可這一日潤玉回來時,卻難得的心情大好,連腳步都比之平時輕快得多。

他一如既往地招呼淮汐下棋。她本就心不在焉,叫誰都能發現她走神得厲害,可潤玉卻锱铢必較一般,她才有一點做局的苗頭,便被他堵得堵斷得斷。等她回神看清自己的色子沒一條活路,控制不住委屈似的,抓了一小把棋子就往他月白色的衣衫上扔。她也不說話,怕叫他難過。

潤玉非但不生氣,反倒覺得這舉動嬌憨可愛極了一般,展顏一笑,“汐兒的脾氣就是再壞一點,我也不嫌棄。”

淮汐的眼裏便浮起了一片水光。

潤玉微笑着,突然說到了幾日後天帝的壽宴:“這次壽宴辦得聲勢浩大,天界衆仙無一不到。我與父帝提議,廢天後荼姚雖是有罪之身,但陪伴父帝多年,又生育旭鳳有功,不若叫她也出席筵席。不過須身披風雷結界,隐在王座的一邊。”他說這話時,眼神冷冰冰的,又透露着一絲勝券在握的神态。

淮汐不管這些,随便一聽罷了。牽了牽嘴角算作回應。潤玉卻突然牽起了她擱在桌上的手握在掌心,道,“你且放心,一切交與我。”

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到最後還是掙脫他的手掌,低低地說一句:“別碰我。”

潤玉瞧不出生沒生氣,他看着她的眼神分明缱绻溫和,可含笑的口吻中總帶着某種說不出的強硬:“好,我不碰你。”他實則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麽心情,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她抱緊僅剩的那一點倔強,“但你須得答應我,等你恢複之後,我想怎麽碰,就怎麽碰。”

*****

天帝壽宴,宴請六界,就連戴罪之身的廢天後都在受邀之列,也足以叫六界衆人議論紛紛。

廢天後荼姚恰如潤玉所言,身披禁锢結界,不設座椅小機,僅僅被安置在王座側邊,許她觀禮。然她雙目赤紅面色青黑,蓬亂着一頭長發,全無往日半點雍容華貴,那形容憔悴虧損得,是位仙人都忍不住對其側目。

潤玉慢悠悠踱到那結界外,對她拱一拱手,笑意不達眼底,道:“母神在毗娑地獄還是靜心寡欲為好,思慮太過,連人都看着憔悴了。”

荼姚只恨不能夠将他撕了,咬牙切齒道:“你如今是春風得意,可也別高興得太早。早晚有一日,本座能從你身上讨回來!”

潤玉淡淡地一笑,碾着手指道:“母神能不能從我身上讨回來,我不知道。”他冷冷地哼了一聲,銳利的眼神看向眼前的仇人,“只是母神造了那麽多的孽,哪裏報應得完?報應到自己頭上倒是不冤,可別報應到火神殿下的頭上,您說是不是?”

那眼神像是冷得徹骨的冰刀子,荼姚突然間就噎得說不出話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這句話意有所指。她又想到這些時日在毗娑地獄裏如影随形的黑影,糾纏她折磨她,叫她形如枯槁生不如死。今日的自己,正如當日的白頭翁。

還有那一日,那道黑影突然在她眼前化作一個清晰的身影,袅袅婷婷玲珑有致。它俯下身來湊近她,幽幽遠遠的聲音像是女子潛在水底下啜泣,“三千年前,天後娘娘不問自取,拿走了小仙一件東西......”“如今,小仙不請自來,自然是為要回我的東西。”她立時後怕得渾身冰涼。此刻潤玉的話正是刺中了她的心病軟肋,她看着他的眼神除了憤恨,更流露出狐疑與緊張。

潤玉卻不動如山,冷冷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母神既然敢種下惡因,何必在乎這果報落到誰的頭上?”說罷又裝模作樣地向她拱手,施施然走開了。

晏起。各路仙家拜賀。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旭鳳才姍姍來遲。他甫一出現,随水神風神坐在一側的錦覓便是一喜,就連冷眼作壁上觀的荼姚都喜不自禁,激動地喊他,“旭鳳!”

他望着荼姚慘淡無色的面容,心裏沉沉地嘆息,卻也只是一瞥,便向潤玉走去。他弄不明白似的問道:“我從未想過與兄長相争,兄長為何偏偏要走這條不歸路?”其後便有火神麾下的将士來報:“陛下,九霄雲殿外埋伏了夜神十萬天兵,只待時辰一到,便直攻九霄雲殿!”

