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4.彌留塵世

十萬茫山,薄暮深藏,飛雪戲谑,寒風不息。

紫萼正為重傷昏迷多日的寧煙換藥包紮,悉心而溫柔,就像照顧着剛出生的嬰孩。

突然,紫萼敏捷地伸手、反轉,掌心用力一催,接住了一張淩空出現的冰箋,上面只有一句話:諸事均已備妥,務必帶公主返回,接任大祭司。

紫萼看着這句話愣了很久,遲遲沒有反應,就這麽一直看着自己接住冰箋的掌心。直到手中冰片一樣的信箋融化成水,再升華為無形,紫萼才慢慢回神。

他轉頭看向身旁還在昏迷的寧煙,滿眼哀傷和憐憫,輕輕地對昏睡中得她喃喃呓語:“既然背棄了這麽多才換得回來,還是讓你好好玩玩吧,把你想體味的人間世情都盡數收藏,我們才好沒有遺憾地離開。”

冰寒的山洞,就如同寧煙回到了倒影之國般的寒冷。只是晨光細微地投下的金色射線告訴着她如今還在塵世。

她慢慢地坐起身,輕聲又緩慢地挪動着自己渾身疼痛的身體,将被子依舊緊緊裹着身體,靠着牆壁,默默冥想。

她的眼光終點是不遠處因來到人間每天都要不斷運功調息自己身體修為反噬的紫萼。

寧煙就這麽靜靜的看着,一動也不動,腦海中的場景一幕一幕的飛過。

目光從未流轉,只是眼睛看到的東西卻不是她心中所見。

慢慢地,兩行熱淚順着在夢中漸漸幹涸的淚痕殘跡上緩緩地流下,一直不住,怎麽也停不下來。

寧煙記得,那個地方叫——永裏街安修巷十一號。

在那裏,燃起的幽冥地火,重傷的她怔怔地趴在地上,看着傷口在汩汩地流着血,一點點地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消逝。

與此同時,和四周哀嚎遍地交相響映的還有火中燃燒外物的噼啪聲響,振聾發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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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

那個寧煙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噩夢,她靜靜的看着自己最愛的男子和他身懷嬰孩的妻子在烈火中驚恐哀求、凄慘嚎叫,最後在幽冥地火和人間烈火中化為一具具漆黑難辨的焦屍。

所有的細節,所有的一切,寧煙都睜着雙眼呆呆的看着。

看着整座府邸再也人息,看着亭臺樓閣燃為廢墟,看着金碧輝煌的驸馬府變為人間地獄。

幽冥地火因她召來,火焰自不會傷害她分毫。但是身體遭到利器所創的外傷,卻性命攸關。

寧煙沒有要活的意思,趴在地上動也不動地等着,等待血液流幹,等待保護心脈心紋的修為全廢,等着去地獄、去忘川、去奈何橋上再與心愛之人相會。

也許,那時那樣的他們,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然而,三日後的豔陽正午,一直燃燒不息的‘鬼屋’之上,一個黑影從天而降,強大的越行法陣沒有停留,瞬間帶走了已經昏迷并且接近消逝的寧煙。

