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歡】
寫下這行字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不僅結束了我和你之間的是非糾葛,還有我十八年來保留的許多生活習慣。我不想說這其中有多少和你有關,沈楓。沈楓我想到你就來氣,你走得就不像個男人。也許你本來就沒有長大,起碼走之前來不及在我眼前長大。我想我也是一樣。
現在我站在梨雨巷入口,最後一次凝望巷道深處那棟七層樓房。沒有我的窗,也沒有等待我的滿室柔光。本應呆在房裏的都在我腳下——一個旅行箱,一個手提袋,一個登山包。剩餘的都打包塞進我的心裏,這樣梨雨巷就什麽也不剩了。沈楓你忍心?你忍心我就這樣拖着提着扛着蹭到火車站?這麽冷的天還下着濛濛細雨——好吧我是煽情了,反正你早走了。我也即将離開承載着我們記憶的地方。
我轉身走開,箱子跟不上突然的轉彎,一個趔趄砸進水窪,污泥濺滿褲腿。真氣人——沈楓居然不來幫我……難道我還沒有忘記你。一瞬間我失語,一瞬間我凝步,一瞬間雨化傾盆,嘩啦啦地就這麽潑到我身上。我雙手怎麽都揉不斷淚珠。你容忍了膽小敏感的我十八年,我自然難以忘懷。但是,沈楓!等這場大雨下完,我會停止回憶和痛哭,等這場大雨下完我就再也不會記得你!
梨雨巷原本不叫梨雨巷,是叫梨雨蕩還是梨花村的。閑德市是個經濟欠發達的小城市,梨雨巷更是卧藏在市郊邊界。剛和你搬進來的時候,我還在回想小學課文裏是否有哪一篇介紹了這一帶盛産梨子的。
“沈楓,我媽說讓你住我隔壁,兩家彼此有個照應。”
“哦。”
“其實我爸媽不會來閑德的,他們到死都要在珠尾島賺錢,我知道。沈楓你要每個月陪我去區委會拿他們寄過來的生活費啊,我一個人不敢的。”
“好啊。”
“哎到了!用鑰匙試試……62號是我的,57號是你的。剛好對門,共用一個院子。太好了——沈楓你不缺生活費吧?”
“不會啊。”你被我盯了幾秒,又補充道:“爺爺把他的錢都給我了。”
我十二歲,你十三歲。在珠尾島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好朋友;來閑德念初中了,得是彼此的依靠。區委會工作人員安頓好我們,千叮咛萬囑咐地走了。你黑白分明的眸子投向我,我們四目相對。從我在你眼中看清我的影子開始,從我清晰地感受到第一下加快的心髒開始,我就把你的名字刻在了我的生活裏。
“顏以沫你這次數學考試又是年級最低分,每次考卷也沒有家長簽字——”數學老師氣沖沖地抖着我可憐的試卷,唾沫橫飛,“明天把你家長叫來。”
我的心惶惶然沉了下去,“老師,再給一次機會……”
“給什麽機會?你已經初中了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自愛和自律!怎麽還沒有長大?”
“可是我家長都不在閑德,也不在大陸……”我想盡量把珠尾島說得遠一點,諒這裏也不會有誰知道中國沿海島嶼的分布。
“怪不得,沒有家長管,你也要擺好積極的學習态度啊!”數學老師的語氣軟了一點,仍然板着一副說教面孔。
回到家我就找你教我數學。你搬來一個板凳我搬來一個板凳,兩人将就着湊在院子門口研究課本。你用盡唾沫解釋計算步驟,輕柔的話語噴着熱氣就在我耳旁,我幾乎是全神貫注地聆聽着你的聲音而不是理解題目。你講完了,我們頗有默契地同時嘆氣,不約而同望向剛剛擦黑的天空。那裏。一輪彎月引着稀疏的群星悠閑散步。
“星星比珠尾島少多了,是不是沈楓?”
“是啊。”
“不知道他們在珠尾島做什麽?”
“想家了?”
