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慎以瀾再次到蝙蝠島上時,洞穴之外也已經有人駐守,巡邏的守衛已然在動手卸下崖邊的索橋時,慎以瀾便出現了。
顯然無人想到她會回來。
索橋在風中搖蕩,她的右手抓着鐵索,風吹得她發絲亂舞,她面色慘白,便顯得那抹紅色的印記更為鮮紅。她穿着的白色中衣在跳下山崖時染上了灰色,整個人看着狼狽不堪,可她的每一步卻走得很穩,她不是被迫的,而是自願回來的。
守衛一愣,一時沒注意,竟然就将索橋連接着山崖的一根繩索給解開了。
本就不穩的索橋在風中一沉,就要歪向一側。
一只好看的手推開了守衛,快速地抓住了正往下墜的繩索,又将繩索往上一提,扣回機關原處。修長的手指劃過粗糙且生鏽的鐵鏈,他将繩索固定好時,慎以瀾也走到了崖上。
丁楓面上是溫和的笑,與原随雲如出一轍,可又比原随雲少了幾分孤高的氣質,顯得更易親近,也更像是游走在黑白地帶之間的人。他看向慎以瀾,微微颔首,道:“慎姑娘,舍不得離開這裏麽?”
慎以瀾目視前方,神情木然,只道:“我要見原随雲。”
丁楓仍是含笑,他瞥見山崖之下的那艘船緩緩駛向海面,也便明白了慎以瀾短期內不會離開蝙蝠島。他的語氣裏有恰到好處的恭敬,“公子現在有要事在身,慎姑娘不如先回屋休息,屬下會……”
慎以瀾打斷了丁楓的話,“現在,我現在就要見他。”
“……”丁楓在心中嘆了口氣,見慎以瀾還是堅持着要立刻見到原随雲,他只得妥協,道:“好吧。”
他不知慎以瀾為何要回島,也不知慎以瀾回島這個想法是對還是錯,他有淡淡的憐憫,可他也有敬畏,他知道,只要慎以瀾願意呆在蝙蝠島上,她在蝙蝠島上的地位也就非同一般。原随雲在慎以瀾身上花費了太多的心思,早已遠遠超出了他能在慎以瀾身上索得的回報。
想到這裏,丁楓心中的憐憫瞬間煙消雲散。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只要不波及到他,随他們二人怎麽折騰都好。
他走到洞穴入口,取下佩劍,将劍鞘一端遞向慎以瀾,道:“通道曲折,如果慎姑娘不介意的話,抓住劍鞘,屬下會引着慎姑娘過去。”
慎以瀾躊躇着,她看向深不見底的黑暗,問:“就不能……點燈麽,反正,我逃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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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姑娘,蝙蝠島上永遠不會有明火。”
她只要踏進這島,就必須要忍受在黑暗中生存。
慎以瀾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她拒絕了丁楓要以劍鞘引着她走的建議,只是聽着他的腳步聲,在熟悉又陌生的黑暗裏一步步走去。或許通路很多,但丁楓挑的也是一條最平坦也最曲折的通路,她會聽見守衛巡邏時發出的響聲,聽見女子微弱的嬌嗔,聽見男人粗俗的辱罵和高亢的大笑,有觥籌相錯清脆的碰撞,有豪擲金銀浮華的喧嚣。她只是在走一條路而已,卻覺得自己是堕入地獄之中。
她低聲問:“你們要在這座島上呆多久?”
丁楓輕笑一聲,反問她:“慎姑娘,如果可以選的話,你會在長興侯府呆多久?”
蝙蝠島之于蝙蝠公子,就如長興侯府之于慎以瀾。
是家。
她覺得她與丁楓的對話實在是有趣,就像是用華貴的首飾盒裝着一顆腐爛的心髒,明明都在堕落,可偏要裝成是在閑聊家常,明明言語之間都是利刃,卻還要含着笑你來我往。
可是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們經過了數道門,也走過了數道門。每一道石門起先都是緊閉着的,是丁楓停住了腳步。他拉動門上挂着的細繩,門內人便會聽到鈴铛響動的聲音,而後開門。他們有約定好的暗號,只是慎以瀾聽不見響聲、看不見丁楓的動作,也無從知道他們的暗號到底是什麽。
門從裏面被打開,慎以瀾站在原地,她仍舊睜着眼睛,可她的眼睛就只像是擺設一樣,看不見任何東西。她走過了太多扇門,她不知道門後會有什麽,但直覺告訴她這已經是最後一扇門了。
“以瀾?”
溫潤的聲音自黑暗裏傳來,卻又像是她可以尋得的最後的溫暖。
原随雲坐着,他剛聽完下屬彙報了蝙蝠島上發生的事,他的面上還有倦容,又聽聞了慎以瀾回島的事。
與其說喜悅,不如說是疑惑。他布下的局遠遠不止于此,也從不認為慎以瀾會這樣輕易地回來。回來的真的是慎以瀾?還是說她另有打算?
他不禁去猜測他計劃裏出現的纰漏,猜測一切最壞的可能,直到他聽見慎以瀾慌亂的腳步聲,感受到懷裏突然的沖撞。
慎以瀾撲到他的懷裏,雙手緊緊地環着他,她的臉貼在他心口處,他能聽見慎以瀾低低的抽噎聲,也能察覺到她的害怕與信賴。原随雲習慣性地想要拍着她的背安撫她,手剛擡起來,一時卻不知該不該落下。
他低聲問:“你……怎麽了?”
