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二師姐今日會回來麽?
這股極寒之氣沖得燕栖退了好幾步。
她隔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不可置信地看着和她一樣被刺穿的封長雨。
“你真是……”
天地萬物相生相克, 傳聞上古現有鬼族,再有妖。
但卻能和鬼族旗鼓相當數年,後來爆發的一次次鬥争, 都是妖鬼之争, 人類的如同蝼蟻,不被看進眼裏。
但又如野草,春風吹又生。
等道派興盛,妖鬼的争端終于停止,但都是在混戰的時候摻上一腳, 千萬年光陰入水淌過,誰也沒占到便宜。
當初三界之戰, 是難得的妖鬼聯合,但誰也沒想到最後還是慘敗。
妖王和玉清闕闕主的往事鮮為人知,最終一刻的反水也出乎不少人的意料,不少妖族都被蒙在鼓裏。
但因為傷亡太過慘重,不少因為封印而退居無明澗的的妖族都沒再萌生出去的念頭。
畢竟無明澗的環境太适合妖族存活。
那一戰妖王拿出的毒給了鬼王致命一擊,但沒讓鬼王當場斃命。
他自己也奄奄一息,最終選擇回魏城死去。
誰也沒想到鬼王居然在人世逗留了不少日子。
那毒除去了他的鬼氣,也讓他忘了不少東西,懵懵懂懂地被救下,又這麽同族帶走,被鬼後囚于極陰之地的深牢裏,囫囵地死去。
而他和人類女子所生的孩子被鬼将帶回。
Advertisement
當時丹娘正生産, 以為就是一個,也就帶走了那一個,人類的一生短暫無比,一點遮蓋便讓她們以為就是事實。
丹娘不知道自己有兩個孩子,她藏起了剩下的那個孩子。
那日電閃雷鳴,伴随着滂沱大雨,盛京的長街被雨水洗刷了一遍,雨夜裏抱着燕栖的女人還是聽到了嬰啼,卻當做沒聽見。
那個女人是鬼族舊派的一員,曾經是鬼後的心腹。
但現在被以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被囚禁,燕栖臨走之前去看了看她。
暗無天日的極陰之地,卻要模仿人間的燈火。
牢籠裏燭火明滅,那個女人平靜地說了這段過往,燕栖的拳頭越握越緊,嘴唇都被尖牙咬破,卻還是忍住了想問的問題。
這個女人名為霜,是第一代實驗品。
是鬼後在極陰之地被二次封印之前撿回來的人類,這個女人如同一張白紙,忘了很多東西,卻有本事破除封印,不少事都是她替鬼後去做。
鬼後同樣也是遠古鬼族,但她和鬼王感情不深,控制欲極強。
鬼族沒有那麽講究人倫關系,燕栖也從來不喊她一聲娘。
她也沒半點讨喜的地方,在極陰之地唯一親近的人便是霜。
霜是一個脾氣很好的女人。
燕栖從來沒看到過她生氣的模樣,她的眼底從沒波瀾,燕栖不知道怎麽形容,後來她出了極陰之地,也在人間轉過不少地方。
才明白對方眼底的是什麽。
應該叫慈悲。
無悲無喜,講故事的聲音也一板一眼。
燕栖知道極陰之地上面便是黃泉道,偶爾能聽到喧嚣。
她問那是什麽,霜說那是人類。
什麽是人呢?
霜笑了笑,那時候燕栖剛經歷了痛苦無比的換血,徹底擁有了遠古鬼族的血脈,還不能走路,霜便陪在她身邊。
“是很頑強的一個種類。”
她雖然在笑,但口吻很淡,那時候的燕栖還是孩童模樣,臉還有些圓。
要徹底洗掉她身體裏那部分人類的血鬼後動用了鬼族的秘法,但孩子終究還小,融合血脈的途中具有攻擊性的血性還是讓她渾身冒出寒氣。
熱可以灼燒,冷到極致同樣也可以。
但成功之後她毀了一半的臉也不會有痛感,但孩子天生敏感。
“我很難看嗎?”
