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顏】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時,我心裏一動,不由自主想起你,顏以沫。從此喚你小魚。

我們就是那樣兩條魚,茍延殘喘,相依為命,最後相忘于江湖。

我想我得從認識薛盼盼說起。

和沈曉博相認後,他三番五次邀請我入職。我拒絕的理由是,能力不夠還需學習。每次拒絕我的心都在抽,腦海裏浮現的是你蒼白削瘦的臉。進一步說就是,我家裏的小女孩嗷嗷待哺。

下班時間,我坐在沈曉博公司外面的長凳上苦苦思索,對着一個連一個的十字路口和永不停止的車水馬龍。比起閑德,上海的每條街道都太相似了,我在這裏闖蕩就像走在一座無盡的迷宮裏。這時背後響起了一個聲音:“帥哥,想什麽呢?”

我是先從她沙啞略帶磁性的嗓音裏驚醒,再被她精致秀氣的外表所驚豔的。兩撇由深入淡的棕眉,滿是笑意的眼睛盛滿游光。鼻子小巧,櫻桃唇色,小酒窩瓜子臉,魔鬼身材一覽無餘。我的第一反應是,致命的誘惑與危險。

“帥哥別光顧着看我了,今晚你去哪裏玩啊?”

“我不認識你。”我自動把她和小魚你比較,你是潔白棉花糖,她是五彩棒棒糖。

“我叫薛盼盼,是沈曉博的私人秘書哦。”

“他不會叫你來勸我吧。”不對,她是五彩□□。

“哎呀,你這麽死板幹什麽,你今晚要沒什麽事,咱倆就搭個伴。”

“……”小魚我多麽想告訴你,我更喜歡的是甜而不膩的棉花糖。

“沈公子架子真大,哼。”她一撅嘴,轉身就走,高束的亞麻色馬尾辮打在黑制服上一晃一晃。突然嗒嗒嗒的腳步聲停止,她又嗒嗒嗒地走回來,一臉委屈而不甘心的表情:“你,就舍得我這樣走了?你不好奇我認識你?”

……

她從停車棚推了輛摩托車出來,遞給我墜着起司貓的車鑰匙,笑嘻嘻地說:“小楓你會不會開摩托車(我搖頭)?那自行車呢(點頭)?好吧那你就試試吧。”

我載着她馳騁在街上。這裏簡直是不夜城,開往哪裏都會被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包圍,給我無處可退的感覺。每個大城市的夜晚都是白天的反色,夜色下的城市散發着更璀璨的光芒,所有被路燈照耀的車輛都在登上舞臺,它們在高架橋和快車道上緩慢地行駛,向世界致意。這些都是珠尾島和閑德絕不會有的東西。我簡直想把這些變化着的美麗光影保存下來,做成衣服貼近人的胸膛。

薛盼盼靠在我背上在每個十字路口指揮方向,直到過了大半個鐘頭又回到出發點。我這才反應過來她一直在讓我圍着這個街區兜圈子。我把摩托車停在街邊,無奈地說:“大小姐,好玩嗎?”

“好好玩啊!嗚呼!”她淩亂發絲的遮掩下是一副興奮又得意的表情,像一個搶到糖果的小女孩。

“你可以回家了嗎?”

“可是我好餓呀,下班到現在都沒有吃東西呢!”

“所以呢?”

“我們去小吃街吃燒烤吧!”薛盼盼的眼睛突然在夜色中閃閃發光。

“……剛才你為什麽不說。都路過小吃街兩次了。”

“不知道。”她真心實意并且無辜地回答道。“不是這個方向!拐彎,拐彎!”

“你要告訴我是左拐還是右拐啊!”