“我才不想我爸媽呢,他們忙裏忙外的,一年都見不到幾天。我只是偶爾想想珠尾島。”
“別想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可以一輩子不回去,可你——你爺爺——”
“他永遠留在島上,我不會再去打擾了。”
聊着聊着阖上眼睛。夢裏依稀又夢散。你叫我起床上學時我萬分驚訝,我是怎麽一睡睡那麽死,你是怎麽把我抱進房裏掖好被角的。
第二次數學考試我是倒數第二。墊底的居然是成績一向優異的你。面對我的錯愕,你微微一笑,“你太笨了教不會你”;面對老師的憤怒,你輕描淡寫,“考試時我肚子疼”;面對女同學的好奇,你簡單解釋,“顏以沫不能被請家長的”。誰知道老師怎麽突發奇想,執拗地要我家長的聯系方式呢。你苦苦向老師扯謊求情(“她是你表妹?那也要見家長!”),懊悔地告訴我“早知道就不說肚子疼了(露出那個無奈的表情的一刻是你最可愛的時候了)”。
好不容易從在珠尾島斂錢的忙碌生活中抽身的媽媽撲向我,用昂貴的皮包砸我的腦袋——比起她在老師辦公室裏咆哮的污言穢語,這點是痛非痛的撞擊倒顯得像即興節目。你突然推開我,拉起手就跑。辦公樓門外停着一輛你借來的自行車,我坐在自行車後座,臉貼在你的背上。你逆風急駛,把校園外恒古不變的死物化作層層幻影,那些七層樓房飛速倒退着,唯有我們在前進。
我是不是把淚水都灑在你背上了?可是你什麽都沒有說。只有沈楓你最懂得這一點,我愛哭,但不希望別人看到。那是我第一次坐自行車啊,就是你如神話般把我從窘境帶入了充滿驚喜的飛行世界。來到閑德,我們都是第一次看到自行車,我說我好想坐後座沈楓你載我吧,你當時只是點頭,我沒想到你的一點頭就是這麽重的分量。現在想來,也許在你心中,珠尾島不是最重要的,撫養了你的爺爺也不是,我也不敢肯定是自己,不過有一條是至關重要的,那就是讓你對我的每一句承諾都兌現。
這不是膚淺的言情小說也不是你請我濃的證明,我想說的是,那時的我記得你對我的好,到今天都不會遺忘。尤其是選高中的時候,媽媽發來的短信是“考上了就念”,而你對我說的是“考上了我就陪你念”。你還解釋說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理所當然應該和我上同一所高中——事實上孤單的是我,需要保護的也是我。那時的我啊,不曉得怎樣開口說謝謝。
後來,我在想,如果你沒有陪我上這所不入流的高中,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麽多事了?我記得你拿着校長頒發的獎學金一臉平靜。你本可以進重點高中的重點班的。你說爺爺留給你的錢不多了要省着用,你還說,你在哪個學校念書都一樣。
你并不英俊潇灑,追逐潮流,但你的成熟冷靜和出色成績足夠使女孩子們為之傾心:
“顏以沫,聽說你是沈楓的表妹?”
“……算是吧,兄妹一樣的好朋友。”
“啊!當沈楓妹妹好幸福的吧——”
我被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原來不止我認為你足夠優秀。那次女生800米長跑測試,十來個男生坐在草叢裏對每個跑過去的氣喘籲籲的女生吹口哨,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站在草叢最深處,手裏拿着兩瓶未開封的礦泉水,面無表情,唯在我經過時微微一笑。測試結束後,你知道,全班男生女生都在你這邊瞟嗎?女生們望着第二瓶礦泉水,男生們望着各自的女生。我惡狠狠地奪過你旋開了蓋子的水瓶,一口氣喝到底。回過神再望向你,你無辜地瞥一眼第二瓶水,舔舔幹裂的嘴唇:“你還要嗎?”
