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惶恐

之前她聽太子說晉王從河東帶回來一個容貌酷似四殿下的女子時, 她的确驚訝。但是今日真正見到這姑娘時,她才明白當日太子的震撼。

性別、氣質、膚色固然都不相同, 但這五官, 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不期然地,四殿下秦珩那張臉就又浮現在了她腦海裏。當年那個身形瘦削的少年, 若是換了女裝,是不是也是一樣的豔光四射?

見太子妃神色有異, 秦珣身形微動, 将瑤瑤與太子妃的視線隔絕:“好巧, 不想竟在此地遇見皇嫂。”

“是挺巧。”太子妃淡淡一笑,只做不曾看見晉王的小動作, 但她卻無法忽視自晉王身後探出的腦袋。

那少女約莫十五六歲,眉目如畫,肌膚勝雪, 一頭長發烏溜溜的, 秋水樣的眸子裏滿是好奇。

太子妃心念微動, 待要再細看, 卻見晉王伸手将她腦袋給撥了回去。丁如玉愣了愣, 不由輕笑出聲:“這姑娘是誰啊?”

秦珣還未回答, 秦珩便探出頭, 轉了轉眼珠:“你是問我麽?我叫瑤瑤。”——她記得她上次在太子跟前是什麽樣的身份性格, 今天還得沿着上次來。

秦珣身形微微一僵,他眼睜睜看着瑤瑤幾乎是在一瞬間換了性格。方才還溫柔娴靜,一眨眼就成了嬌憨可愛的小姑娘。而且她躲也不躲, 竟然直接同太子妃打招呼?他不由有些恐慌與不安,輕輕拍了拍她腦袋:“別鬧。”

面前這個自稱叫瑤瑤的姑娘聲音甜潤悅耳,如同出谷黃鹂,卻不是記憶中四皇子的低啞的聲音。太子妃招了招手:“瑤瑤姑娘是麽?到這邊來。”

乍逢故人,秦珩心中不免暗暗擔憂,但是面上卻是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樣。她果真自秦珣身後走了出來,沖太子妃福了福身:“你找我?”

“姑娘是哪裏人氏?”太子妃暗暗打量着她,越看越心驚。真有人五官相似到如斯地步嗎?可性格卻截然不同。

“太平縣人。”秦珩眉眼彎彎。

太子妃凝眉斂容:“太平縣人氏?姑娘的官話說的不錯。”

她記性很好,對聲音格外敏感。然而縱然這個瑤瑤姑娘的聲線與四皇子完全不同,她也不由自主地将他們聯系起來。

一個駭人的念頭驀然浮現在她腦海,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最開始太子告訴她瑤瑤的存在時,她就産生過這想法。當時她只覺得是她想多了,可是真正見到瑤瑤,她竟又想起了那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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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秦珩笑笑,眼中閃過一絲得意,“那是我學的好。”她說着手肘輕輕碰碰身旁的秦珣,“聽到沒?誇我官話說的好呢。”

她罕見的露出小女兒情态,惹人憐愛。

秦珣眼神一沉,輕輕“嗯”了一聲。

太子妃将兩人的互動看在眼裏,聯想到方才她忽然生出的念頭,她心裏竟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她對自己說,莫多想,莫多事。旁人如何,與你何幹?

輕輕撫了撫小腹,她笑了一笑:“是說的挺好。我出來有一會兒了,這就要回去了。這棵樹據說許願很靈,你們可以試試。”

秦珣與太子妃不熟,他只點了點頭:“皇嫂慢走。”

太子妃身邊跟随者衆多,她這一走,呼啦啦跟着走了一大片。智遠大師沖秦珣點頭致意後,也随着離開。

秦珩臉上的懵懂還未散去,便被皇兄扣住了手腕。她偏了頭,含笑看着他:“哥哥,怎麽了?”