她含淚擡起頭,卻沒有起身的打算,只是用額頭蹭着他的下巴,喃喃道:“我不走了,我不走了,你要我待在哪裏,我就在哪裏。我不走,你也不要送我走,你也不要……”
丁楓等人都知趣地離開了。
原随雲遲遲沒有等到她的下文,他伸手将慎以瀾緊緊抱住他的手扯開,又在她不知所措時将她抱起,讓她能坐在他懷裏。他的手碰到她的後背,不出意外地摸到了溫熱的鮮血,料想是她離開蝙蝠島時并未走索道,從山崖跳下時撞傷的。他也不着急為她處理傷口,也沒有進一步的親近,只是嘆了口氣,問:“為什麽?”
她寧願跳下陡峭的山崖也不願意走面前的索道,她明明離開時還對他有許多防備,到底是什麽讓她一下子改變了想法?
慎以瀾的身體微微一僵,但她反應極快,又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掩飾住一時的慌張,她的臉朝着原随雲的方向,說話時的氣息都噴拂在他的脖頸之上,悶聲道:“我不想走,也不行麽。”
但是不講道理的慎以瀾,似乎才是最合理的。
原随雲無奈地搖了搖頭,卻舒展開了緊皺的眉頭,他小心地避開她的傷口,抱住了她,語氣裏有小小的滿足,道:“你願意回來,那就最好了。”
那我也不需要走到那一步,走到讓你對我只會有恨與懼的那一步。
他将慎以瀾送回了她所居住的屋子裏,他一路牽着她的手,就像七年前她牽着他的手那樣。慎以瀾還無法将他與七年前的盲童聯系在一起,她只覺這種感覺實在奇妙,并肩和他走在黑暗之中,而不是成為被囚禁的俘虜在黑暗中掙紮。
可是她真的與他平等麽。
慎以瀾輕聲問:“如果那日,我沒有打算離開原府,你還會把我關在蝙蝠島上麽?”
原随雲并沒有回答她。
幽深的通道裏只聽得見二人的腳步聲。
慎以瀾實在是不喜歡這樣的沉寂,一旦靜下來,她就會去想很多事。她搖了搖原随雲的手,又道:“我離開時……遇見金靈芝了。”
“我沒讓她來,丁楓已經将她送走了。”
她拖長音地‘哦’了一聲,表示對他這樣敷衍回答的不滿,可她心裏又覺得自己實在是可悲。自從她被綁到蝙蝠島之後,她再也沒有主導權了,她知道的都是原随雲想讓她知道的,她能做的都是原随雲想讓她做的,她知道他喜歡她,卻不知這種喜歡是否只是一時的好勝心作祟。
或者只是因為得不到才會喜歡?
那她有資格來問這些麽?
原随雲察覺到慎以瀾的不悅。
他茫然、困惑又覺得好笑,他道:“我同她之間未有什麽,只不過是她從蝙蝠島上買走了本秘笈。”
“難道每個在蝙蝠島交易的人,都知道蝙蝠公子真正的身份?”
“……”原随雲頓了頓,暗惱金靈芝不合時宜的出現,反倒忽視了慎以瀾的問題似乎別有用心,他接着道:“她是萬福萬壽園金老夫人最寵愛的孫女,她的身份,很有用。”
原随雲的野心不會止于蝙蝠島,慎以瀾心情複雜地想着,卻未注意已經走到了屋子裏。她只感覺原随雲停住了腳步,又松開了她的手,緊接着,一只手向她的腰間伸去。
慎以瀾慌張地後退了兩步,很快便碰了壁,她的背緊緊靠着牆壁,手擋在腰間,一臉防備地問:“你要幹嘛?”
他悶笑一聲,強硬地将她摟住,讓她不再貼着冰冷的牆壁。可他也只是虛摟着她,暧昧卻不算是親近,他道:“你身上有傷口,我幫你上藥?”
“不!”
慎以瀾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她意圖推開原随雲,手反而被他擒住。原随雲一手摟着她,一手抓着她欲亂動的手,溫聲道:“萬福萬壽園而已,你若是不喜歡,這顆棋子棄了也罷。”
她這才停住了手,不确定地問:“真的?”
原随雲點頭,“嗯,真的。”
“那……梁芷秋呢?”
原随雲莫名其妙地問:“梁芷秋?她又怎麽了?”
慎以瀾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都知道了,在原府的時候……”
他截住她的話頭,“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原随雲又松開了抓住她的手,手碰着她的臉,“但是我會讓你一一知道。”
她一下子便靜了。
原随雲自己也愣住了,他知道慎以瀾在他心中已經有了一番地位,卻不認為慎以瀾已經到了可以與他比肩站在蝙蝠島的地位。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脫口而出這句話,只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我與梁芷秋半分關系都無。”
慎以瀾讷讷地點了點頭。
原随雲幹巴巴地道:“我讓人來給你上藥。”
他說完,竟然頭也不回地走了,有那麽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
慎以瀾已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看向原随雲離開的方向,在黑暗中摸索着,将房門關上。
說不感動都是假的,可說是感動的話……
她的手撫摸着後腰處的傷口,重重地按了下去,肌膚上的疼痛讓她皺起了眉頭。
再感動,受的傷也不能忘。
作者有話要說:
天吶碼了一個白天只有這麽點東西啊摔!
看來……我是……熬夜……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