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水鄉澤國(01)

夜已經很深了。

擁抱之中衍生出一種軟弱, 讓人能把心裏積存的話都倒出來。

林媚頭抵着他的胸膛,輕聲說:“陸青崖, 我恨過你, 因為那時候我沒對你說謊,是你不相信我。”

她聲音很平靜。

歲月消磨, “恨”也成了一種念念不忘。

陸青崖沉默一霎, “對不起。”

有原因,也有一些誤會, 可沒什麽解釋的必要了,這是一個全然由他鑄成的錯誤, 在關鍵的時候, 他選擇了質疑而非信任。

這才是症結所在。

林媚張了張口, 但沒有再說什麽,伸手,無力地推了一下, 卻一下被陸青崖抱得更緊。

似乎沒有比沉默更好的傾訴,也沒有比沉默更好的忏悔。

最後, 折騰着收拾了東西,他們終于去休息。

陸青崖在床上躺下,長時間沒睡着。累過頭了, 情緒精神都很渙散,在一種空茫茫的疲憊裏去回憶往事。

像是從水中去撈回一片月光。

·

早上七點,陸青崖準時醒過來,換了衣服下去買早餐, 拎上來時林媚正在浴室洗漱。

她穿一件很寬松的淺色上衣,深藍色九分牛仔褲,平底鞋,很休閑随意的打扮。晨光裏,她正彎着腰往洗手池裏吐牙膏沫,聽見開門聲時轉過頭來看他一眼。

他們對坐在餐桌兩側吃早餐,林媚沒什麽胃口,啃兩口包子,咬着吸管喝豆漿,“……你是不是加了言謹的微信?”

陸青崖“嗯”了一聲。

他沒正坐着,翹着腿略斜着身體,左手肘搭在餐桌上,大馬金刀的派頭,可能在部隊上待慣了,吃東西不怎麽斯文,一口咬下去,包子就去了半個。

林媚看他,“微信號誰給你的?關排長?“

“這你就別管了。”

沉默片刻,林媚想明白了,“你從我手機上找的。”

陸青崖笑了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問,“我能給眼鏡兒發消息嗎?”

“我說不能,你還會主動把他删了麽?”

“肯定不會,我跟他聊得挺好的——現在的小孩兒真厲害,七歲就玩微信了。”

“那算什麽,我親戚家的小孩兒,五歲就玩《王者榮耀》了。”

陸青崖笑了聲。

“聊歸聊,”林媚喝口豆漿,“你先別告訴他……”

陸青崖應了,看她,“那我能給你發消息嗎?”

“……我倆又沒加微信。”

“那加一個。”陸青崖當機立斷地掏出手機,翻二維碼遞給她,“掃一掃。”

“不加!”

“加一個,別不好意思,我不看你朋友圈自拍。”

“……我朋友圈不發自拍!”陸青崖一不正經,林媚就有點兒招架不住,翻了一眼,問他,“……你心情怎麽這麽好?”

“沒聽過毛主席那句話嗎?”陸青崖笑說,“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目光往她面前一掃,看盤子的兩個包子才動了兩口,問她還吃嗎,得到一個否定的回答以後,把盤子端到了自己面前,低頭咬了一口。

再開口,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沒了,“……考慮歸考慮,不是非得愁眉苦臉,你說呢?”

林媚怔了一下。

陸青崖擡眼瞟她,“發什麽呆,加微信啊。”

林媚:“……”

吃完飯,陸青崖收拾收拾之後,就要回營,囑咐林媚道:“鑰匙你拿着吧,萬一你回銅湖,我人不在,你能直接過來。我得回營,下午抽不出時間,安排了一個朋友,開車送你過去。”

“不用……”

“下午兩點,他車到樓下接你,會給你打電話,你休息好了,直接下樓就成。”他抖了抖衣領,往牆上看一眼挂鐘,時間差不多了,“注意安全,到了跟我說一聲。”

沒說什麽黏糊糊的話,目光在她臉上定了片刻,打開了門,“走了,你把門反鎖上。”

