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夜幕。
軍營。
女子。
因疼痛顫抖的身軀。
呆滞而散焦的瞳仁。
難以遮體的破爛衣衫。
女子輕微地悶哼了兩聲,扭曲的表情上多了幾分驚恐、不安和妥協。
終于,得興的人們趁興地離去,留下空寂營帳裏吃力喘息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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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只修煉千年的九尾白狐。
修仙飛升,不該沾染塵埃。
但這一刻,它才千辛萬苦地找到了它尋找的人。可眼前呈現的卻是這樣污穢的場景——它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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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一動不動地躺在髒亂的地上,喘着粗氣,痛苦不言而明。
它驚恐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那張臉——一張滿是傷痕和污濁的面龐,雖然面容透露着她曾經歷的滄桑,但最本真的柔美和姿色還是能夠找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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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看着她,像是用盡了一身的氣力和修為才開口說出話來:“娘……娘親……你……你還好嗎?”
女子像是受到了刺激一般,突然坐起緊張又慌亂地蜷縮了到角落,目光渙散地看着地面,頭發遮住了低埋的容顏,身體依舊顫栗着,任由那污濁的液體流了一地。
嘴裏呓語着“不……不要……不……”
它驚了一下,疾步走上前穩住了她止不住的抖動,溫柔地安撫着眼前這個應該已經神智不清很久的女子。它安靜地摩挲着女子幹枯髒亂的頭發,一下又一下,又輕慢又柔和。
然後,光亮閃爍。
它将自己的靈力注入,去喚醒她早已迷失的神與魂。
女子的雙瞳慢慢地有些回聚,卻很快再次散開,如此徘徊着,聚散無常。
“娘親,怎麽會如此?”它焦急地問。
“我……”女子此時像是回想到了什麽,突然變得幾乎瘋癫,猩紅的雙眼充斥着極度的憤怒和仇恨,她喊道,“我不甘心!不甘心……”
“是……他嗎?”它心疼地輕輕問。
瘋癫的女子那漆黑而散瞳的雙目像一個無底的深淵,她機械地點了點頭。
“為何?難道他不想長生不老了嗎?”它急切問出,亦愠。
“不……長生……對,長生不老……他需要……但是,不需要我……我給不了……他不怕威脅……他要毀了我……啊!……不要……不要……”女子微微回神的雙眼再次雙雙焦散,陷入了半癡半颠的瘋魔狀态,好似觸碰到了她記憶裏那根最敏感的神經。
“他不是答應了你嗎,怎麽能出爾反爾?那藥只能保證他留住十年的的青春,他真的不要金色狐尾草了嗎?”它疑惑地問。
“對!對!對!金色狐尾草!在哪裏?對,在哪裏,你帶回來了嗎?”女子重拾了幾分清醒焦急地望着她,懇求道。
“嗯,在這!”它從衣襟裏慢慢拿出了金色的狐尾草。
瞬間。金色的光芒映滿了整個棚帳,散落下奪目卻溫和的光澤。
女子長大了嘴巴,驚訝地望着眼前看到的一切,然後猛然站起,一個箭步上前從它手裏輕而易舉地搶過了金色的狐尾草,緊緊地攥在自己手中。
“它是我的,是我的!哈哈!我等到了!你看,是我的!”女子高興地舉着金色狐尾草。
它只是看着她默默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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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轉頭看向了那株金色的小草。
突然,她的目光像被什麽無形之力吸引着,無法自控地看向那金色的源頭,空靈且悠遠。
而它,也在不經意間順着她異樣的眼神看向那株她手裏緊緊握住的金色狐尾草,同時陷入了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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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豆蔻年華。
而它,只差三年便修煉千年,九尾即成。
皇族狩獵,它因避禍誤入險峻圍場,不幸被擒,作為祥瑞呈獻帝王。
身為公主卻因身世而不蒙君顧,只因籠中的它投來那攝人心魄和讓人疼惜的求救眼神,她決然地違皇命、抗天恩,帶着它逃亡、遠走異鄉。
三年之後,九尾已成,它卻誓要報恩守護到她正寝,再修煉升仙。
“我還能為你做些什麽?娘親。”它已變換作她的孩子,陪伴左右。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她說。
“現在陪着娘親就是我的心願。”它真誠地說。
“你不過是報恩而已,若我知道你三年後便會是神通廣大的狐仙,我哪裏還會自不量力地多餘一救。”她撇了撇嘴,卻依舊笑着說。
“不是。沒有娘親我不會得救的,也不會有我的第九條尾巴。”它分辯。
“舉手之勞真的值得你陪我一世嗎?”她問。和藹又溫柔。
“值得。”它堅定。‘何況凡人的一生并不長不是嗎’它心道。
“那看來老天對我還是不錯的,起碼有人,哦不,是有靈獸願意陪我這麽一個卑微的凡人。”她笑笑,欣慰。
“娘親,不要這麽說自己。在我心裏,你是世上最好、最美的女子,應該得到幸福的。”它也笑了笑。
“真的嗎?”女子怯怯地問。
“當然。娘親,你有什麽心願嗎?我會幫你完成。”它,自信滿滿。
“好像暫時沒有。”女子平靜地回答,即便它知道她其實過得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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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兵荒馬亂,屍橫遍野。
女子在她‘孩子’極力的救助下,躲避了重重危險。
只是當她們以為自己真的得以安全脫險之時,突如其來的純金馬掌卻根本無視她們這些卑微生命的存在,好似随時準備着從她們弱小的身軀上踐踏而過。
它以身相阻。
英俊的主将微微低頭一瞥,鄙夷又不屑地輕哼一聲。
“我可以讓你永遠坐擁整個江山!”它說,聲音細軟卻堅定。
“哦?”這樣驚奇的話語另他側目,“這江山本就即将歸一,又何須你出力?”