分明還是天真小女孩兒的做派。

秦珣黑眸沉了沉:“怎麽回事?”其實他知道的,她這麽做,是為了不讓太子妃生疑。明明她有這樣的本事可以保護自己,他該欣慰才對。可是他卻壓不住心頭的邪火。

這般轉換自如,不禁讓他懷疑到底怎樣才是真正的她。

秦珩試圖掙脫他的禁锢,未果,她輕聲道:“咱們回去吧。”眼神中頗多懇切。

秦珣閉了閉眼,沉吟半晌,方緩緩道:“走吧。”

在回去的馬車上,秦珣一語不發,他的沉默,讓秦珩惴惴不安。她回想着在弘啓寺發生的事情,一時還真想不出自己是哪裏惹惱了他。她只能尋找話題:“唉,哥哥,也不知道她認出我沒有。”

秦珣這才掃了她一眼:“沒有。頂多以為是長的像。”他勾了勾唇角,續道:“你掩飾的那麽好,她怎麽會認得出來?”

這話聽着像是誇贊,又像是譏諷,秦珩聽得有幾分不自在。她只當做沒聽出他話中的諷意,笑道:“多虧了哥哥在那裏,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一看見熟人,我自己腿都先軟了。”

當時有他在,她到底是多了些底氣。可她也暗暗納罕,今日出門時皇兄還好好的,在那棵大槐樹下時也好好的。怎麽遇見太子妃以後,他就不高興了?

她猜不出緣由,只得自己繼續說話:“哥哥還記不記得那年太子二哥大婚的時候,一轉眼,都過去兩年多了……”

她聲音嬌嬌軟軟,前塵往事自她口中講出來,總有種甜甜的感覺。她眉眼間俱是淺淡的笑意,似乎無限懷念那段時光。

秦珣原本心中不快,可是見了她這個樣子,剛剛冷硬起的心腸,就又軟了下來。他到底還是舍不得對她生氣。他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溫聲道:“瑤瑤,以後在我面前,做自己就好。”

至少不要像在其他人面前那般,一瞬間就換了心性。

“……”秦珩愣了愣,下意識點頭,“哦,好。”

方才還笑語如珠的她,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她心裏頭有些堵,有些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她扯了扯嘴角,微微低了頭,輕聲道:“我希望哥哥可以高興一點。可我不知道,怎麽樣你才能高興一些。”

她這會兒沒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麽,就是單純地想教他開心一點而已。可他好像不大喜歡她這樣。

她心裏有點惶恐。她其實也想待他好些的。可她并不清楚,作為妹妹,她該怎樣對他好。

“沒有人教過我。”她聲音很低很低,低得連近在咫尺的秦珣都沒聽清楚。

秦珣只笑了一笑:“你好好的,乖一些,我就高興了。”她心裏記挂着他,想要他開心高興,他就很滿意了。他并不需要她真為他做什麽。

秦珩點頭。

車廂中又恢複了安靜,秦珩深吸一口氣,希望那位跟她交集不多的二嫂莫要起疑才好。

然而太子妃丁如玉膽大心細,她想到了旁人都不敢想的那種可能。但也僅僅是想到而已。她無意得罪誰,也不想惹事。晉王說什麽,她就信什麽。

她現下首先考慮的,是她肚子裏的孩子。

回到東宮以後,還是太子問起她今日見聞,她才說起今日在弘啓寺遇見晉王以及那位瑤瑤姑娘。她只感嘆了一句:“像,真像。”

太子皺眉,三弟帶着瑤瑤姑娘在那棵大槐樹下嗎?三弟果然還是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幻境中麽?輕輕嘆了口氣,太子道:“差點忘了,前幾日母後叮囑孤問三弟一件事,到現在還沒問。”

太子妃笑了笑,并未追問是何事,只說起今日在弘啓寺的種種。

次日太子尋了機會問秦珣:“那天父皇提到的,你與陶家表妹的親事,你意下如何?”

秦珣不料他竟問及此事,雙目微斂,沉聲道:“那次我跟父皇說的很清楚了。我不同意這樁婚事。父皇無非是希望這樁婚事能讓我與皇兄更近一些。”他看向太子,目光灼灼:“難道二哥不信任我?非要我用婚事來表明忠心嗎?”

他直呼“二哥”,太子面上的笑意微斂,輕咳一聲:“三弟嚴重了,你我骨肉至親。不信任你,我又能信任誰?只是,不談公事,你真不中意她?”

“談不上中意不中意。”秦珣勾了勾唇角,眸中閃過一抹柔情,“不過成親是一輩子的事,還是順着自己的心意來更好。”

太子心頭一跳:“是因為瑤瑤姑娘?”