越是高階的鬼族相貌越好看。
鬼後是一個風情無比的女人,而那些小兵一個個醜陋無比。
美醜是對皮囊先天的感知。
坐在一邊的女人牽起嘴角,“王不難看。”
“那霜為什麽不抱抱我?”
鬼族的感情很單薄,燕栖在極陰之地見過無數鬼族人,原始的情緒外放,但也會有生下的小孩被父母抱着的。
雖然小孩長得實在難看。
“霜沒有資格。”
女人看着她,眼神裏是燕栖長大後回憶起來都覺得厭惡的慈悲。
那誰有資格呢?
她的出生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直到現在,燕栖還是覺得自己一無所知。
人真的很無聊。
在沒徹底掌握鬼族兵力的時候她就很喜歡在極陰之地的一個小露臺看上面黃泉道的人。
上面有鬼族,有妖族,也有人。
混居在一起,妖鬼的習性雖然也變了,但外貌也很辨認,人就不一樣了。
賣酒的一天到晚就幹那點事,她還見過一個老太婆可以坐在一個攤口一坐就是一天。
這個露臺是封印的缺口。
但只有霜能出去,在她幫忙之下,也有鬼将同她一起出去做事。
燕栖也問過霜可不可以帶她走,但女人搖頭,“王以後有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是什麽?
聽從鬼後的吩咐?
完成鬼族滅了人族的願望?
還是占了整個大陸?
這樣想,鬼族好像更無聊。
妖的毒一瞬間就破掉了她完全的鬼族之體,若是她吸收了整塊的鬼印,或許還是支撐一會離開。
但她的鬼印缺了一塊,有了漏洞,以至于鋪天蓋地的疲憊兜頭澆了她一身,連睜開眼都費勁。
“值得嗎?”
封長雨同樣也覺得疲憊,她的白發被血浸透,都變成了粉。
淚流滿面的祁今沒得到回答,而是有人反手握住她的劍,又讓劍往前刺了幾分。
若是以前,祁今可能還會吐槽一句為什麽她的劍又重又長,實在不美觀。
但現在壓根沒有開玩笑的的心情。
燕栖單膝跪地,她大口地喘氣,鬼族的初始形貌在她身上變幻來去。
“到底你還是……要和我同死?”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伴随着陰恻的笑聲,裹挾着山風,又有些悲涼。
封長雨已經沒有力氣開口了。
先是中了一箭,盡管溫玄清避開了致命點,但劍鋒的毒素還是留在她的體內更多,耳後祁今一劍貫體,她那血脈裏的鬼血因為這股天性的致命寒氣而四處攢動。
近天十三絕的最後一式,是自毀。
她嗯了一聲。
聲音很低。
祁今的雙手顫抖,又被封長雨輕飄飄的一掌推開,緊接着她看着封長雨迅速地起掌,打在了燕栖身上。
她的身軀都逐漸透明化,這種灼魂的修煉方式她似乎得心應手。
這股透明化的光亮帶着脆弱的美感,但祁今卻無心欣賞。
這一掌打得燕栖嘔出了一大灘的血,但她依舊還沒有死,長戟伸出,但最終因為不受控制的身體顫抖,而落在地上。
“真是……可惡啊。”
她這一聲笑頗有些自嘲的意味,她身體裏那摸虛弱的魂魄,居然如此有毅力。
頑強的種類,還真的是。
“你和我一樣……你看看那些人,哪個對你好了,知道你是……咳咳咳你是鬼族,還不是離你……離你而去?”
她擡首,疏冷的月光落在她的右臉上,和封長雨如出一轍的面龐全是譏诮。
封長雨也跪在地上,不同的是她被祁今抱住了,闊別多年未見的兩個人在彼此都清醒的狀況下相見,居然是這種生死存亡之際。
祁今拼命地給對方輸靈氣,“封長雨……你別死啊……你不能死啊……你怎麽……”
封長雨垂着頭,染血的白發被夜風吹起,她看着奄奄一息的燕栖,眼神似乎有憐憫,也有些別的。
燕栖眼前一片模糊,卻也能分辨對面相擁兩個人的輪廓。
她痛得渾身顫抖,像是當年被換血的痛,又好像沒那麽痛。
死是這樣的麽?
