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道歉,還是不道歉?
若是此處有光,若是有人能瞧得見她的臉,也必定會發現那張布着火紅胎記的臉上是愁雲密布,五官也擠在了一處。
看起來——
就更吓人了。
慎以瀾和衣躺在床上,抱着枕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是應該忍的,畢竟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她是想活着離開這裏,才不是和他們同歸于盡。她應當對這島上的人好些,要是能從這島上的人嘴裏套出蝙蝠島的秘密來,也能方便她逃跑。
雖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別說這島上的人都還防備着她,就算他們願意對她實情相告,恐怕也說不出什麽來。
原随雲是不可能讓蝙蝠島有一絲的會被人把控或摧毀的可能性的。
但是她還應該忍的,畢竟凡事都有萬一,再說了,忍也不需要忍多久,那為何不好好忍下來呢。
等她離開這裏,從此就與原随雲再無幹系,就再也不會見到他了,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不然……她還是去道個歉?
慎以瀾從床上坐了起來。
不行,她道什麽歉,明明是原随雲置她生死于不顧,她道哪門子的歉?她做的再過分,最起碼都沒想過要殺了原随雲,反觀原随雲,對她是毫不留情。
慎以瀾頓覺索然無味,躺倒在床上。
她将自己困在這裏一日,便是将離開的日子又推遲了一日,她在黑暗裏呆久了,也覺得自己的性子也跟着喜怒無常。
被迫當了一段時間的瞎子,才覺得光明是真的好啊。
她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門外響起兩聲輕叩,接着是女子千嬌百媚的聲音。她自被慎以瀾當面斥責之後,對慎以瀾也說不上畏懼,但終究不像之前那般輕視慎以瀾,至少每次都記得先敲門。
“慎姑娘,妾身來送熱茶。”
慎以瀾悶悶地‘嗯’了一聲,見門外人沒有回應,又高聲道:“進來吧。”
女子這才推開門,踏着輕盈的腳步走了進來,将食盒放在了桌上。她不緊不慢地将食盒裏的茶水與點心拿了出來,手上的動作未停,“姑娘的傷如何了,這幾日身上可還難受?”
慎以瀾的聲音從被子裏傳出來,聽出來有幾分煩悶之意,她道:“我的傷好了,不需要吃藥。”
女子輕笑一聲,“那便好。”
女子雖身處黑暗之中,可她的動作一點也不輸于處在光明之下的常人,她手腳麻利,動作也輕快,不一會兒将東西都放置好了。她将食盒的蓋子合上,抓起了把手,又頓了頓,問:“姑娘可還在生氣?”
“沒有。”慎以瀾在被子裏翻了個身,她本不想多說什麽,可又不想這樣混日子下去,便從床上坐了起來,面朝着女子的方向,問:“你是有什麽話想和我說嗎?”
女子一愣,又吃吃笑道:“姑娘這說的是什麽話,妾身身份低賤,萬萬沒有到可與姑娘平起平坐、談話的地步。妾身只是想着……姑娘這幾日總是怏怏不樂的,若能有人來與姑娘說說話,解解悶,興許姑娘會開心些。”
慎以瀾不吭聲,只是換了個姿勢,靠在床靠上。
這便是願意了。
女子倒了杯茶,端着熱茶迤迤然走了過去,“且喝杯熱茶潤潤嗓子。”
慎以瀾接過了茶杯,只問:“你有離開過這裏麽?”
“這裏?”女子坐在了床邊,道:“來了這島上的人,都不會願意走的。”
慎以瀾不明所以。
“離了這島,我們就無處可去了。”
“你們都沒有家人麽?就算沒有家人,也有家鄉,也有遠親,怎麽會無處可去。”
“姑娘,人若是了無牽挂,被逼得緊了,也不過是一死罷了。”女子微微低頭,左手卷起肩前的一縷秀發,道:“這世上,哪有什麽被逼無奈,不過是一物換一物罷了。我們要的東西,除了這裏,別處給不了,所以我們就留了下來。留着留着,也好像習慣了這兒。我們不能走,也不願走了。”
這座島上的人,最開始也是受了誘惑才會上島,或者是原随雲許給他們什麽金錢財富,也或許是以他們家人的安康前途作保,再或許是他們為了求生而來。只是到了後來,被縫住了眼睛,也與外界隔絕已久,變成了想走也不能走了。
慎以瀾覺得這座島可怕,但也難去評價出什麽對錯來。她無法同情在這座島上的人,或許他們之中也有無辜的人,可他們卻也是在助纣為虐,可她也無法憎恨這座島上的人。
她也有私心,也會殺人、害人,也會不管不顧他人的性命只圖一己私欲。
她嘆了口氣,問:“你在這裏待了不久吧,你可想知島外的光景如何?”
女子掩嘴輕笑,慵懶的聲音裏帶着點鼻音,撒嬌般地道:“我都記不住日子了,這島外光景如何,與我何幹呢。”
過了許久,連慎以瀾都不知她是何時起了身,何時走到桌邊,只聽到她的聲音從幾米外低低地傳了過來,“公子待慎姑娘是真的好。”
慎以瀾幹笑一聲,道:“這麽說,他也有待別的姑娘是假的好咯。”
女子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若是說原随雲未向別的女子示好過,慎以瀾是不會信的。她遇見過的梁芷秋和金靈芝就是最好的證明了。
金靈芝。
慎以瀾愣住了。
她好像想了起來,原随雲是因金靈芝而死的,最後的結局是楚留香來到了蝙蝠島,發現了原随雲的身份,再後來,金靈芝和原随雲雙雙墜崖。
為什麽會墜崖呢……
為什麽是和金靈芝一起墜崖呢……
她慎以瀾畢竟是游離在這個紙上江湖之外的人,雖然結識了楚留香、胡鐵花、原随雲這樣書裏的人物,可她沒被寫在書上,所以她也注定了不會和這些書上的人物有什麽結局。
所以只要她離開了,原随雲很快就會忘記她了。
慎以瀾笑了笑,心裏卻莫名覺得有些酸楚,她吸了吸鼻子,不知為什麽話裏也帶了點鼻音,她道:“怎麽不說話了,是在數你們公子有過多少紅顏知己麽?”