一時間殿上衆仙皆驚異。荼姚桀桀怪笑,眼中綻放精光,竟在大殿上直指潤玉,對着天帝喊道:“陛下!夜神意欲謀反,陛下還不速将這孽障拿下!”

衆仙之間竊竊有聲,風神狐疑地看向水神,水神雖不知潤玉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也擺着手,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座上天帝沉聲質問道:“他所言,可屬實?!”旭鳳亦低聲說道:“你的三方天将,均已被我卸了甲......”

話未說完,潤玉卻輕輕地笑了一聲,因為這一聲笑,席間頃刻間鴉雀無聲。

但見他施施然起身踱至殿前,恭敬地行了一禮,悠然道:“自然不屬實。只是兒臣調遣這十萬天兵,确實有一件事望求得父帝恩準。”他又對着天帝行了一禮,“兒臣有位極重要的人,于三千年前丢了件性命攸關的東西,如今方才想起來是丢在了鏡花水月之中。兒臣懇請父帝大開禁宮,十萬天兵,不信找不到那件東西!”

衆仙議論聲又漸起,不明白前一刻還是緊張萬分的造反逼宮,後一刻怎麽又談到那座關了幾千年的廢棄宮殿。只有荼姚的心沉沉地往下墜,上一刻還是盛氣淩人,下一刻卻跌坐在地,可她想不明白,此事理應無人知曉,到底是哪裏出了纰漏。

天帝默念着鏡花水月,仍然不明所以:“是你的哪位朋友?丢的又是什麽東西?”

潤玉朗聲回話,視線卻冷冷地瞥向荼姚:“啓禀父帝,正是水神與風神的長女淮汐。”

淮汐。

滿座嘩然。在座誰人不知淮汐,誰人不曾為她嘆息?風神水神并月下仙人已經驚得站起,只等着聽潤玉之後如何說。旭鳳與座上的天帝亦是疑惑萬分。

議論聲不休,荼姚終究沉不住氣,豎着眉怒喝道:“胡言亂語!水神長女失蹤于魔界,與鏡花水月有什麽幹系?!”

“到底有沒有幹系,開了鏡花水月一看便知!”潤玉與她對辯,“倒是恰巧今日廢天後也在此,不如來解潤玉一個疑惑。三千年前火神征戰重傷,衆醫仙皆束手無策,可火神殿下卻如有天佑一般不多時就已大好。不知廢天後是尋來了什麽靈丹妙藥,能叫火神殿下起死回生?”

事情急轉直下,竟又牽扯到火神身上,在座衆人皆不再妄議,屏息靜聽。

旭鳳知道自己傷愈多有賴于淮汐贈與潤玉的手串,此事并非不可言說,可此時潤玉舊事重提,言之鑿鑿,莫非實則另有隐情?他疑惑詢問的視線便轉向荼姚,荼姚被親子這般看着,已經亂了心神,只是一味狡辯:“此事衆仙家皆知!是我日夜看護,又将大半修為渡與火神,方才有了一線生機!縱然向夜神借了串人魚淚,也都完璧歸趙了!”

相較于荼姚的激動急躁,潤玉卻老神在在,冷冷道:“我敢這樣說,自然有的是證據。我已從披香殿中取出了三千年前鳥族長老白頭翁的夢境,你對火神的傷勢束手無策,只能去另尋他法。”他越說,荼姚越是惱羞,可她一看到旭鳳那雙坦蕩疑問的眼睛,又感到深深地心虛。她的旭鳳什麽都不知道,倘若他知道了,他又會如何看她?

潤玉最終道:“若這還不足以證明,我這裏還有一位人證,或可由她說出當年的真相。”

這話便猶如壓垮荼姚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甚至來不及仔細想就開口反駁:“信口雌黃!哪有什麽人證!她早已經死了個幹淨......”說出的話是潑出去的水,再不能收回來了。此刻便是什麽都不知道的仙家,也已經聽出了話裏的破綻。

潤玉步步緊逼:“淮汐雖失蹤了三千年,廢天後怎知她死了個幹淨?”他冷冷看着她,若是眼神可化作實物,那些冰刀利刃足以至荼姚于死地,“因為是你将她誘騙到鏡花水月殺了她,你挖了她的心,這才救回火神一條命!”