說實話,載着她的時候我清晰地想起你。想起我載你坐自行車從學校辦公室逃離的時候。那時我聽不到你的聲音,但能感受到你的體溫和重量,你沉默流淌的淚水抹在我背後一片冰涼,讓我感受到真實的你。你是真實的,那一刻是真實的,使我多麽開心,小魚。這一次,我多希望後座載的人是你,那麽我會騎得慢一點,沿着一列路燈騎向城市的野郊。我也知道你現在只能在梨雨巷,我希望你完成學業考上大學。我時常幻想你在大學校園裏走路的情景:寬闊幹淨的街道,成排成列的香樟,零星的燈光從宿舍樓窗戶瀉出;你頭頂是點綴着稀疏星光的深藍色夜空,而不是市中心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映染成的酒紅色;你獨自走過一條又一條小道,這些小道重複之中又有變化,像一座無盡的空中花園,你就是安美伊迪絲公主;校園裏的習習晚風和細小回聲是永恒的主題,那些回聲是微弱的汽車鳴笛,是遙遠的歡聲笑語,是氣流被高樓大廈割裂的振動。總之只有你一個人。抱歉我将離你越來越遠,抱歉我不能陪在你身邊一輩子守護你。小魚,我希望你能越來越好,哪怕犧牲我自己。你是我的一個夢,誰不會為了自己的夢奮鬥呢。

薛盼盼接過幾串油汪汪的烤肉,捅了我一把:“給錢人家啊!”

“……”我揣着只裝了一張二十元紙幣的口袋,默默地看她,燒烤攤老板默默地看我。

“不是吧,你和女生吃飯居然要女生付錢啊?”她一臉震驚,小嘴張成O型,“可是我一分錢都沒有帶啊!”

我一臉懷疑地端詳她得體的着裝,然後,認命地掏出攥在手裏的錢。

“這還差不多!走啦今晚去你家過夜吧!”

“我家不在上海。”

“噢,你還沒租到房?那只好去我家了。”她居然是一副失望的模樣。

本來我就沒帶多少錢來上海,來的第一天就碰上扒手損失慘重,還拒絕了沈曉博的補償費,最後剩的二十元連回閑德的車票錢都不夠。要是薛盼盼沒有這麽說,我只有在公園躺椅上蓋着報紙睡覺,要麽就在滿是唱着《火柴天堂》的流浪歌手的汽車客運站過夜。

我把行李放在地板上,拘束地站在裝修精美的大客廳裏。

“愣着幹什麽,這麽晚了你不洗澡?”薛盼盼指了指走廊深處的浴室,“趕緊趕緊,你洗完了我也要洗。”

我點點頭鑽進浴室。明亮寬敞的空間裏整整齊齊地擺着雪白的浴巾和幹淨睡衣。想起在梨雨巷的時候,我們連洗澡都要盯着水表洗的,還要商量着你今天洗我就明天洗,否則燒的熱水都不夠。水流細淌,冰冷的水流逐漸使我流失體溫。溫暖和涼爽都能讓人變得遲鈍。洗澡不僅能清潔,更是調溫的過程。

聽到浴室的玻璃門輕輕滑開,我拿毛巾擦幹身體,套上自己的衣服。

“小楓,我可以進來嗎?”話音未落,薛盼盼已經鑽進遮掩的簾布,我順手拿起花灑噴了她一身。

“啊——”她側身躲避着,氣急敗壞地喊:“大冷天的你用冷水洗澡啊!”她只穿着一件碎花睡裙,胸前披散着亞麻色的長發,瑟瑟發抖地抱住自己。

走出浴室之前,我意味深長地沖她笑:“你看,我們不是同一種人嘛。”

深夜,她睡自己的小床,我在她的卧室裏打地鋪。我終于開口問她:“薛盼盼,你是怎麽做到沈曉博的私人秘書的?”

“人家好歹也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啊!”她裹着被子笑得挺甜。

“那也不至于。你還太年輕。”

“好吧,他是我姨父。不過是報了名字才發現是親戚的那種。”

“哦。”我只是稍微詢問加猜測,如果當時我再進一步追問,她肯定會坦然地說出更多。但我把事态停留在對我最有利的階段,這是我的自私,以及自欺欺人。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沈曉博:“沈楓,你還沒睡啊?”看來他是沒事打我電話玩,聲音裏帶着壓制的意外和醉意。隔着手機都能感覺到他一身酒味。

“是。”我簡單回應。我本不是那麽一個守禮的人,如果小魚你在場,一定能看穿我的抗拒。

“今天你提到還是想在閑德發展,我在那邊也有家小工廠,如果一定要回去不如在那裏做管理。”