幽冥地火失主,驟然盡數熄滅。

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場永遠也醒不了,又糾纏不休的夢魇。

在夢裏,那一大片的血光和熊熊大火,永遠也燒不盡。還有那些在心裏永遠也湮滅不完的痛。

寧煙眼前幻現的火光之中突然長出了兩樹梅花。玉蕊檀心的紅梅盛開明媚,卻也恣意妖冶。只是,大風吹起,盡數落地。

“咦,好漂亮的小妹妹!”小男孩清脆喜悅的聲音伴随着腳步聲再次響起。

只是一切再不複初見模樣。

人死,花落。

寧煙終于無法再看、再想,閉上雙眼,抱頭痛哭。哭的悲傷且絕望。

紫萼被哭聲驚動,但卻因那日正午的施救反噬過重,每日需調息至夜幕才能勉強在這寒冷的人間山洞活動片刻,而無法上前安慰。

只是那哭聲,哭到紫萼揪心,眉頭緊皺。心裏像刀絞一樣痛苦。

不知哭了多久。再也流不出眼淚的寧煙,終于從埋首的雙臂中,慢慢緩了過來。

呆坐了片刻,卻慢慢地起身,向洞外走去。

紫萼匆忙地停了調息,準備追上,可是強烈反噬的惡心之感,和元神修為的瞬間逆行,讓他動彈不得,不得不再次運功調息,鎮壓反噬。

可此時,寧煙早已在越行的法陣中消失了蹤跡。

已是深夜,卻天氣很好,月朗星稀。

一座已經寂靜而偶有稀微燈光的深谷小村。

寧煙手扶着村前的石碑,手過之處,輕輕地描摹,依次露出了石碑上印刻的‘含桃’二字。

含桃谷中卻好似沒有過多的改變,寧煙幽幽地走過,輕車熟路地找到自己的家門。那些兒時發生的事情,那棵她總喜歡發呆靠着的櫻桃樹,都沒有變化。

只不過,隆冬的季節,只剩光禿禿的樹幹和枝桠,一派蕭索。

寧煙細聽,家中好像還有人聲。

那是久違親人的聲調,‘是爹爹和娘親’,寧煙心裏默默地開心說着。

屋中稀疏的對話聲慢慢盡收在門外人的耳中。

“明日又是母親和煙兒的忌日,寧塵應當還去後山拜祭的。五年了,你還是不去麽?”父親低沉的聲音幽幽響起,熟悉又親切,而所說的內容也很是湊巧。

‘爹爹在說我?一定是又在想我。’寧煙心裏掠過一絲愧疚卻也夾雜着一絲被牽挂的開心。

“你不是一直避諱也沒有去過麽,怎麽,今年終于是要随塵兒一起去嗎?”母親的語氣卻淡淡的,好像沒有過多的思慮和悲傷。

“寧塵在這後山立了衣冠冢,可這含桃谷她都不曾來過,想來燒的紙錢母親在下面怕是也收不到,所以我也不曾去過。而如今你父母身體也都不大好,就更不便再多虛耗時間回海腴山上去掃墓,母親已經去了,這孝心自然是先顧好生者。可今年已是第五年了,五年也算是大祭了,就算是個虛名的衣冠冢,我想去看看。生前沒能多做的,總要盡盡孝心,為母親她老人家親手孝敬點,也許兒子燒的,就算她不認識這也能收到點吧。”父親越說越哽咽,聲音也變得嗚咽起來,越來越低沉。

門外的寧煙聽到了父親如此緬懷奶奶,也不禁的心裏戚戚,被情緒感染傷痛不已。

“塵兒心裏記挂,年年都替你我燒了不少,但你若想去,也便随你吧。”母親也被父親的一番懷舊惹起心中的悲傷,悻悻地回道。

“多年從未遠行專程去拜祭,心有歉疚。只是,每每想到那個場景,想到她們被活活燒死,真的太折磨人了。不想回憶。”父親越說聲音就更加的沉悶、艱難。

‘真是難以想象爹爹為我們收屍的時候得多麽的傷心欲絕,都已過五年,回憶起來爹爹還是如此難過。’寧煙心裏想及此處,臉上不由地又挂上了淚珠。

“哎,幸虧那年,塵兒沒有跟去啊。”母親也後怕地回憶說起。

“當年之事,實數僥幸,現在想想确實還心有餘悸。”在與母親并頭夜話的父親慢慢地翻了個身,仰卧看着屋頂,像是在回想又像是釋懷。

“也是,當年若不是你下山……恐怕這五年我和塵兒這孤兒寡母的真是活不下去了。”說着母親便伏在了父親的胸口,囡囡地說起甚至有些抽泣。

“好了,我這不是還好好的在你身邊麽。”父親伸手拍了拍母親的頭,順便愛撫着她柔順黑亮的長發。

“你們爺倆在我身邊,我才安寧。”語聲嘤嘤,欣慰滿懷。

屋裏內室門外的一襲黑衣,依舊悄無聲息地站着,就像月夜裏屋外投射的黑影,與這周遭的一切融為一體。她靜靜地聽着、看着這裏發生的一切。只是偶爾,傾耳細聽,會聽見淚水劃過面頰墜落塵埃的悶響。它在心裏振聾發聩,可在這黑夜中,希微不聞。