一句話如驚雷一般,風神聽到此處,早已經恨得紅了眼,水神攜着她向殿上高呼:“我兒枉死!請陛下徹查此事!”

縱使尊貴如天後,可命無貴賤,豈能說殺就殺?!

月下仙人,掌燈仙人,在座仙家紛紛列席,拱手疾呼:“請陛下徹查此事!請陛下徹查此事!”

觀荼姚之前的神情作為,恐怕潤玉所言不虛,若果真如此,那罪過之大,便是受盡極刑也不為過。

旭鳳怔怔地立在原地,他在回想淮汐。

他對她印象不深,只記得她待每個人都是溫和有禮,體貼周到。她活着的時候,沒有人不喜愛她。她死了,沒有人不感到痛心疾首。

他又看向他形容狼狽的母神,直到此刻,她依舊不承認。在滿座陳情聲中,她用那雙含着眼淚與狂熱的眼睛望着自己,“旭鳳,別聽他們的!他們信口雌黃!信口雌黃!”她是瘋狂已極了,雙手不管不顧地砸在結界之上,又被結界上的雷刑震開,跌坐到地上。

他突然就明白了,原來是他錯了。

他的母神,殺了先花神,殺了簌離,甚至差點殺了錦覓,這些他都知道。可他萬萬想不到早在三千年前,她還殺死了淮汐。她殺前三者,尚可說出于妒恨,可淮汐呢?她什麽都沒做,她無辜至此。

旭鳳突然朗聲道:“不必再追查!”九霄雲殿霎時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潤玉、水神、風神、掌燈神,殿上衆仙都望向他。

他卻望向了結界中的荼姚,旭鳳沉聲問道:“母神,孩兒此生光明磊落,絕不背負無辜之人的性命而活。只求母神給我一句真話,夜神殿下所言可屬實?”

荼姚跪匐在地泣不成聲,仍是斷斷續續說着,“不是,不是。”她不能承認,因為那是她的骨肉親子。她再清楚不過,一旦她承認,她的旭鳳會做什麽。她只有在面對旭鳳時才感到深深的後悔,她想到了潤玉說過的話,她造的孽,終于要報應到她孩兒的身上。

她挖了別人的心,今日,便要眼睜睜地看着旭鳳在自己眼前挖出自己的心。

知子莫若母。旭鳳已經變幻出匕首,漠視了王座上的天帝并滿殿雲集的仙家,向荼姚徐徐道:“母神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孩兒好,卻一次又一次,陷孩兒于不仁不義。”他将匕首抵在心口上,那刀尖閃着刺人的寒光,已經沁上了血珠,“母神挖了她的心來給孩兒,孩兒就理應還給她。便是為此遭受萬難,魂飛魄散,那也是孩兒的報應,在所不惜。”正如他所說的,今生今世,他都坦坦蕩蕩,故而毫無畏懼。只是。

只是。他回頭望向了立在衆仙之中的錦覓,她也恰恰望着他,四目相對。她像是吓壞了,眼眶濕漉漉的,眼裏滿滿都是疑惑、震驚,和痛苦。

旭鳳對着她輕輕問道:“覓兒,你可願意等我?”

錦覓懵懵懂懂地看着那匕首越刺越深,鮮血流滿了甲胄,只覺得心口像被烈火灼燒,眼淚不由自主地滾滾而下,有什麽東西就要破喉而出。

璇玑宮裏,淮汐捂着心口急喘着氣,她是沒有心的,可那裏又燙,又冷。

像是把什麽東西挖了出來,空蕩蕩的留一個窟窿,吹一陣風都能穿透自己。又像是捧着一把火塞進來,熾熱地要把她燒成灰燼。

她蜷在床上翻滾不休,直冒冷汗,終于滾落下來。她匍匐着撐起自己,擡頭望進床前不遠處的鏡子裏,鏡子裏的女子眉如遠山目似秋波,只是面色慘白憔悴不堪。

真是奇怪,幾千年來變幻了無數容貌,竟是第一次變幻出自己原來的面容。

作者有話要說:

順利“殺”死了旭鳳讓他去當魔尊,也順利讓錦覓吐出了隕丹。

啊,恭喜本寶寶終于把主線劇情圓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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