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元繡病了。
從趙府回來之後, 她就一病不起。食不下咽, 寝不安眠, 油鹽不進, 食則作嘔。
全府上下急得團團轉,元定均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廚子招來, 只為了能讓元繡張開嘴吃飯。但廚子一個個的進府,卻又一個個的出府, 日子流水一樣的過, 元繡肉眼可見的瘦。
紅玉跟元定均說, 解鈴還須系鈴人。小姐心系姑爺,怕是心病難醫。
元定均于是下了重金, 只為求個音訊, ,盼着有人能将這個救命的消息傳來。
可是不行,江九卿就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 縱然全江湖的人都在找她。可她就是音訊全無,簡直令人絕望。
她消失了。
“咳咳咳咳——”
床上動了動, 傳來一聲好似要将肺咳出來的咳嗽聲, 劇烈的咳嗽過後, 殷紅的被子底下突兀的伸出了一只瘦骨伶仃的手。
那手是真的瘦,骨頭都支楞了出來,形成一個尖銳的角度,仿佛可以戳破紙張。細長而白皙的手指只剩下了骨頭,膚色雪白中幾乎要透出青色, 還能看清底下泛藍的脈絡。
若只從這手來看,若說是行将就木的女子,怕是也有人信。
“原諒你……”
短短的三個字,就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完急劇喘息了幾口,發出粗粝沙啞的聲音,這破損的嗓子,一點也聽不出曾經是一把清雅潤澤的好嗓子。
那人沖着她笑的悲傷,輕輕地告別,元繡不知哪來的力氣,飛也似的沖到她的面前,一把拽住她的手。可連一句話還未來得及說完,眼前的人如光似影,剎那間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元繡猛地從床上坐起,汗濕額頭她的手指緊緊攥住錦被,眼眼裏寫滿了惶恐無措。
“小姐!”紅玉挑起了簾子,快步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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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憔悴了不少,整個人跟着瘦了一圈,手裏的托盤上放着一碗清粥,一疊小棗,把東西在桌上放下後,走到床邊,往元繡背後墊了個枕頭,“要用些粥嗎?”
元繡一把攥住紅玉,還未等她開口,紅玉已別過頭去,“小姐,還未有消息。”
紅玉看她神情恍惚,心疼道:“小姐,用些粥吧。這都是用高湯熬煮出來的小米粥,很清淡,你多少吃點。”
元繡看也不看,疲憊地搖頭,“吃了也是要吐出來的,何必多此一舉?”
見她又要躺下,紅玉一急,大聲喊道:“小姐,我特意讓鼎福樓的師傅做了你最喜歡的八寶棗子,還熱着呢!”
元繡翻身的動作一頓,紅玉心中大喜,将桌上的八寶棗子端到元繡床邊,低低勸道:“今日去的遲,八寶棗子都已賣光了,我又央了大師傅重做了一份,你瞧,個大飽滿,全都還冒着熱……”
“你有心了。”
元繡咳嗽了幾聲,轉過身來,纖瘦的手指拿起一顆八寶棗子往嘴裏送去。多日卧病,只覺得滿嘴苦澀,初初入口,幾乎嘗不出甜味兒來。
元繡低聲道:“今日師傅忘了放糖麽?”
紅玉一愣,不解其意,只聽元繡又道:“這八寶棗子今日是苦的呢。”
她又咬了一口,細細咀嚼。兩人都不曾說完,滿屋安靜,只有極淺淡的呼吸聲,與吞咽聲。
元繡病的厲害,許久不曾進食,她吃得慢,可紅玉卻高興得很。縱然不說話,看着元繡的眼睛也能透出笑來。等到碟子一空,她興沖沖的站起身,拿了碟子就要走。
“我再去給小姐拿一碟來。”
“不了。”元繡累極了,“我困了,你帶上門出去罷。”
元府招了許多廚子,卻還不如當地鼎福樓的師傅,元定均一聽這消息,就讓人去請樓裏大師傅坐鎮元府。可那陳師傅千呼萬喚的來了,做了不少拿手的吃食給元繡送去,她還是吃了又吐,病情反複,與那日的胃口大開迥然不同。
細細問他,那師傅卻說鼎福樓來了兩位新的師傅,擅長八寶棗子,他将這東西托給兩位,已是許久未曾動過手。
元定均再要派人去請,可那兩位年輕的師傅卻怎麽也不肯來。只說樓裏缺人騰不出空子,願意日日做了八寶棗子讓人送來。說來也怪,送來的棗子,元繡能吃,日子久了開了胃口,竟還能慢慢吃些小粥,用點瓜果。她雖還是日日憂思,但身子還是漸漸有了起色。剛能從床上起來,就要紅玉去将那做八寶棗子的師傅請來,要當面感謝他。哪知道天公不作美,這廂元繡剛有起色,那邊師傅又逢生病,只得錯過。
請了幾次,總不得見。
“還是我去。”元繡喚來紅玉梳頭,紅燕站在身後替她不平。
“小姐,我看他就是等着咱們去呢,憑什麽如他的願!”