“對了,莫大哥的書信可收好了,難得他還記得老朋友,發達了也不嫌貧愛富,躲開咱們這些窮鄉僻壤的白丁。他說等來年莫颀和公主的孩子出世之後便邀我們去府邸做客哩。”父親轉移了話題,卻說得高興,這話語中還有着得意和炫耀。

‘是呢,莫大伯怎麽也能算是半個皇親了,能攀附上皇家的人,自然是光耀門楣,自诩高貴。’寧煙心裏鄙夷地暗道。

小村偏遠,噩耗未至。

“莫颀這孩子也是挺不容易的,不過也真為家裏争氣。”母親贊許又羨慕的聲調即便寧煙不曾透過門縫的微光細看也能感受得到。

“是呀,那年他為了咱家煙兒的事傷心了那麽久,心結難舒。都中了解元,卻放棄了後面的會試。當時莫大哥這個急啊,那麽多人想辦法開導他、勸說他,過了得有小兩年他才收拾了心情,重新振作起來。”父親聊起了往事,夜已深,卻仿佛更加聊得有了性味。

“莫大哥就這麽一個兒子,還那麽有天賦,一看便是人中龍鳳,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頹廢自棄。”母親在一旁補充着,那些寧煙不曾知道的過往。

“所以當時莫大哥竟也放下面子專程來找咱們去安穩莫颀。沒準也是因為這個人情和當年兩家的情分,他們現在都是皇親國戚了,還肯惦記着咱們,請咱們去京城做客。那可是驸馬府呢,還能見到公主。上輩子得修了多大的福……”父親可能想到了驸馬府的金碧輝煌,也可能是想到了自己回來之後可以滔滔不絕地去炫耀這份難得的殊榮,說得越來越起勁兒,只是寧煙再也聽不下去了。

黑影慢慢地離開了,木木地走向了一個她曾經來來回回進出過很多次的房間。

那個寧煙昔日的閨房,如今卻已成了破舊不堪、灰塵遍地且堆滿雜物的雜貨間。她最愛的梳妝臺和一幹家具、物件都已不在,只剩一張孤零零的破木床和床邊磚牆上寧塵兒時的塗鴉,告訴着不速之客們,這裏曾經還住過那樣一位活潑好動,笑容明媚又惹人憐愛的小姑娘。

輕輕拂去了床上厚厚的灰塵和随意散落在床上的雜物,寧煙坐在上面,雙手環着雙膝,又再次将頭再次深埋在雙臂中。

那樣沉寂的深夜,如此怪異沉靜的黑衣少女,像是剪影一樣的安靜,沒有絲毫的動靜。

就如同疲憊的旅人終于回到了栖息的港灣,靈魂安心地睡着。

只是,漸漸起伏和熟悉回響的卻是那痛徹心扉的抽泣和淚墜。

原來,她終于知道了莫颀的決絕。

他也曾掙紮在傷痛中難以自拔,他也曾如她一般苦苦癡戀。只是一切都逃不開時間的洗滌,逃不開這世事的紛擾繁雜,逃不開終将正視和面對的現實。

是時光,它改變了一切。

流光的眷顧,她對他的愛不曾更改分毫。但是他,卻在這五年的洪荒裏,将對她的愛,漸次耗盡。

可如今,人已去,所有的愛與恨,都悉數凝固,再也不會變了。

清早耀眼的晨光照耀到那個在雜物間肮髒舊床上滿面淚痕的黑衣女孩,她睡的慌亂不安,顯然昨夜心碎難抑不知哭泣到何時才懵然睡去。

她如今晶瑩剔透的面頰,在陽光的沐浴中卻将這個小小的雜貨間裏折射出很多細微又多彩的光芒。

屋外,雞鳴犬吠,炊煙袅袅。

雜貨間之外的屋內也是人聲不斷,有來來回回的走動聲,和大門開合的聲音。

在這一片清早熟悉的忙亂聲中,女孩睫毛微動,嘴角上揚地睜開了眼。然後瞳仁卻迅速地收縮。

‘是了,還是變了,又要再重新分辨一遍。’剛剛睡醒的寧煙趴在床上,看着自己已是透明顏色的雙手,對着自己冷笑着。

此時,屋外熟悉又清晰地響起了父親低沉的聲音:“你還是不去麽?”