猶記那時的天空。似乎有透明的利刃割碎青白,微弱慘淡的冷光從浮積雲的縫隙滲出來,如一面支離破碎的鏡子。那一年那一月世界發生了很多事情,對我來說那段日子是坐标軸上的原點,你在y軸,我在x軸,從此再也不回頭。你把我領出學校,鑽到梨雨巷深處,偷偷塞給我一份報紙——擠滿五顏六色的方塊字,報道了珠尾島駭人聽聞的旅游産業黑幕。我第一次感受到媒體的力量,它将世人的目光一時間都聚焦在曾經名不經傳的珠尾島。廣播、報刊、網絡,反反複複評議幾十個因意外事故客死他鄉的受害者,以證明中國人身保險體系的不健全法律道德建設的不完善我國旅游勝地距國際水平的巨大差異等等。其中,提到的那個我父母經營的旅游公司的名字,我怎麽聽怎麽刺耳。
沈楓,為什麽我覺得他們都沒看懂?我看到的是幾十個無辜受害的靈魂,還有雙手沾滿鮮血的我的父母。我不知道經商的父母可以為了利益不擇手段,我曾以為他們只會為了金錢對我不管不顧。沒有其他人注意到我了,注意到這兩個罪人的孩子——直到我的父母出事,都沒有人來安排我的去向,犯過罪後的世界運轉如初,誰都不覺得缺少了些什麽,我就像是被世界遺忘的透明人。也許本不曾擁有,也就不曾失去。那段日子唯一證明了事故的發生的是斷絕了的生活費——更早以前我可以在一張張散發銅臭味的紅鈔票上聞到來自父母的氣味,然後取代而之的是悄悄出現在我衣櫃夾層的更新的紅鈔票。你請了假陪我守在家,我們坐在黑暗裏,中間的手機屏幕泛着粗糙的冷光。我在等待着一聲鈴音——只要一聲鈴音給我帶來一個最新消息就能夠拯救我,就能夠給接下來的道路送去一絲光明。
我對你說:“要是三天以內他們還沒有聯系我,我就要和他們劃清關系,從此再也不回珠尾島。”
第三天,我終于在電視上看到了旅游公司被查封、相關負責人員被判有罪的消息。你帶我去了當地你挂名的福利院,辦理了漫長繁瑣的登記手續,面不改色地走回家中。
半夜三更,聽着單曲循環的《美麗世界的孤兒》,不知不覺想起睡在隔壁的你。
“別哭,親愛的人,我想我們會一起死去。別哭,夏日的玫瑰,一切已經過去。你看車輛穿梭,遠處霓虹閃爍,這多像我們的夢。”
你恨你的爺爺對嗎?就像我恨我爸爸媽媽。那些将我們的生活印成雪白底片,又執意把它變成黑白灰三色的人,那些壓迫着我囚禁着我們侮辱着我們的人,要知道仇恨是最好的保護和反擊。一直欺騙自己,說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肥皂泡破滅後,我發現謊言背後隐藏着這麽多不甘。仇恨讓我瞬間長大。
“來吧,我親愛的人,今晚我們在一起跳舞,來吧孤獨的野花,一切都會消失。你聽窗外的夜莺,路上歡笑的人群,這多像我們的夢。”
盡管讨厭刺眼灼熱的陽光,但是離開陽光就會感到寒冷。盡管憎恨給予我痛苦的人,但是如何都擺脫不了命中的定數。我覺得自己很善良。如果沒有這樣的父母,還可以更善良一點。每次在街上看到小孩子們牽着的父母手撒嬌歡笑,我鼻子都會沒骨氣地冒出酸楚。在我記憶裏,和他們身體接觸的次數都寥寥無幾。我拿不定主意去恨誰,只覺得太想擺脫痛苦,又無能為力,甚至連一個反抗的目标都沒有。仇恨就是這樣組成的吧——厭惡、反抗、堅持和迷惘。
“哦別哭,親愛的人。我們要堅強,我們要微笑,因為無論我們怎樣,我們永遠是這美麗世界的孤兒。”
你除了仇恨一無所有,我除了孤獨孑然一身。兩個帶着恨意生存的人,只有在冰冷中互相取暖。只有恨着,我們才能稍微理直氣壯地面對他們的無理指責和動辄捶打。只要,只要我們稍微冷起臉,手持仇恨鑄造的利劍,斬開罪惡,從此無所畏懼。
