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身世
武安侯府在京郊的莊子距此極近, 秦珣下令, 一行人匆匆忙忙趕去。
敲開門後, 那家丁愣了一愣。待看到随行侍衛,立馬醒悟過來,連忙行禮,請了他們入內:“貴人這邊請。”
家丁在前邊引路,一面走一面笑道:“真巧,我家主人今日正好也在莊子上……”
秦珣腳步微頓,看了秦珩一眼,微微一笑:“是麽?那倒真是巧了。”
孟師傅平日很少出門,今日難得出門,竟給他們遇上了。
秦珩亦是訝然。
家丁将他們引到正廳之後,奉上茶水,奇道:“咦,我家主人哪裏去了?”
正說着,一聲咳嗽響起,秦珩回頭,見到武安侯孟越正拄手杖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他行得極快,拐杖落地, 發出“篤篤”聲。
“不知皇上駕到,臣有失遠迎, 望皇上恕罪。”武安侯看見他們,神色微微一變,他當即放下手杖, 欲行大禮。
秦珣忙伸手阻攔:“孟師傅不必多禮。”
行動之際,他不小心接觸到武安侯的手背。觸手冰涼,他不由微怔。他怔忪之時,武安侯已經不着痕跡收回了手。
武安侯笑了一笑,臉頰的疤痕抖動,他啞聲道:“上了年紀,身體不比以前……”他說着,再次拿起放在一邊的手杖。
秦珣點頭,輕聲道:“師父早年沙場征戰,落下一身的傷,原是該好好将養身體。”
武安侯看看外面的雨霧:“今日出門時還好好的,這鬼天氣。”他看了一眼站立在一旁一動不動的秦珩,又看向秦珣:“皇上怎麽會在這裏?”
“出門辦些事,下雨了,聽說師父的莊子在這兒,就避一避雨。”
武安侯眼神微微一閃,忽而皺起了眉:“怎麽你的衣裳是濕的?”
“嗯?”秦珣一怔,繼而輕笑,“沒事,廳堂暖和,待會兒就幹了。”
方才下雨,雨勢極大,雖有雨具,可他護着瑤瑤,身上難免會被雨打濕。二月春寒料峭,此刻雖有寒意,他卻也能忍得。
“年輕的時候不注意,上了年紀,有你後悔的。”武安侯聲音嘶啞,“老臣這裏,還有從未上過身的新衣,皇上若不嫌棄,先去換了,總比濕衣沾身強。”他說着又掃了秦珩一眼,神情有些古怪:“這位姑娘身上倒不見水漬。”
聽孟師傅提到自己,秦珩有點意外,她下意識看向皇兄,口中答道:“方才他護着我,我沒被雨淋到。”
她幾步到皇兄跟前,嫣然一笑,低聲道:“你去把濕衣賞換下來,穿着不難受麽?我單看着就怪難受的。”
秦珣看看她,又瞧瞧武安侯,點了點頭:“也好。”——在孟師傅的莊子上,又有孟師傅在這裏,他不必擔心她的安全。
有家丁領着秦珣離去,正廳中只留下武安侯和秦珩。
秦珩笑問:“侯爺今日怎麽也到京郊來了?”
武安侯只瞧了她一眼,沒有答話,而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秦珩見武安侯閉目養神,分明無意搭理她,她有點尴尬,也不再出聲,幹脆靜靜地站在一邊,望着雨幕出神。
正廳裏安安靜靜,只有外邊的雨聲。
忽然,身後有強勁的風聲襲來,秦珩暗驚,将身斜刺地一側,險險避開。她回身站定,卻是武安侯正持了手杖,向她打來。
他雖身形不便,但攻勢極猛,招招攻向她的要害。
“侯爺,你幹什麽——”秦珩驚呼一聲,“救命”,左躲右避。
然而正廳中只有他們兩人,秦珣秦珩一行今日的侍衛都被安排在廊下避雨。此時雨勢漸大,雨聲嘩嘩。她這一聲驚呼,很快被雨聲所淹沒。
武安侯扯了扯嘴角,并不理會她。他出手極快,手杖如風,将她籠罩在其中。
秦珩不明白他為何這麽做,但是如今危及性命,也容不得她多想,只得使出渾身解數,盡力躲閃。
武安侯手杖指向她胸口時,方停下手,咳嗽一聲,啞聲問:“你這功夫是從哪裏學的?”