到頭來,她一無所有。
霜呢。
她咬了咬牙,似乎要靠着支起的長戟站起來,想要回去看一看那個女人。
又被随後而來的溫玄清一劍穿心。
烏雲散去,圓月高懸,她想起幼年時霜說那是個團圓的時候。
但什麽是團圓,霜又不說了。
極陰之地沒有日月,圓月不過是霜故事裏的一個詞語。
她後來再也未曾一起,但這個時候燕栖卻突然懂了。
但沒有以後,她徹底墜入了黑暗。
封長雨的身體越來越透明化,這是神魂即将散去的征兆,祁今緊張地無所适從,溫玄清也上來幫她,但都無濟于事。
燕栖已死,唯獨有流螢一樣的光芒萦繞在封長雨周身。
祁今擡眼,卻看到了一個久違的身影。
“蘇……蘇明枕?”
太多年沒見到這張臉,祁今一恍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當年。
山風呼呼地吹,這個虛弱的破碎魂魄似乎是沖她笑了笑,一句低得幾乎要聽不見的好久不見落到祁今耳裏,變成她的如鲠在喉。
蘇明枕似乎還要說些什麽……但也逐漸淡去。
祁今伸手想去撈住那個脆弱的魂魄,但卻只抓到了一縷冷寂的山風,那個光點逐漸暗淡,和她懷裏抱着的身軀一樣都要逐漸散去,這種要完全失去的驚恐讓祁今渾身顫抖,瘋了一般。
溫玄清不知道怎麽出言安慰,正想伸手開口,卻看到祁今被人一掌拍在頸側,然後倒在地上。
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人,悄無聲息,溫玄清只覺渾身發冷,一股鬼族的氣息讓他瞬間暴起,長劍即将揮出,卻聽得對方說——
“忘了我了?”
溫玄清這才去看對方的臉,成為妖主之後他也沒再少年時那樣喜形于色,但這個人的面龐實在太深刻。
哪怕過了這麽多年,他還是能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面是什麽情景。
是當年救過他的女修士。
但她并沒有穿着修袍,她一身玄色的長裙,看上去和燕栖那一身有點像,只不過沒燕栖那麽不修邊幅。
一笑就充滿慈悲感,也很容易讓人放下戒心。
溫玄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對方好幾眼,“您……”
“算算的話,你應該是我的師侄。”
寧霜流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個瓷白瓶子,封長雨身體已經消逝了,僅剩的神魂化作一抹藍光,被寧霜流收進了瓶裏。
她一頭長發绾起,卻沒有任何配飾,素得像是一個人世普通的女人。
但周身彌漫着鬼族的氣息,還是讓溫玄清有些警覺。
“大師姐她……”
“辛苦她了。”
寧霜流嘆了一口氣,把那個裝了蘇明枕殘魂和封長雨殘魂的瓷白瓶子遞給溫玄清,“交給你師父。”
“您呢……”
她轉身要走,溫玄清喊道。
“我還有些事,不日後再回闕內。”
寧霜流轉身,走到燕栖的屍體旁。
昔日的小鬼王長大,變成了一個殘忍的王。
死狀也并不好看,她的手也變成了鬼族的模樣,長爪尖尖,讓寧霜流想到她年幼時控制不住,經常劃破衣裳,然後來找她。
問:“霜,這要怎麽辦?”
她沒光明正大地教她那些東西,但隐晦地催化了燕栖的陰暗情緒。
向往和嫉妒。
她彎腰抱起冰涼的鬼王,嘆了口氣。
“實在抱歉。”
當年那個沒能讓對方得到的擁抱,直到死後才可以兌現。
畢竟她汲汲營營多年,也為了等對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