“我去不去的還不都一樣。那是你母親,你盡孝是應當的,替我這個兒媳燒點就行了,我還得留下來和師父照顧我的老父老母呢,他們近日病得又有些嚴重了。”母親随口應道,說的匆忙應該是起身着急去準備早飯了。

“那……煙兒你也不去給她燒點嗎?”父親的聲音很輕,可裏屋的寧煙卻驚醒一般地坐了起來,只因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了,整整一晚上,其實并未聽到爹爹和娘親真正的說到過自己。’莫名地,寧煙緊張了起來,好像還有點害怕,但她依舊聽的仔細。

母親沒有聲音,寧煙卻透過晨光照射的倒影看到了她輕輕晃動搖頭在地面上的投影。

寧煙不自覺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沒有哭聲,雙眼卻已濕。

‘為什麽?為什麽娘親不願去看我?為什麽?’寧煙一邊自己将自己的嘴死死捂緊,一邊不解地拼命搖頭。她的內心在吶喊。對于這個一直關心卻不寵愛她的娘親,寧煙總是想問這麽一句。那就像,第一次在馬車裏寧煙對母親無意問出的那句‘為什麽’。

那是疑惑,還是抱怨,她分不清。只是心裏很痛、很痛。

曾不解,今憤懑。

“為何你總是這樣,人都去了,疑心、戒心還這樣的重。”父親卻一改語氣,沖着母親責備道。

“我說過,母親和她的孩子是有感應的。從你将孩子抱走,到我再次見到床榻上依舊昏迷的她,我就覺得那不是我的孩子。”母親解釋的平靜,然後愣住連哭泣都止住的卻是在磚牆之後寧煙。

那是,震驚。

那來自那世上最溫暖人心的母愛被颠覆的震驚。震到,寧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腦子一定是出過問題,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總是覺得孩子早就死了,煙兒是母親偷換的。先不說我母親身體太差不可能下山,還能有本事到別人家偷個女嬰,光是她為何要這麽做都沒有合理的解釋。”父親反駁的很快、很流利,很顯然這不是他們第一次争吵這個問題了。

“沒準就是怕咱們痛失愛女太過傷心呀。”母親也不假思索地回以顏色。

“你也常說母親生前對煙兒過于寵溺,那既然不是親孫女她又何苦對一個外人這般疼愛?”父親反問道

“愧疚。”母親回答得堅決,就像一切都是她認定的樣子。

“真是沒見過這樣的娘親,總懷疑孩子不是自己的。你就是腦子有病!”父親在母親身後,狠狠地抖了抖厚重的外衣,像是對自己口舌之争戰敗的無聲抗議。

“随你怎麽說,我一直就是這麽覺得的。每次看着煙兒,我也很喜歡她,但就是覺得那不是自己孩子。”母親的語氣由于父親的繳械,變得柔和了很多,好像陷入回憶一般,眼光看向了屋外的遠處:“煙兒的感覺和塵兒完全不一樣,血濃于水,我相信我的直覺。”

正當屋內的人們都陷入了自顧自地回憶牢籠,大門‘砰’地一聲被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推開,沖着屋裏就喊道:“寧師父,令尊和令堂突然不好,太師父叫你趕緊去看看!”

屋裏的老夫妻頓時面容失色,還是母親首先反應了過來,沖着父親喊道:“老寧,咱倆趕緊去。別去後山了。死人哪有活人重要。”話音剛落,就是匆匆的腳步聲。

寧家老屋,又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就像頹坐在舊床鋪上心如死灰的寧煙。

“原來,紫萼說的也不全對。他說過,除了他編造的事情,這塵世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可其實,不僅我們的身份是假的,還有,娘親的愛。”寧煙默默地對自己說着,然後卻仰着頭笑了起來,邊哭邊笑。

那低沉的笑聲裏有多少寒冷和絕望,只一聲就能聽出,根本用不上她哭笑那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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