“那,”它扶着她,慢慢地站了起來,驕傲地看着他,露出了一抹詭異又魅惑的笑容,“永遠呢?”
“永遠?”他看着它,心神微蕩,“你會永生之術?何以證明?”
“這裏有靈丹十顆,一年一顆,可保你十年如今日。”它答。
“那之後呢?”他問。
“我自有一勞永逸的靈藥。”它依舊肯定地回答。
“好!我信你。拿下去驗驗。”他随即吩咐手下接過。
它交出的十顆靈丹,正是它以自身儲靈之尾的靈氣煉制而成,本是準備日後孝敬娘親的,可如今,卻成了她們重要的籌碼。
“你的條件呢?”他意味深長地看着它和她。
它正在遲疑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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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們需要安全。”她糊了一把臉上的泥土和發間的髒亂,不卑不亢地昂首提出要求,對上他淩厲試探的目光。
它伸手拉緊她,本想穩定她慌亂的心神,可卻碰上她堅毅冰冷的眼神。
她本就是在皇室裏掙紮求存過的人,以她的聰慧和膽識,又豈比尋常婦人,是它多慮了。
此時,它也在不經意間察覺到他眼裏透露出的那一抹難以分辨的、耐人尋味的笑意和欣賞。
“還有呢?”他狡黠又不耐煩地問。
“先讓我們梳洗,之後再談,你放心,我們不會提出讓你負擔不起的要求的。”她說。
“呵,本王會怕?這天下怕還沒有本王負擔不起的東西!”那份俾睨天下的氣魄讓她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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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番梳洗,她們卻脫胎換骨,他的眼中多了一分熾熱和驚訝。
“這天下是本王的,沒有什麽本王給不起,只要你可以遵照你們之前的承諾。”他出言,發落指尖随意地繞轉,多了一份戲谑與尋味。
“若我要一世的平安喜樂呢?”她問。
“這有何難。本王許!”他答,手指輕敲王座。
“若我要一世的榮華富貴、世人敬仰呢?”她問。
“本王許!”他答,絕世的俊朗面容笑得邪魅。
“那我若是要你一世的寵愛、一世的幸福呢?”她問。
“嗯……”他遲疑了一刻,歪着頭專注地看着她,那樣孤傲的姿态、那樣倔強的薄唇,他不由自主地喉結一滑,低沉地回答,“本王亦可許。”
“好,君無戲言!成交!”她爽快回應,臉上洋溢着欣慰又得意的淺笑。
“成交。”他勾起的嘴角上亦挂着份自得的滿意。
它看在眼裏,它從來沒見過她這麽開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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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什麽許他永遠?不要騙我,我知道你的狐尾靈力只能供他不老卻不是長生。”已成為這華麗宮殿主人的她,心有戚戚地問道。
“我用靈力換了他十年的時間,這十年我會找到的,哪怕付出我的性命。”它回答,語氣堅定,可眼裏卻明顯帶着一絲對未知不安和不确定的恐慌。
“去找什麽,需要你拼命這麽嚴重?”她有些擔心。
“娘親,你知道金色狐尾草嗎?”它問。
她搖了搖頭。
“在我的故鄉青丘有一個傳說,當我們白狐經過千年的道行修煉而靈生聚化出九尾後,我們就可以去山中遍尋一種小草,而這種小草就名叫狐尾草。
此草二百年一生,破土的第一天,如果沒有我們的狐尾為其遮蓋,它就會枯死。所以世上很難見到。我們找到此草後,需要用聚靈的九條尾巴為此草遮陽擋寒,不能間斷。經過一年春夏秋冬循環之後,草就會成熟繼而變成金色。傳說吃了此草就可以永生成仙。”它娓娓道來。
“金色狐尾草……”她默默重複。
“娘親想要嗎?只要娘親想要,我就會找到它交給娘親。”她回答,完全沒有考慮自己能不能在十年內真的找到這世間難尋、二百年才一生的珍稀狐尾草。
“你要給他嗎?”她問。
“都聽娘親的,可娘親之前已經答應了他。”它歪着頭,似有所慮。
“是啊,只能給他,我們無法抗衡。”她答,但話語中并沒有痛苦和無奈。
“只要娘親願意。”它說,雙目一直炯炯地盯着她,似要看出她若有所思裏未道明的話意。
“是,這是我心所想的。只要他要,只要我有。”她說,信誓旦旦。
“娘親,他對你好嗎?”它問。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笑容釋然。
“那娘親之前所受的所有苦都有了回報。”它替她高興。
“是,都值得。”
她們相視,會心一笑,純碎、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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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未到,世事卻已全非。
回憶無情地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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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會如此……娘親,你怨嗎、恨嗎?”它已滿眼噙着淚水。
“只就怨、恨就夠了嗎?”