汪峰的嘶吼與模糊的旋律混合,在我耳朵深處回響。說它模糊是因為它所喚醒的某種強烈情愫,如困獸撕扯胸膛,無可描述的痛遠比音樂來得更徹底。沈楓,你不願提起珠尾島,是不是因為仇恨之心已經把你全副武裝,你也努力忘記了糟糕的童年。原來,沈楓,你早就長大了。
你早就長大,不是一朝一夕。你爺爺留下來的錢和福利院派發的基金逐漸用盡,你把一打水電氣繳費通知單攤在桌上,面對它們靜坐一夜。天快亮的時候,你叫醒我告訴我你要退學打工,你說我們生活費不夠用你作為男生當然該出門賺錢。你選擇了一條不歸路啊。你放棄了讀書讀出閑德的理想,把成績平平的我留在學校,這樣是否值得?一直認為天塌下來了有你在,現在天正在塌下來。
你外出務工,早出晚歸;我繼續學業,獨來獨往。偶爾在網上還能搜索到有關我父母官司的新聞,我一字不漏地讀過後就抱着手機碼你的名字。日複一日,草稿箱裏塞滿了署名你的短信。你時常留宿在外,梨雨巷57號逐漸冷清了。這間房如它的主人一樣安靜,只是你走以後,久未開啓的大門像連接兩個時空的封印,離我如此近,又遙不可及。
喜歡你重回梨雨巷的傍晚,我打開62大門,聞到從廚房飄來的陣陣菜香。我不顧一切甩開書包就奔向你那裏,一邊大喊你的名字一邊迫不及待地鑽進你的懷抱。你不說話,任憑我在你肩頭哭鬧,臉上帶着老友重逢的歡樂,笑啊笑。我從你的脖頸間聞出不同的氣味,有時是火車裏混雜的異鄉氣味,有時是北方霜凍或南方暖陽的氣味,有時是淡淡清香的沐浴露味。聞着氣味,好像我知曉了你的行程,與你游山玩水攜手歸家。只有沈楓你能夠帶給我家的味道。
可是最近幾次,你衣服上沾染了奇怪的氣味。一次次把笑臉埋入你的衣領旁時,一股清香但絕不美好的香水味緊緊抓住我狂跳不止的心髒。我沒有問你。我在暗自比較,每次是不是同一種香水。父母在珠尾島的時候,是他們每個月寄錢給我;他們出事之後,你拼命賺錢給我。如此恩情無以回報,沈楓,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加在乎。
不得不承認我的可怕預想的那晚,我疲憊地坐在床沿,隔着一道牆聽到你在打電話。我慢慢起身溜到你屋前,門是虛掩的——只要梨雨巷62號住着我,你57號的大門就不會鎖上。你在門後,我在門外。後來我想,這道門,是我萬萬不該越過去的。
“是,父親。不,錢夠用,謝謝您。再見。”
聲音被你刻意壓得很小,但我仍然可以從中清楚地聽到卑微的恭敬,那是我從來沒聽過的、令人擔憂的聲音。話音剛落,我很不冷靜地闖進門,“沈楓,什麽叫做錢夠用謝謝您?你從哪認的一個父親!”
你瞬間失措,即刻恢複平靜,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輕輕叫了一聲:“小魚。”小魚是好久以前你對我的專屬昵稱,這個情景下叫出來,怎能不叫我委屈落淚。
在你斷斷續續的話語中我仿佛看到了一部肥皂劇劇本:“和我打電話的是我的親生父親。那天在招聘會上,他作為考官之一拿着我的履歷面試我,他看清我的名字和籍貫,突然就變了臉色,後來他跟我做了DNA鑒定。他告訴我,他和我母親婚前去珠尾島度蜜月的時候懷了我,那時他只是個小有名氣的創業老板,旅途中為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商機到了閑德,留我母親一個人在珠尾島苦苦等待,準備去珠尾島繼續度蜜月時,受到了我母親的遺言短信。”
“然後你就和他相認了?”我冷冷地笑。
“後來他再沒得到我們母子的任何消息,他以為自己在肚中的兒子和我母親一起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了。他說他很對不起我們,他會提供我生活費和工作機會,願意以任何代價補償我。”