女子剛想辯解,又覺得無從說起,她抿了抿唇,卻是轉了話題問:“既然姑娘也會擔心公子被別的女子迷了去,那為何還要與公子置氣呢。妾身聽聞莊裏又出了事,公子今日便要啓程離島,一去怕是又要十天半個月的。姑娘若是有心,不如抓緊時間去找公子,道歉也好撒嬌也罷,至少跟在公子身邊,也不至于讓別人有可乘之機吶。”
她說到‘道歉’二字時,想到前幾日方因這兩字而惹得慎以瀾大發脾氣,不免抖了一抖,生怕又要惹禍上身。
而慎以瀾聽到‘離島’二字,立馬掀開被子就下了床,張皇失措地連鞋都沒穿,只是急急地問:“你說什麽,原随雲要離島?”
女子忙上前扶住了她,見慎以瀾這般焦急,她心安許多,語氣也穩了許多,“是的呢,妾身方才過來之時,還聽到他們正在收拾行李呢。姑娘現在去,應當還來得及。”
慎以瀾抓住她的手,再次确定:“他是去無争山莊,這一走要好多天?”
“妾身聽到的是無争山莊,但公子會不會辦完了事才去別的地方也不得而知。公子向來謹慎,無特殊的事由不會頻繁出入島上。故而,這麽一去,最少也得半個月,多一些的話……恐怕半年也未可知呢。”
為了說服慎以瀾,女子的語氣稍有誇張,可她說的話确實是句句屬實。她本以為慎以瀾聽了此話就要更着急,沒準兒就直接跑去找原随雲了。沒想到慎以瀾反倒冷靜了下來。
慎以瀾穩了穩心神,退了幾步,坐到床沿邊。
原随雲要走了,她是見還是不見?
不去?他這一走就要十天半個月,說不準也會是他們二人最後一面,以後想見就難了。
而且他們現在還在冷戰中,難道他都要走了,她還不願意和好麽?
可萬一她去見了原随雲,原随雲反而不走,或者想帶着她一起走怎麽辦?
她去了,又該說什麽呢,萬一說錯了話,被原随雲發現破綻又要怎麽辦?
她只覺得千萬個問號繞着她腦袋打轉,甚至還化形成一把又一把的錘子,逼着她快快交出答案。
慎以瀾冷靜地穿鞋、更衣,她的動作不緊不慢,鎮定地讓女子以為她還是選擇了不見原随雲時,她便一溜煙沖了出去。
女子只覺一陣風擦肩而過,屋內便只剩她一人了。
女子站在原地,低聲道:“慎姑娘,果真對蝙蝠島的地形很熟悉。”
這不一定是件好事,卻也不會是最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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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上因剛奔跑過而發熱,手上也微微潤濕,只是她在師門前停住了腳步、躊躇片刻,這片刻的功夫便讓她手心的汗帶上了寒意。
慎以瀾輕輕敲了三下門。
如果門裏只有原随雲,她就會聽到原随雲溫潤好聽的一句‘進來’;如果這門裏還有別人,她會聽到下人戒備地問‘來者何人’;如果這門裏……
門開啓了。
下人淡淡道:“公子剛走,從北面那條客道走的。慎姑娘若有着急事兒,現在去追或許還來得及。”
慎以瀾僵硬地點了點頭,也不管對方壓根就看不見,她逃也似地離開了這裏。
北面……又沒有指南針,誰分得清東西南北……興許是這條道……地圖上,地圖上……
地圖就在她腦子裏,她的腦子不分東西南北,她的地圖也就不分東西南北。
慎以瀾咬咬牙,幹脆就往自個兒最熟悉的那條路上走。
可這一路也不算順利,她還在黑暗中便連遇關卡,客道裏的機關暫時被人關了,但又臨時增設了人手看護。第一道攔她的還能得到她的好言解釋,第二道攔她的人便只能得到她急沖沖地斥責,到了第三道關卡,對方直接被她打翻。
“慎姑娘,再走就要離島了。”
這是這條路的最後一個關卡。
洞穴入口處的岩石打造得奇特,她站在通道裏能看得見光,可陽光半點兒都洩露不進來。
她在黑暗中,看着光。
慎以瀾茫然地看看光,又看向攔她的護衛。這裏的護衛倒不同于島上其他的人,他們的眼睛沒有縫住,想來也是原随雲不願意讓島外人知道這個秘密而保留的一批‘對外’的人手。
她問:“你們公子是從這兒走的嗎?”
護衛一愣,點點頭,道:“是的,公子剛……”
他話音未落,卻眼睜睜看着慎以瀾從他的刀下溜了出去。
慎以瀾跑到崖邊時,船已經離岸了。
她看到原随雲站在船尾。
他今日穿着淺灰色的長袍,海水也是偏灰的藍色,他站在船尾,面朝蝙蝠島,似乎在等她。他瞧不見慎以瀾,可慎以瀾能一眼看到他,能看到他好看的眉眼,臉上無悲無喜。
沒有好好的道別啊。
有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