“……”防不勝防啊,這次應該怎麽拒絕呢。

“剛才夢到你母親了,醒來就想打你電話……想當初,你的名字還是我起的,你母親原本給你定的名字是歡樂的歡,想不到後來她還是叫你沈楓啊……這一晃多少年過去了……”

“不用數了,他要我給你一千,這裏是一千二。”

我點點頭,把鈔票卷成一卷塞進口袋。沈曉博果然有商業頭腦,他沒給我太多錢以免我失去對他的需求,也給足了面子滿足了的數日花銷。我躺在黑暗裏思考找工作的問題,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第二天下午我回到梨雨巷。我把五百元錢放在你的衣櫃夾層裏(這一直是我的習慣),炒了一桌子菜等你回來。等你回來的時候是最幸福的,我翻看着短信草稿箱的一百多條給你的短信:問早晚安的、問經濟狀況的、問食物愛好的、鼓勵安慰的……在異鄉漂泊的日子裏,似乎有你一直在我身旁。盡管都沒有發出去——發一條短信對身無分文的我來說也是一種奢侈。原諒我的幼稚吧,我只是在想你。

看到你的笑臉我什麽煩惱都忘卻了,只怕要記也記不得了吧。小魚,有些東西是人一旦認識到其價值就會追求一生的,比如你的父母對錢,我對你。後來我發現,還有原則。

不久,我在上海一個服裝店當了學徒,學做各類衣服。休假時,我帶着平時省下來的錢千裏迢迢趕回閑德,見你一面。偶爾沈曉博打電話來,我故作坦然地說:“我發現服裝設計才是我的愛好,而您涉足的汽車銷售,我真的不太在行。”然後他就會笑,說你的個性像你母親。

薛盼盼時常找我一起玩,留我住宿,有時也會在接完電話後滿臉掃興地催我走。更多的時候,我還是留宿在店裏。終于有一天,你聽到沈曉博給我打的電話,也許也聞到了薛盼盼故意灑在我衣服上的香水。這一切并不是不能告訴你,而是我真的不知怎麽說出口。也許是我自以為是了。你說過有的人的人生經歷太像電影,但是電影就是根據人的人生經歷改編的。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反複想着應該怎麽辦。其實,本來就沒有什麽怎麽辦,只不過你在長大,而我似乎……無需保護你了。小魚,你應該堅強,應該自己去成長,不要過分依賴我。我還想告訴你,哪怕有人與你關系再好血緣再親,在最後的最後,與命運抗争的,也只有你一個人。這才是我反複想着的。

我找薛盼盼談話。我說:“你放棄我吧。”

“什麽?”她望着我嚴肅的臉,露出一個無辜的淺笑。

“我說,你放棄我吧,因為我也要放棄沈曉博了。”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輕輕問了一句:“為什麽?難道向你親生父親低個頭這麽難嗎?”

“不難,但要看他是怎樣的人了。如果他是個傷害了我母親,後來另有家室還包養自己親侄女的人,有什麽資格讓我向他低頭?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逃避,因為我确實需要生活費;但是現在結束了,希望在你收回你的付出前沒欠你太多。對不起。”

“就算你不要他的幫助了,他也依然存在!如果你讨厭他為什麽不告他?不殺了他?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你不想向別人低頭就得有讓別人向你低頭的本事。沈曉博他會賺錢,家産萬貫,我好不容易攀上親戚跟了他,也是為了自己的生活!更何況他是欠了你的!你說放棄就放棄?你,你要我放棄你。是啊我是想着你以後當上了董事會照顧我,那是因為我要生活啊我有錯嗎?”薛盼盼像是受到莫大的屈辱,眼裏閃着憤怒的淚光,襯得她精致的小臉楚楚動人。

我感到萬分疲倦,突然想和她講講周樸園,只怕她從來沒聽說過。“盼盼,他的錢是髒的,你要相信這樣的人終有一天會垮臺,而你就是自作孽的受害者。”

“我自然不會為自己的選擇後悔。我和他是一類人。”她平複下來,深深嘆氣。

“這次,我想請你幫我最後一個忙。”