秦珣笑而不語。

“她不是四弟,你不能因為四弟,搭上自己一輩子。”太子頗有些痛心疾首,“你若真覺得虧欠他,将來有了子嗣過繼給他,替他傳承香火,多多照顧蘇家,都行,你不能……”

聽到子嗣,秦珣挑了挑眉:“嗯,我的子嗣就是她的子嗣。”想起太子前頭的話,他笑笑:“皇兄想多了,我不覺得虧欠。而且她和四弟,我能分得清。”

怎會分不清?她雖然一人多面,可他知道老實膽小又呆呆的,那是四弟。溫柔娴靜,偶爾也會撒嬌的是瑤瑤。這些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好。就算這樣。”太子深吸一口氣,“若父皇不同意呢?”

“父皇為什麽不同意?”秦珣反問,“不同意那就先不成親。皇叔年近三旬才續娶,我等得起。”

太子微怔,他沒想到三弟竟然已經打定了主意。他沉默半晌:“孤知道了。”

他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皇家子女,在親事上都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力。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樣,與父皇指定的妻子琴瑟和諧。

太子再見到陶皇後時,簡單提起了此事。他絕口不提瑤瑤,只說三弟如今無意成家,不想耽擱了陶家表妹。

“他果真這麽說?”陶皇後沉聲問道。

太子笑笑,溫潤大方:“母後也知道,三弟自小就不好女色。過些日子,他還要往邊關去。給他議親的事情,可以先緩一緩。”他頓了一頓,又道:“父皇如今還未痊愈。三弟孝順,也無心此事。何不等父皇龍體康健之後,再行商議?”

陶皇後素來賢良,聽兒子說的有理,倒也未顯怒容,只冷哼一聲:“說到底,他還是看不上陶家的姑娘?如果真願意,也就不會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道理!”

太子只是一笑,略一沉吟:“表妹也很好,只是兩人緣分未到。既然不合适,就不要聲張,免得損了表妹的名聲。京城裏,優秀兒郎多的是。母後幫表妹再挑一個就是了。”他頓了一頓,又道:“三弟的性子,原本也不需要用婚事來捆綁。”

皇家親情淡薄,親兄弟尚能操戈,更何況姻親?

陶皇後點了點頭:“我兒放心,母後心裏有數。”她說着忽然皺了皺眉:“對了,本宮聽說,你三弟當日從河東帶回一個姑娘?他看不上你表妹,是不是因為這個姑娘?”

太子心頭一跳,他也疑心如此,但是面對母後,他口中說的卻是:“不是。兒臣見過那個姑娘,跟她毫無關系。”

他說的異常篤定,陶皇後點了點頭,并未多言。她将話題轉到了丁如玉身上:“太子妃近來身體如何?也不知這一胎是男是女……你們需要早些誕下嫡嗣,你父皇也能安心。”

太子連連點頭稱是。在他看來,能有子嗣就好。以後還會再有。秦家這幾代像是受了詛咒一般,嫡系子嗣不豐。皇祖父如此,父皇也如此。父皇還未登基時,明明子女不少,可是一登基,子女緣忽然就變淡了。

母子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太子有政務在身,不便久留,匆匆告辭離去。

陶皇後歇了一會兒,處理了一些宮中事務,聽宮人來報,說是定方伯府的夫人小姐到了。陶皇後微愣:“怎麽築兒也來了?”但她到底放下手頭的事情,淡淡地應了一聲:“教她們進來吧。”

定方伯的夫人許氏攜女向皇後施禮後落座,小心翼翼:“娘娘,築兒頑劣,非要跟着來。還請娘娘恕罪。娘娘召臣妾來,可是有事情吩咐?”

陶皇後笑笑:“咱們一家人,說什麽恕罪不恕罪?”她看看陶築:“還不是築兒的事情?築兒大了,該議親了,不知道……”

陶築心裏一咯噔,皇後姑姑說這話,看來她與晉王的事情毫無可能了。明明先時也有心理準備的,可她此刻仍忍不住心中憋悶。她直接站起身來:“我不嫁了!”

陶皇後面色一沉,許氏已然低喝道:“你這丫頭,不許你來,你偏要來!來了偏生又這般不懂規矩!”