元繡好笑,只問她:“你為何如此說來?”
紅燕氣道:“你說哪有剛好就你請他,他就病倒亦或是家中有事的道理,還不就是不願意來。你說他不稀罕來,咱還就稀罕他麽?又不是就少他這麽個廚子!”她年紀輕,沉不住氣,一想到這事兒就來氣,勸着元繡不讓她去,卻被紅玉敲了頭。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小姐好容易病情才好轉了些,還都靠的鼎福樓的師傅。先不說是否真的病了,若真的病了,小姐前去看望也無不妥;若只是托詞,也全了禮數,免得落人口舌。”
紅燕說不過兩人,一路生着悶氣,不肯說話。
一到鼎福樓,紅玉便從懷裏摸了一錠銀子遞給跑堂小夥,讓他去找掌櫃。
一聽說是元府小姐到了,掌櫃迅速從櫃臺出來,命人去招廚房的師傅。
“不用了。”元繡攔住那傳話人,“師傅們還需要為樓裏提供菜品,我只需要去道個謝,自行前去即可,無需讓他們出來以免耽擱了樓裏的生意。”
掌櫃一聽,再好不過,忙叫人帶了元繡去廚房,細細叮囑道,“你看着點,可別什麽人都往元小姐身邊湊,機靈着點,不然出了事兒我可拿你是問。”
“懂嘞!”
能跑堂的都是機靈的,在這慶雲縣,誰不知道這元府大小姐的名聲。家大勢大的,哪有人敢怠慢?別看這鼎福樓客似雲來,可這元府要來攪這生意,勢必要叫鼎福樓傷筋動骨。誰家的基業不是辛苦打拼,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跑堂夥計領着人來廚房,讓人門外等候,他先進去吱個聲,免得裏頭人多雜亂沖撞了人。
”他怎的來了?”李富伸手撞了身邊人一把,擡頭朝門邊看去,“這點兒客人正多,他來這可不得有什麽大事兒。”
“你猜是個什麽事?”
邊上人右手一只小刀,飛快地挑開棗核,不過是兩句話的功夫,就已經處理好十來個紅棗,随口一答:“總之不是好事。”
“元府小姐來了!”
這話音剛一落下,嘈雜的廚房跟着靜了靜。
“誰?你說誰?”
“是不是大名鼎鼎那個嫁不出去的大小姐?”
“哦哦吓跑了丈夫那個啊!”
“她來這幹什麽?這裏可都是大男人!”
“是不是來找李富跟小九的?”
也不知道是誰說了句話,廚房裏頭的人刷刷扭頭去看角落兩人。
李富跟小九,就是新來的沒多久的兩個廚房師傅。說是師傅,其實小九是跟着李富來的幫工,大多數時候,還是幫襯着他幹活,獨立上手,還沒人指望。
“喂你們倆,趕緊出去,別再杵裏頭了!等下那女人進來,還不得鬧得我們這雞飛狗跳的!”張大師傅上回進元府,可以說是供着進去,氣着回來。
他好歹也是個掌勺三十年的大師傅,手藝精湛,走哪都不缺人捧着。重金被請進了元府,哪想到做出來的精致小食被人吃了又吐,全部退出。
這無疑是打他的臉。
打從回來,就沒給過李富跟小九好眼色。如今聽說元繡來了,舊恨一時湧上胸頭,粗聲粗氣地吼起來。
李富搓了搓手上的面粉,告饒道:“好了好了各位大哥,怕了你們了,別急,我這就出去。”
他扭頭看向身側寡言安靜的小九,壓低聲音道,“你也跟我一起來吧,我知道你怕見人,可這元府小姐不是缺錢的主,見她一回,說不定拿的錢,都比在這裏遭人嫌棄強得多!”