“好。”

“跟我去一趟閑德,把你平時悄悄灑在我身上的香水多噴點。”為了紀念我和小魚的重逢,請每個人盛裝打扮吧。我不能讓你守在梨雨巷,一輩子在等待我的回歸中度過。你有另一條路要走,卻遲遲沒有邁出第一步。兩條魚在泉水枯涸之際要相濡以沫,在水源充足之後要遺忘對方重新生活,否則就會被不停的吐沫給渴死。魚不應該渴死,魚應該暢游大海,我的小魚。

“顏以沫,這是薛盼盼。盼盼,這是我妹妹。”你可知,我的每句話都在道別。

“不喜歡。”我沒有騙你。

“我以後可能就在他的公司做汽車銷售。”如果沒遇到過你,我真的會做另一種選擇。你教會了我愛,我熱愛生活就像熱愛你。

“小魚,以後想我了就打電話啊,随時。”因為我再不會去打擾你了。

“好。再見。”終于到了分別的時候。

顏以沫,我愛你嗎?我不愛你嗎?用愛情這種情感怎能表述我們之間的羁絆?愛情必然會結束,而我們的感情無始無終。真像車轍裏的兩條小魚啊,相救一命之恩超越了愛情,相忘于江湖之情超越了生命。

回上海的路上,我請薛盼盼吃了一頓麥當勞。她吃得很慢,聰明如她,自然知道這也是我和她的告別。不知是哪家商店在放《橄榄樹》,經典的旋律響徹火車站,齊豫緩緩在唱:“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

很多年後,我看到電影裏的阿甘和珍妮跪藏在田野裏,一起祈禱能變成小鳥快快飛走。我在熒幕上看到了我和你在珠尾島。

七歲那年,我和爺爺蹲在屋裏,他遞來一盆熱騰騰的白開水煮鳥蛋,嘶嘶地說:“今晚再給顏氏餐廳鹵好這一盆就完工了。” 我的手指布滿凍裂的傷口,便連忙伸手捂住一枚小鳥蛋,無奈地感受到身體四面八方的冰冷血液争先恐後地替換了手心溫熱的血液。對于給水煮了的鳥蛋剝殼,我已經熟能生巧。我把蛋在桌角磕裂,一邊擠壓一邊滾動,直到碎裂的蛋殼完全可以連着半透膜卷下來。很快桌上鋪滿了黏合着的碎蛋殼,面對一盆晶瑩剔透、散發香氣的蒸蛋,我直咽口水。已經好久沒有飽餐一頓了,供應給顏氏餐廳的半加工食品也常常被浪費——環顧四周,爺爺早就出門打牌了,只有我一個人對着一盆鳥蛋。我滿心歡喜,囫囵吞下一枚鳥蛋,連個味道都來不及品出來。突然間喉嚨一苦,情不自禁奔向門外把中午吃的米餅都吐了個一幹二淨。連吃素食太久,口味清淡,已經适應不了蛋的腥味了。

加完鹵料後。我端着盆子踉踉跄跄地順路走到餐廳廚房,套着黑圍裙的廚師彎腰接過,不鹹不淡地點評道:“下次先濾幹淨水再加料。”鬼使神差地,我在雜亂的桌椅縫隙裏對上了一雙明淨的眼睛。

“沈楓你來了啊!”是你,你向我跑過來,滿臉驚喜。

“顏以沫你也在。”我眨眨眼睛,心中仿佛有只小鳥撲騰着翅膀即将起飛。

“明天不上學,我們去碼頭玩吧!”你期許地提議。

我笑着點頭,我們的小拇指相勾:“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借着些許月光我一路跑回家,然後,在我來不及從後院跑到前院的時候,我撞上了此生永不會忘記的一幕。三四個人在爺爺後面追,爺爺邊向屋裏跑邊緊張地回頭看,結果在前院最平坦的泥地上摔了跤。霎時間狠狠的一腳結實地挨在腿肚子上,爺爺發出悲慘的哭吼,他的身體在揚起的塵霧中扭成一團。幾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把他圍起來,拳腳像雨點一樣胡亂落下。憤怒的嘶吼,痛苦的嚎叫,扭曲的面孔,寧靜的黑夜——在爺爺飙出最高音後,這些全不見了,只剩下茫茫夜色中幾個慌忙遠離的殘影。