“然後你就和他相認了?”我再次無情打斷。
“這不是重點,小魚。”你居然認真地皺眉,做出最不稱景的嚴肅表情。
“那什麽是重點?噴高檔香水的都市女孩?是你父親大人的幹女兒?你馬上就是富甲一方的沈家大少爺了吧!”我喊出這些話的時候心髒怦怦直跳,我得承認我開口快于思維的運轉,也就是說,完全不經思考完全不受控制。
“他是成家立業的人了,有兩個女兒,難道我禽獸不如對她們動手?”你溫和的表情熄滅了我的滿腔怒火,“小魚,相信我,不要太敏感。”靜了數秒,“晚了,睡吧,你。”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那時候我想起一首歌,《想着你睡不着》。可惜我當時所想并沒有歌曲所唱的那麽喜悅和純粹。我在想,你之前一直不滿意你唯一的親人爺爺,你對自己的身世應該是及其看重的,但剛才的敘述雲淡風輕,完全看不到你一點怨恨。難道,你就像當初悄悄滋生仇恨一樣,又獨自放下了仇恨?你怎能如此安靜地拿捏自己的情感——瞞着我?這讓我恐懼,讓我覺得從小如父兄般保護我疼愛我的男孩正在飛快長大,而我跟不上他的速度。單方面地,我篤定地相信如果世上只有兩個人還在恨,也只有我們,我們約定好了要一起做壞人一起當異端。如今天平的一只托盤已經消失,另一只托盤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那個月,你出差,我收到某監獄的來信,通知了我父母接受法院終審的日期,還說這之前可以見他們一面。發過誓和他們斷絕關系的我,帶上福利院的臨時證明文件,趕上了開往省城的末班車。
窄小單調的談話室裏,我在鋼化玻璃的這頭,爸媽在三名獄警監押的那頭。面前的小窗口裏塞着幾張文紙。“放棄監護權吧。”我輕輕說。
“賠償過後我們的錢很少,不過也夠你簡單過完這輩子了。□□在珠尾島的書房抽屜裏,密碼是你和你媽的生日加起來的數字。”爸爸低垂着頭,稀疏花白的短發胡亂鋪在耳後,模糊不清的音節就在這個泛紅的光頭下發出。他身旁是媽媽,她的頭發也被剪短了,沒有波浪卷發和脂粉的掩飾,原本枯黃的面容更添兩條皺紋。兩人都套着亮橙色的囚服,我還從來沒見過他倆這麽整齊般配。
“我不要你們的錢。我和沈楓會自己賺的。”我想當時我的聲音異常平靜。
“傻孩子,難道你真的不要我們啦?”一直低頭的媽媽擡起頭直直盯着我,清亮的淚水撒得滿臉都是,委屈的疑問句變成了哽咽的陳述句。我以一種不得不憐憫的心情沉默,注視着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出來的媽媽。她還在哭訴着自己的錯處,斷斷續續地道別——在我聽來再矯情的話也離不開這個主題。獄警一臉麻木地杵在後面,毫不掩飾地打了個哈欠,第三次催促着時間到了我得離開。媽媽終于把铐在一起的雙手提到桌面上,捏着筆杆在文件上面簽名,雙手顫抖的樣子好像在做什麽笨拙的舞蹈。
我的心髒突然被捏了一把。我認識這雙手。我見過它們緊握木棍追趕我的樣子,見過它們揮舞菜刀與另一雙大點的手打架的樣子,也見過它們一張張數紅鈔票沾滿銅臭味的樣子。但是,從來沒看到過它們被什麽束縛着、無法移動自如的樣子。這雙變化的、蒼老的、可怖的手。
“我們很可能是無期徒刑,估計以後再也見不了面了。記住一定不要膽小,有錢就要去賺,不然你怎麽養活自己。還有別寄希望于那個沈什麽的身上,要自己做自己的力量……”老淚縱橫、絮絮叨叨的父母被押出矮門,難得的清淨終于來臨。我抓起幾頁紙塞入背包奪門而出。
從現在開始,不論是法律上還是感情上,我都和他們沒有關系了是吧?所以現在我可以真正開始新生活了對嗎?現在掉的眼淚也絕對不是因為難過吧?