小九是個啞巴,搖頭啊啊了兩聲,不停擺手。
李富無奈,也不勉強,只好收拾了自己出門見客。
乍一出門,還是被見到的人驚了驚。他還從沒見過這個傳言中瘋瘋癫癫的元府小姐,只以為是個兇神惡煞的兇婆娘。真見了本人,才知傳言果然不可盡信。兇婆娘不曾見,俏小姐倒是真。
見只有一人出門,元繡眉頭微皺,朝門口望去。
李富摸了摸腦袋,局促道:“小九他膽子小,怕生的很,不敢見人。請元小姐見諒。”
“難不成我家小姐是什麽兇神惡煞?竟然連見一面都怕?請了這麽許多次,非得要我家小姐拖着病體親自來見,尊駕真是好大的面子!”紅燕按捺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搶先發難。
李富被說的一懵,不解道:“這位姑娘所言何意?前些日子,我确實是偶染風寒,告了幾日假。你要說還有一次,那是小九熬夜趕工,累到昏倒。我須得留下照顧他,才不能前去元府,不知我二人哪裏得罪了小姐,可否請這位姑娘告知?”
紅燕一哽,被紅玉瞪了一眼,吶吶退後,躲到了元繡身後,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縮着頭不敢說話。
“她年紀輕,說話略有冒昧,還請師傅見諒。”元繡伸手,紅玉會意,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遞給李富,“禮輕情意重,聊表心意,請師傅務必收下。師傅做的八寶棗子,初入口微苦,繼而口齒生津,反覺得甜蜜,當真是一絕。”
李富哈哈笑了兩聲,“小姐誇獎了,還是多虧了小九。他手腳勤快,自我收了他,基本就是他在做了。可惜性子實在膽小,怕吓着小姐,只能由我代為轉達。”
李富接過紅玉手中的銀票,粗略掃了掃,至少三千兩。他想過元府財大氣粗,出手闊綽,可怎麽也沒想到闊綽至此,竟有些不敢全拿。從中抽了幾張,将剩下的退還紅玉,也不管她說什麽,連道了幾句不敢當,推脫有事幹脆就回了廚房。
紅玉手拿銀票,看向元繡,“小姐,這要如何處理?”
“既然這位師傅已拿了銀子,那剩下的自然是另一位的。”
紅玉了然。
元府送出的禮,哪有拿回去的理?既然對方收了一半,那剩下的一半更沒可能退還了。
紅玉挑開簾子,正巧碰見跑堂夥計從裏頭出來,兩人吓了一跳,她忙退開給讓了道。
“元小姐可還需要吩咐什麽?”
元繡還未曾開口,紅玉就從手裏抽了張票子遞過去說道:“這裏沒什麽事,你先去忙,這是給你的。”
跑堂夥計瞄了眼,笑得合不攏嘴,生怕她們反悔,一眨眼人都已看不見蹤影。等他走開了,紅玉才又去挑簾子,拉開了給元繡瞧。
沒想到剛進去的人,就不見了。掃了一圈,也沒看到李富,她正奇怪,眼前視線就被人擋住。
張大師傅心中本就窩火,見到元繡更是火上澆油,過來就往門前一杵。他本就生的膀大腰圓,站在門口更似一堵牆,冷聲道:“廚房重地,閑雜人等禁止入內,元小姐要沒事,還是趕緊走吧。”
元繡實也不願與他人周旋,既然李富也已不見,她也就打道回府,将此事容後再提。
“你說你總不能一輩子都不見人吧?年紀輕輕的,怕什麽不好怕見人!我聽人說那元小姐當初也是個怕人的,比你還嚴重,見人就發瘋。我瞧着不挺正常的嗎?要麽就是有人造謠,要麽就是治好了。要是前者,那這造謠的可真是缺德;要是後者,我下回找機會向她讨教讨教,也好治治你這毛病。”李富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小九的肩膀,沒想到力氣用的大,竟戳到了他舊傷處,把他痛的身子縮了縮,卻仍是咬緊了牙關不吭聲。
小九生得矮小,穿着他的衣服,站在那裏像被埋在衣服堆裏,要被風吹跑似的,瘦弱的惹人心疼。
李富又想起當初在雪地上将發着高燒的他救回來,看他可憐,一時發善心,還給他找了大夫。可現在倒好,他還沒成親生子,就已經多了個孩子,真是操不盡的心。要是當初就知道有這一天,他或許就……
“算你小子運氣好,碰到了我,換個人大概就把你撂在那了,哪還會忙前忙後的照顧你。”李富用力的揉了揉小九的腦袋,笑眯眯地把兜裏皺巴巴的銀票塞在他手裏,“你不說你身子不舒服嗎?把這個錢拿回去,壓在床下的櫃子底下,好好休息,明天不許再說不舒服了。聽見沒!
他說的兇巴巴的,小九飛快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睛彎了彎,連帶着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等小九走得遠了,他才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自語道,“他該多笑笑,比現在可愛多了。”
轉念又想到那幾張銀票,心頭頓時火熱起來。
有錢,可不就能娶媳婦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忘記替換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