秦珩正欲以一句“家傳功夫”含糊帶過,但是驚魂未定的她不小心撞進武安侯的視線中。他一雙黝黑的眸子,深不見底。她心中一凜,眼珠骨碌碌一轉,小聲道:“跟他學的。”
她躲避時的一些動作,是當年武安侯教過的,她唯恐他認出來,幹脆推到了皇兄身上。她心裏想着,即使給他看出來了,那也能糊弄過去。
武安侯冷笑,聲音可怖:“他是誰?皇上?”
秦珩心下惴惴,她偏了頭,蒼白着臉,輕輕“嗯”了一聲:“對啊,是他。”
“哈哈……”武安侯幹笑兩聲,臉頰的疤痕随之抖動,“你什麽時候認識的他?去年四月?不到一年的時間,你就能從我手下躲過這麽些招?你這身手,沒個三五年,練不出來!”
秦珩心裏暗驚,悄悄後退了半步,口中卻道:“我聰明,不成麽?再說,我以前還學過一點其他的。”
武安侯不答,他眼神一閃,也不見他走動,身形已倏忽到了秦珩跟前。
秦珩一愣,随即後退。
然而不過身子剛動,她的下巴就被人攥住了。秦珩微怔,躲避不得,她也不掙紮,只瞪着眼睛問:“你,你,你,你幹什麽?”
她心裏雖然慌亂,卻不甚懼怕。她很清楚,武安侯的目的不是要她性命。——他若真要她性命,她只怕已經活不到現在了。他多半是懷疑了她的身份。秦珩一時有些猶豫,要不要向他說明自己究竟是誰。
武安侯模樣兇狠,手上動作卻不重。他搬過秦珩的腦袋,撩開了她耳際的頭發。雙目如鷹隼一般,盯向秦珩耳後。
秦珩給他看得頭皮發麻,耳朵無意識地縮了一縮。
秦珣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麽一幅場景。他大驚,手腕一翻,匕首直指向武安侯後心,冷聲喝道:“侯爺這是做什麽?這雖是侯爺的莊子,可也是朕的天下。”
支開他,是要對付瑤瑤,還是要查探瑤瑤的身世?若想問,直接問就是。
他手上的匕首只消往前送一寸,立時就能要了孟越的性命。然而他并未這麽做。
瑤瑤看見寒芒一閃,也忙出聲:“哥哥……”
孟師傅沒想取她性命。
武安侯似乎不曾察覺身後的匕首,他不顧少女身體的輕顫,認真看了看她耳後,他眼睛微微一眯,看到了那處與別處瑩白不同的帶點肉粉的小點。
他動了動唇,松開秦珩,十分篤定:“這裏以前是顆痣吧?不留神看看不出來,認真看才能看出不同來。”
秦珩不答,她得到自由後立馬從武安侯身邊繞過,幾步到皇兄跟前,輕巧地躲在他身後,只從他手臂邊探出腦袋看着孟師傅。
她用手輕輕揉了揉下巴。還好孟師傅力道很輕,不然肯定會紅的。
秦珣挑眉,一手轉着匕首,一手牽着瑤瑤後退一步:“孟師傅想說什麽?”
武安侯拄着手杖站定,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逡巡,半晌之後,才澀然問道:“如果臣沒猜錯,瑤瑤姑娘其實是當年的齊王吧?”
秦珣神色不變,只笑了一笑:“師父何出此言?當日四弟下葬,師父可就在京城。”
武安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秦珩,聲音嘶啞:“齊王的屍首運回京城時,血肉模糊,看不清面容。聽說是在荊棘崖下找到的。說是齊王使得,說是旁人,自然也是使得的。齊王死在太平縣,這位瑤瑤姑娘卻是生在太平縣,而且容貌、年紀和齊王一樣,甚至連痣的位置都相同,還特意消掉掩蓋,有臣教的功夫,還特意祭拜了蘇娘娘……臣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他頓了一頓,一字一字道:“她,就是齊王!”
秦珣微眯起眼,沉聲道:“侯爺怎麽知道她去祭拜了珍妃娘娘?”他心念微動:“難道對瑤瑤放冷箭的,是你?”