它看着如今的她,黯然神傷,轉念一想,憤恨地脫口而出:“是不夠!”
它已修靈,本不應該貪嗔癡怨地如此強烈。但她應該!
曾經有一雙溫暖的大手,溫柔又疼惜地拉着她,帶她擺脫了人生最艱難的困境,得到了世所羨仰的幸福和關愛,可到最後親手将這一切摧毀、葬送、将她打落萬丈深淵的也是這雙冰冷無情的鐵手。
它只是眼見而已,便會如此義憤填膺,何況經受。
一句怨、一句恨,真的無法囊括。
她手中死死攥着那棵金色的狐尾草,小草散發出的金芒沒有絲毫的減弱,任憑她用力地揉捏。
清醒好似只是一瞬間的事,那散了的瞳孔和呆滞又慌亂的表情再次浮現。
“是不是我吃了它,我就可以成仙啦?”她問。
“娘親想成仙嗎?”它有些詫異,過去達成的交易和她本心的奉獻,金色狐尾草她向來一心是為了給他。
“想!”沒有一句解釋。
“那……娘親就吃了它吧。”這是它唯一能回答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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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在皇城最高的檐頂。
她翩跹而立。優美而妩媚。
他邪魅妖孽的英俊十年未改,可此時他已經面目猙獰、滿眼怒火、無限鄙夷和憤恨地在地面上嘶吼着、咆哮着,命令着所有的人們和殺人工具們誓要将她碎屍萬段,讓她萬劫不複。
她霸占了他夢寐以求的至寶、她挑釁了他至高無上的權威、她恣意毀壞了他們之間的承諾。
然而,他忘記了,承諾卻是他先背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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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它杳無音信地離開後不久,他聚攏了他的皇權,天下至尊。可他突然想起她們對他的羁絆和條件。協作和允諾讓皇權至上的他覺得是種讓步和妥協。
所以當他一心認定不應該有人能用任何事,哪怕是長生這樣重要的事情威脅他的時候,他斷然地只信賴于自己的至高無上,再無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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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于看見了他,只是從未想到再見卻是這樣的視角。
她笑了,那失焦的目光卻在他的身上聚焦,再不肯移。
它看着她和他,沉默無語。
金色的狐尾草單薄地在她手中葉影飄搖。
無人敢碰。
最後,她笑着,笑着,笑着……然後一口将金色狐尾草吞下。
金芒乍洩,光耀天地。
天空中的女子,慢慢升空,金色剝離了她所有的束縛,包括她那早已不能遮體的褴褛衣裳。
上升,上升,上升……
那已肮髒不堪的身體,此時變得晶瑩。
玉體纖纖,曼妙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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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尾草,狐尾草,狐尾育得草變金。
敬娘親,敬娘親,草報白狐一片心。”
是什麽樣的人與狐,經歷了什麽樣的曲折,發生了什麽樣的故事,落下了什麽樣的結局,是什麽人知曉了這一切,又是什麽人寫了這首詩歌?
再也沒有人知道。
但是,它确實這樣在民間流傳傳唱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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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如何處置這個癡心妄想的女人?”老者撚着胡須問着眼前已不知相識了多久卻一直這麽超然俊美的同伴。
“給她一個沒有色彩的空間吧,讓這個可憐的女人在這裏選擇,無盡的永生還是孤獨地死去。”同伴回答。
“可是她即将出生的孩子怎麽辦?”老者問。
“就讓他陪着她在這裏熬過漫長的歲月吧,算是一點安慰。”
“那等他們死後呢?還會輪回嗎?這一隅的時空呢?”老者繼續問。
“讓他們自己抉擇吧,六道輪回或是灰飛煙滅。等她們走後,這本不該存在的空間自然會分崩離析。”
“您慈悲如是,卻不知她能撐過多久,若能入道才是她真正的造化,您對她算是格外開恩了。”老者對眼前年輕灑脫的神只格外地尊敬。
“都是可憐人。命苦之人總想多給他們機會釋懷、解脫,哪怕只有那麽一點的可能。”擁有俊朗外表的神只低聲嘆息。
“願她真的能明白。”老者感慨。
“遠離了紫陌紅塵的無聲黑白,水墨之間,在她颠沛的一生裏加一份安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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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幻界黑白身,
緣起緣滅破碎緣。
有無相生難盡悟,
塵埃本相終歸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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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黑白世界開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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