我呆呆地愣了一會,看着面容扭曲的爺爺一步步爬進屋裏,躺在地上大聲喘氣。飛奔進屋,我淚流滿面地搖晃着他的手,生怕下一秒他就痛極而亡,嗚嗚咽咽地哭喊:“爺爺你不要再和他們賭錢了!”爺爺渾身抽搐,手伸向床頭的煙。“爺爺不要抽煙!”我撲到他身上,淚水暈開他衣服上的泥濘和鞋印。爺爺執着地挪動哆嗦的手臂,小聲□□:“給、給我!”我連滾帶爬地抓了煙盒放到他向上撐開的手中,他立刻來了精神,開始熟練地吞雲吐霧。屋裏彌漫着煙草和鳥蛋混合的腥臭味。我難過地把臉埋進膝蓋裏。

入夜後我久久不能沉睡,閉上眼睛就感覺有身材魁梧的男人的影子包圍了我的床。果真有雙手扒拉着我的被子!我僵硬地躺在原處,雙眼緊閉。半分鐘後我偷偷睜開一條縫,瞥到了爺爺蹒跚遠去的背影。我裹緊了被子,心緒亂上加亂。

翌日,爺爺照常起床,渾濁的眼睛望向老黑鍋,問我:“想吃什麽?”末了,自言自語道:“那就,面條吧。”

我裝作沒聽到,沖出大門,跑過前院後院,直闖進顏家的花園,仰頭向別墅二樓大喊:“顏以沫——”果然,二樓的窗戶出現了你小小的笑臉,你飛奔下樓和我并肩奔跑。珠尾島的小碼頭是這裏每天最熱鬧的市場。你領着我,輕車熟路地穿過魚市,鑽進一家小商店。

“沈楓,快看這個,我聽說最近才到的彩色橡皮泥!”你踮起腳從貨架上拿出一個小塑料桶,随意地扯掉兩包魚幹,溜到老板面前付款,留我一個人在原地震驚地環視琳琅滿目的商品,和你歡快自由的模樣。顏以沫,我真的好羨慕你。

我們靠在欄杆邊,你迫不及待地撕開橡皮泥的包裝,把紅、綠橡皮泥捏成各種形狀,我嚼着魚幹,沉默地望向海平面——快艇、渡輪點綴的灰藍海洋,是否有它的彼岸?每天這些形形□□的人從哪裏來,又将往哪裏去?這一切的盡頭是什麽?

“沈楓,這風一定是從海那邊吹過來的。”你順着我的目光望向遠處的人群和寬闊的海面,你臉上寫着一種故作成熟的憂郁,頭發輕輕揚在海風裏。

“我也覺得。”

漫長的沉默過後,半盒橡皮泥被推過來。

“顏以沫,你爸爸媽媽不在家嗎?”

“當然不在了,肯定去餐館或者旅行社上班了。我聽到大人都說我爸爸媽媽有錢,但是不管我。你爸爸媽媽呢?”

“我家只有爺爺,他好像是沒有錢,也不管我吧。”

……

“沈楓我要回家了,要不然趕不上餐館給我的午飯了。這個橡皮泥,給你帶回家玩吧。” 你的兩個小酒窩時隐時現,我望着你的背影融入人群。

這麽快啊。我抱着盒子和半包魚幹,慢吞吞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回家。昏暗的燈光下,爺爺對着桌上的腌菜和酒猛烈地咳嗽。我高高舉起手中的塑料盒展示給他:“爺爺看,是我們做的一碗面!”他遲疑地向我的方向偏頭,緊接着,伴随着嘶啞的咳嗽聲,一口濃痰“啪”地落到塑料盒裏,和那些花花綠綠的橡皮泥一起。我愣神的當兒,爺爺又點燃一支煙,低聲喃喃自語:“小兔崽子……還以為是痰盂……”