他眼中怒氣翻湧,若非那箭被削去箭頭,瑤瑤身手也靈活,後果不堪設想。
武安侯不答,只繼續問道:“她到底是不是四殿下?!還請皇上告知。”他神态恭敬,但語氣中隐隐已有焦躁之意。
秦珩輕輕扯了扯皇兄的衣袖,低聲道:“哥哥。”
秦珣略一沉吟,輕輕撚了撚瑤瑤的手指,沖她笑了笑,渾然不似動怒的模樣。随後,他才看向武安侯:“是。”
“如果……什麽?”武安侯明明已有懷疑,但是聽到秦珣的回答後,還是不由地一驚,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們,“齊王是女人?”
他的猜測是真的,瑤瑤真是秦珩。一時之間,他竟不知道是驚多一些,還是喜多一些了。
秦珩見皇兄已經說了她的身份,對孟師傅她也沒什麽好怕的。她點一點頭:“嗯,師父,你猜的對。我就是你那不争氣的徒兒秦珩。”
她自皇兄身後走出,在武安侯跟前站定。在武安侯驚詫的目光中,她收斂笑容,眼睑微微一垂,赫然便是之前四皇子那老實木讷的模樣。
這副神情……
若說之前有七八分像,此刻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武安侯震驚之下,竟然後退了半步:“你,你,你真是他?你還活着?”
他眼中的喜意遮掩不住,臉上的傷疤似乎都在泛紅。
秦珩自十歲上認得他,在她的記憶中,他向來是沉默凄苦的,這般歡喜,還是頭一次見。她有些欣喜,又有些感傷,連他方才攻擊她,攥着她下巴的那些不快,也散去了。
她下意識看向皇兄。她想,這世上終歸是有人念着她的。得知她活着,他們也會開心歡喜。
她點一點頭,眼眶微熱:“嗯,師父,我還活着。”
“怎麽回事……”武安侯驚喜過後,疑問又回到了他心頭。他皺眉:“你為什麽還活着?你又怎麽變成了女人?”
秦珩仰頭看一眼皇兄,見他沖略一颔首,她這才慢悠悠道:“此事說來話長。我本來就是女子,三歲上被人假作男子,冒充孿生兄長。後來年紀大了,怕瞞不住事發,就有了荊棘崖一事……”
她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武安侯卻越聽越驚:三歲被人給扮成了男子,一扮就是十多年,後又借機假死……
“三歲?”武安侯聲音隐隐發顫,“你母親去世時?”
秦珩瞧了他一眼,見他準确記得母妃是何年離世,稍微有點意外。她點頭,又搖頭,口中說道:“我母妃因病離世,我姨母蘇三小姐以女官身份進宮,自請照料我們兄妹。再後來,我哥哥夭折,就拿我充當了我哥哥……”
這些舊事,她從旁人那裏聽說,但這些事的後果,卻是由她來承擔。在宮中多年,個中艱辛不必細提。
秦珣早就知曉這些事情,然而聽她講起,又是不同的心情。他心中憐意頓生,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秦珩偏了頭看皇兄,甜甜一笑:“現在好了,皇兄做了皇帝,我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他總不會殺她。
秦珣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他雙目微斂,唇角揚起極淡的笑意。
兩人視線相交,極為親昵。
雨勢漸小,天色也逐漸明朗。
武安侯神色微變,舊日的一些畫面浮上心頭,他不可抑制地咳嗽了幾聲,啞聲道:“皇上既知道她是妹妹,何不尋個由頭,恢複她的公主身份?”
……而不是這般親近,不似兄妹,更像愛侶?
秦珩扁了扁嘴,她心說,做公主?她倒想,可是他肯定不願意。而且,她并非皇家血脈,想做公主那可是做不成了。
秦珣緩緩搖頭:“師父有所不知,瑤瑤不是朕的妹妹,她做不得公主。”他又摸了摸她的發頂,一字一字道:“她是要做皇後的。”
秦珩身體微僵,有點不自在。他還記着這話呢。
“什麽?咳咳……”武安侯被刺激得不輕。他咳嗽一聲大過一聲,面皮脹紅,大聲喘息。良久之後,他才以手杖支地:“你們既是兄妹,又如何做得夫妻?”