那天天氣很好。一束雪白的痕跡刺穿天空,數顆晶瑩剔透的鑽石閃爍着銀光,甩出雪白清亮的碎末。金色滲透着灰藍色,濃濃的深灰一抹一抹為天空塗上棱角。層層疊疊,疏密有加。天角下,延伸出落滿樹葉的小徑,在一片深深淺淺的金黃波濤的演繹下,鋪就一路光影。世界這麽大,此時此刻卻沒有誰的肩膀可以借我依靠一下。我又想起了天平:如果不幸降臨左盤,右盤可以增加一個仇恨的砝碼來維持平衡;如果不幸結束,右盤的砝碼還有什麽意義呢?監獄裏的兩個老态龍鐘的犯人,分明不是操着棍子打罵我的人了。原來所有仇恨只是鬧劇,原來仇恨都沒有得以生存的理由,來無影去無痕。它像湖面漂浮的綠萍一樣沒有根基,總有一天會骨化成沉澱物再碎成殘渣,沉進心湖湖底,任憑被時光洪流吞噬掉,消失得無影無蹤。想明白這些的時候,我一個人抱着背包縮在候車廳的角落,難受得哭不出來。
讓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閑德太小,裝不下你的心。你挽着你父親的秘書——一個打扮妖豔的年輕女人,出現在梨雨巷。你們是回來搬走行李的。
“沈楓。”我敲了三下門,走到正往箱子裏填衣物的你面前。
你臉上是成熟而恬靜的微笑,你牽着她的手,互相介紹:“顏以沫,這是薛盼盼。盼盼,這是我妹妹。”薛盼盼笑着過來和我握手,一股熟悉的清甜香味朝這邊襲來。我找到你的眼睛——你是我身邊唯一一個可以互相長久地對望,以及回眸一笑後不會尴尬的男孩,你的眼睛一直是清澈的,蕩漾着笑意,現在裏面沉澱了太多我讀不懂的東西。
我鼓起勇氣說:“沈楓,我需要和你單獨談談。”
薛盼盼吐了吐舌頭,貼着你的身體鑽出房間,順手帶上破舊不堪的門。我和你面對面站在淩亂的客廳裏,一如剛從珠尾島搬到梨雨巷的那天。寂靜抽走了我憤怒和瘋狂的力氣。
我輕輕問:“你是真心喜歡她嗎?”
你沉默了半分鐘,嘴唇微動:“不喜歡。”
“那麽是為了讨好你的父親?沈楓你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我以後可能就在他的公司做汽車銷售。”
那麽,我沒有話說了,既然你一切都決定好了。
“小魚,以後想我了就打電話啊,随時。”你看向我,我的目光已不再停留在你那裏,“我走以後,57號你可以租出去也可以賣掉,福利院的補助金記得按時領,不夠的話我也會給你寄錢的。馬上要高考了,加油,等你的好消息。”
“嗯。”我低低地應了一聲,擡起頭,“不用寄錢了,補助就夠了。保持聯系,等我好消息。”
“好。再見。”
再見。再也別相見。當晚你們就帶着行李離開了梨雨巷。我握着57號門的鑰匙站在空蕩蕩的房子裏,看到廁所門檻角落的最深處,層層疊疊的黴垢裏,橫生出一株小芽。嫩黃的兩瓣葉子還是種子的形狀,襯托着潮濕的土壤——一層塵土、水垢和牆皮。沒有充足的陽光和露水,它依然顯得鬥志昂揚。命運給它枷鎖,同時給它反抗的力量。沈楓,我懂得,一個無權無勢的涉世者,若不捆綁幾名強勢的親友,是不敢邁入這個惡毒的社會的。讓我心寒的是,你選擇了血緣維系的陌生人,而非自己選定的親人。也許是我對你的要求太苛刻,世事風雲變幻唯獨你不可以變。
接下來沒有你的幾個月我拼命學習,早晨起來後背一面英語單詞晚上睡覺前做一套數學卷子,更別提在學校裏争分奪秒地摘抄筆記和背誦知識點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能那麽熱愛學習,甚至覺得學習成了唯一能讓我滿足的生活狀态。然後高考了,然後填志願了,然後收到上海某二本院校的錄取通知書了,然後我像你當初一樣要永遠離開梨雨巷了。
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坐在火車站候車廳裏,手指按在手機的發送鍵上。我已經有三個月沒有聯系你了。你說等我好消息,然而好消息來了我卻沒有勇氣告訴你了。對了,現在你也不叫沈楓,叫沈歡。聽到薛盼盼叫你“小歡”時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也許,你改名字是為了作為長子合法繼承你父親的公司?誰知道呢。
我還在猶豫,該不該發短信給你。
明天,關于過去的記憶将統統打包封存;明天,我将出現在與閑德格格不入的上海;明天,我将領取校方的助學金和某奶茶店的預付兼職工資,開始我獨自打拼而非二人互助的大學生活。我把手機塞進口袋,慢慢靠在椅背上,前方的列車進站時間牌閃爍着紅綠交錯的光。再有幾分鐘,我的火車就要到站,它會用汽笛聲奏響我的成年樂章。
沈楓,抑或沈歡,無論你變成什麽樣,無論你去了哪裏,我都真誠祝福你,願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