陶築争辯道:“娘,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人家不願意娶我,我不嫁還不成嗎?”她聲音隐隐帶着哭腔:“我原本也不是非嫁他不可,都快擺到明面上,又說不行。這不分明是給我沒臉嗎?人家看不上我,人家府裏藏的有美嬌娥……”

“又胡說了!”徐氏急得要去掩女兒的嘴。

陶皇後面色沉沉,低聲道:“此事并沒有幾個人知道。本宮也不明白了,怎麽原本是本宮、皇上與晉王三人商量的事情,怎麽竟傳到你一個未出閣姑娘的耳朵裏!還連人家府裏有沒有美嬌娥都去打聽!”

她素來知道這個侄女的性子,想着雖說刁蠻任性了一些,但是好歹還知道規矩,卻不想在她這鳳儀宮裏,直接就鬧将起來。說來說去,陶築這是怪她當初提議此事了?她心說,若是陶築溫柔大方一點,也許晉王還不會直接回絕呢。

陶築白着臉不說話,徐氏低聲求情:“娘娘,這孩子一向不會說話,娘娘別往心裏去。”

陶皇後擺了擺手:“說到底,都是本宮的不是了。嫂嫂,你帶她回去吧。是本宮沒臉見她。”

陶築慌了心神,連忙軟語道:“娘娘,姑姑。是築兒不好,惹惱了姑姑,姑姑別往心裏去……”她跪伏在地上,長長的頭發散落在地:“築兒知錯了……”

如此好一會兒,陶皇後才道:“本宮沒有惱,就是有些乏了。你們且回去吧!”她揮了揮手,不勝疲憊的模樣。

陶築還欲再分說,但許氏扯了扯她,暗示她皇後娘娘是真的倦了,還是及早離開的好。

母女兩人離去。

陶皇後按了按發痛的腦袋,輕輕呻吟了一聲。

“娘娘頭痛又犯了?”宮女上前殷切地問。

陶皇後輕輕擺了擺手:“扶本宮去歇一歇。”她這頭痛病有十多年了,宮裏頭需要操心的事太多。她家世平平,除卻是皇帝的發妻這一點,她再無其他優勢。甚至這點優勢,還差點消失不見。——她常想,如果不是因為有太子,也許她皇後的位置都未必能保住。

她只能努力去公正,去大方,去做個賢良的皇後。沒有人知道,這麽多年,她有多辛苦。

她努力事事周全,但終究是不能教人人都滿意。

躺在床上,她不禁想,難道當初她提起那樁婚事,果真是不妥當麽?可皇帝也擊掌贊賞了啊。但是為什麽皇帝那邊也沒下文了呢?而且秦珣也不同意。總不會真是像陶築說的那樣,秦珣不同意,是因為家中另有佳人?

什麽樣的佳人能讓秦珣直接婉拒帝後提議的婚事?——陶皇後對兒子的說辭并不完全相信。她深知兒子仁善,兒子那樣說,多半是怕她遷怒那個女子。

可這樣一來,她更好奇了。

陶皇後這頭痛病,不用吃藥,不用針灸,歇一歇就好。這天她沒用晚膳,早早睡下。次日清晨起來,一切恢複如常。

她喚了身邊的高公公:“小高,你去晉王府上,看看有沒有一個河東來的姑娘,把她召進宮來,本宮想見見她。”

高公公領命而去。

秦珩一大早,就開始跟着小蝶學做荷包。答應皇兄有一段時日了,可惜現在連個雛形都沒有。

小蝶見柳姑娘看似毫無功底,但是進步極快,她也與有榮焉,不過仍是有些好奇:“姑娘以前沒學過這些?”

她不清楚柳姑娘的真實身份,但猜測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針拿不得,線動不得的,在家裏想來很受寵吧?

秦珩笑笑:“還真沒有學過。”

她們在這邊研究荷包的繡法,卻不知前院一陣騷亂。

聽說宮裏來人了,阿武立時迎了上去,滿臉堆笑:“是高公公。高公公今兒得空了?”

高公公看見阿武,與其寒暄兩句,誇贊其出息了。之後才又慢悠悠道:“皇後娘娘有旨,請河東來的那位姑娘進宮敘話。”

阿武眨了眨眼,暗生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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