秦珩聽到這話,只覺得尴尬難堪,她輕聲道:“我去那邊看看。”她狠狠瞪了皇兄一眼,轉身向一邊走去。
見武安侯一臉的不贊同,秦珣只笑一笑:“此事涉及皇室機密,原不該對人講,只是師父不是外人,又問起了,那朕就如實說吧。瑤瑤是之前的四殿下不假,可她并不是父皇的血脈。”
“皇上……說什麽?四殿下不是先帝的骨肉?”武安侯哂笑,“她的相貌明明像極了,像極了蘇家人,又怎會有假?”
外邊的雨停了,鳥鳴聲漸漸響起。
年輕的皇帝眼眸半阖,雙手負後:“她是珍妃娘娘所出,卻不是父皇骨肉。這麽說,師父明白麽?”不等武安侯回答,他就又續道:“此事牽涉甚多,希望師父能……”
“哐當”一聲,卻是武安侯的手杖落在了地上。他面色蒼白,瞳孔緊縮,一時之間,眼中彙集了震驚、茫然多種情緒。他搖一搖頭,後退半步,身子一踉跄,他定了定神,才勉強站定:“怎麽會?不可能……”
秦珣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武安侯的反應。他輕聲道:“有的事,看似不可能,偏偏卻是真的。朕只想告訴師父,朕同瑤瑤,并無血緣關系,她完全可以做朕的皇後。”
他将目光投到秦珩身上,唇畔不自覺漾起笑意。他們是要永遠在一起的。
“皇後?”武安侯神色古怪。
“瑤瑤現在身份不明,朕曾想着,請師父幫個忙,将瑤瑤認在名下。不過……”秦珣低低一笑,有些遺憾,“師父給拒絕了。”他看一眼瑤瑤,神情柔和:“先找到她的生父吧。”
他心裏很清楚,瑤瑤的身世不明,她的心結就不能徹底打開。
“哥哥,雨停了。”秦珩回身,沖秦珣笑着招手,嬌豔明媚,“可以回了。”
秦珣含笑點頭,他對武安侯道:“多謝師父今日收留,雨停了,朕先回宮。改日再去侯府同師父敘話。”
“弘啓元年……臘月二十七?”武安侯忽然沒來由問道。
這是瑤瑤的生辰。秦珣腳步一頓,挑眉:“怎麽?”
“弘啓元年四月進宮,孩子臘月早産……難道,不是麽?”
秦珣雙目微斂,認真道:“說早産,看似沒錯。只是……”他頓了一頓,含糊道:“父皇在登基前,就被人下了藥,不會再有子嗣。而珍妃那一雙兒女,說是早産,并無早産兒的特征……”他心念微動,想起武安侯是知道蘇家的,順勢問道:“朕記得師父同蘇家有舊。此事過去十多年了,師父可還記得當年的蘇二小姐同何人有婚約?”
他打聽的結果,珍妃蘇雲蕊當年并無正式婚約,證據顯示,她極有可能有一個情郎。然而她是瑤瑤的生母,他在提及此事時,自然不好直言她同哪個男子關系近,只得用婚約代替。
“皇上問這個做什麽?”
秦珣看了他一眼,甚是詫異:“自然是尋找瑤瑤的生父了。人生在世,總得知道父母是誰吧。”還有一個原因他沒說。
——在他看來,是他讓瑤瑤知道自己不是父皇的女兒,“失去”了父親,他得給她找回父親。
武安侯神色微微一變:“皇上,其實,其實……同蘇娘娘有婚約的,是臣。”他說着應聲跪倒在地:“臣有罪,請皇上責罰。”
“什麽?”秦珣心神一震,疑心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武安侯雙目微阖,臉上的傷疤輕輕顫抖:“臣方才說,與蘇娘娘私自許下婚約的,是臣。”
秦珣沒有看他,而是盯着就在不遠處的瑤瑤。
她方才看到武安侯跪倒在地,走過來意欲看個究竟,不想竟聽到這麽一句話。她有點懵,看看師父,又看看皇兄,好一會兒,才輕聲問:“你,你說的蘇娘娘,是我母妃嗎?”
母妃同師父有婚約?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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