爺爺的房間總有一股特殊的味道,随着年齡的增長和詞彙量的增加,我終于明白,那是任何事物衰老都會散發出的腐爛的味道。這種異味在爺爺身上,在爺爺用過的草席和桌椅裏,在爺爺經過的每一堵牆、每一步路之中。

很多人對處于鼎盛狀态的事物不屑一顧,直到它衰老了脆弱了才懂得珍惜,試圖挽留。不過我想從各地趕來的陌生叔伯們都沒有這個心理,他們請醫生為爺爺診斷了病情,又急匆匆地把醫生打發走,和爺爺以讨價還價的模式争吵起來。争吵了半年,爺爺坐上了輪椅;再争吵了半年,爺爺就卧病不起了。半夜裏我清晰地聽到一副被煙酒熏染壞的支氣管發出怎樣可怕的呼吸聲,那時斷時續的異響,生動形象地顯示着生命力如何從千瘡百孔的軀殼裏流失。我就幻想着那個一直悄悄藏在心底的夢:放學後我跑回家,媽媽在廚房裏熬着一鍋濃濃的肉湯,爸爸剛剛打漁回家,身上混合着汗味和鹹津津的海風味道,夕陽餘晖軟軟地浸泡在屋裏……可是我連爸媽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我想我永遠不能像顏以沫那樣了……夢着夢着,什麽都忘記了,什麽都不想了。

那年除夕,家裏又招來一大批我完全對不上號的親戚。我百無聊賴,還因為被叔叔們嫌礙事而轟了出來,便跑到你家去玩。你一個人在放煙火,夜色濃濃,煙火璀璨,映着你無邪的笑靥。我們在石頭地裏追逐、笑鬧,一枚枚煙花沖上高空,綻放又隕落;遠處鞭炮聲疊起,響徹珠尾島的每個角落。你我沒有言語,笑聲是最好的祝福,祝我們兩個人的節日快樂。

玩盡興了回到家裏,大人們紛紛讓出一條路,我順着走到爺爺的病床前。聽到我的聲音,爺爺失神的眼睛陡然生輝,枯黃的手指像鐵鉗一樣緊緊箍住我的手腕,拼命抖出最後的聲音拼湊成句:“其實,我以前開旅館的時候,你是被一個女人送給我的……你的親生父母可能在閑德市……顏家的娃也要去閑德念初中,我也把你的監護權轉到了那裏的福利院,還有我留給你的錢在你床上……好好地、好好地……”我難受地望着他披頭散發的樣子、在渾濁的眼睛裏打轉的眼淚、稀疏的黃牙上攀附的牙垢,還有不遠處角落裏擺放的一口漆黑木棺。一瞬間,爺爺變成了瀕死的陌生人的模樣,我不知所措地發抖,努力辨別他說的每一個字,這些只有我一個人聽到的悲傷的遺言。

爺爺的葬禮上我沒有哭。叔伯們咬牙切齒地公開讨論着他藏起來的遺産,訴說自己如何用心良苦最終卻空手而歸還賠了墳錢,最後陸續消失在珠尾島。一度熱熱鬧鬧的春節,突然就只剩我們兩個人,似乎整個世界都寂靜了。你陪我跪在孤墳前,墳前明亮的火光吞噬了一卷卷紙,地上随處可見喜慶的紅鞭炮碎片。

“爺爺,明天我們倆就離開珠尾島了,再見,再見吧。”我望着石碑上刻的名字,輕輕地說。

後來,我在枕頭裏發現了層層包裹的藍綠鈔票,足足有十萬之多,原來我的枕頭是用錢來填充的。我輕輕枕上去,回想起爺爺面對讨債人的質問時一身補丁的衣服。原來爺爺居然……是關心着我的嗎?

教會了我恨,教會了我愛。

我坐在服裝店後臺查看訂單。昨天做的一批文化衫替我額外賺進了一千五。照這個事态發展下去,很快就能拓展新業務了。想到這裏,我似乎記起了什麽。

“叮”的一聲,是短信進來了。

“我進了上海L大,選的是奢侈品管理系。”

我傻傻笑着,回了一個滿意大笑的表情。

忘記過去就等于背叛。我沒有忘記,卻背叛本心。

真好。顏以沫。我們都以不同的方式長大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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