下樓上了車,陸青崖摸煙,點燃深吸一口。

怕話說重了,也怕話說輕了。

八年來執行任務遇到過多少困難,命懸一線的時候都能氣定神閑,第一回 覺得如此沒把握。

·

開車來接的是個胖子,肚子把一件緊身黑T撐得快裂開,脖子上挂條大金鏈,虎頭的花臂,伸出來頗有點兒吓人。

胖子摘了墨鏡,向林媚自我介紹,“嫂子,我叫劉棟,老陸讓我來接你——行李箱就這一個?別別,我來,我來就行,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在這兒,哪能讓嫂子你動手。”他把行李箱扔進後備箱,請林媚上車。

林媚有點兒局促地解釋,“……我不是陸青崖女朋友。”

劉棟愣了下,“以前老陸可從沒喊我幫過接待別的女人,我就以為……唐突了唐突了,不好意思啊。”

劉棟似乎是瞧出來林媚有點兒忌憚他這身打扮,邊開車邊解釋說:“林小姐你放心,老陸是正派人,我也是正派人,我跑貨運出租的,整這一身在外面好吓唬人,不信,你看我這文身,貼的,手一搓就掉……”說着,他還真的搓了兩下,“看見了吧……”

林媚笑了。

劉棟車開得很穩,估計真是跑貨運的老司機,“雄化鎮很遠,從這兒過去得開兩小時,林小姐過去做什麽?”

“過去支教,我朋友跟NGO合作了一個外語啓蒙的項目。”

“銅湖市不富,雄化鎮更窮,”劉棟嘆口氣,“七年前,我們還去雄化鎮救過災。”

“救災?”

劉棟笑說,“我跟老陸是戰友,我手受過傷,沒治好,端不住槍了,就轉業了。那時候我倆都還是新兵蛋子,老陸就表現出過硬的素質,髒活累活搶着上,跟不要命一樣。”劉棟似有些唏噓,“像老陸這樣沒背景的,能混到現在這程度,不容易,都是真刀實槍闖過來的。”

“他家庭條件挺好的……”

劉棟愣了一下,“啥?”

林媚笑了笑,“他以前,住帶游泳池的大別墅,家裏真皮沙發羅馬柱,水晶燈都是從意大利進口的。”

劉棟樂了,“真不知道……這麽些年就沒聽他說過,我們都以為他出身不好,所以只能來當兵拼前程。”

車已經離開了市區,窗外是綿延無際的莊稼,遠處翠峰如簇。

林媚手肘撐在車上,帶點兒草腥味的風撲在臉上,她沒說話,想到當年那個桀骜不馴的少年。

他骨子有一種驕傲,頂天立地,人倒下了,脊梁也是直的。

所以放着萬貫家財不要,跑來部隊出生入死。

“混不出頭的,很多都轉業了,當兵的苦不說,錢還不多,”劉棟感嘆,“別人介紹對象,姑娘一聽是當兵的,見都不見,說吃不了當軍嫂這個苦……部隊一年給多少烈士追封功勳,可人都死了,榮譽還有什麽用……”

林媚看他,“要是手沒受傷,那你還願意繼續在部隊待着嗎?”

劉棟毫不猶豫:“那肯定得待着!”

等說完,才發現自己前一分鐘還在感慨幹這行沒前途呢,于是咧嘴笑了一下,“一朝當軍人,一生有軍魂……”

這笑格外心酸,林媚有點不忍看,別過了目光。

後面話題就輕松了,劉棟跟她講陸青崖的一些糗事,比如當時大家一塊兒喝酒,“他那氣勢,大家都驚嘆,海量啊……結果一轉頭就吐得跟個狗熊似的。”

林媚笑了,這她有體驗。

“有一年,我們去一個大學給新生當教官,那不得了,軍訓結束,一整個連的姑娘哭着給他送行,情書啊,玫瑰花啊,寫着QQ號的小紙條啊,全往他懷裏塞……”

“收了嗎?”

“收了,不收不讓走啊……但他轉頭就扔了,我們都罵他是不解風情的牲口。”

林媚笑得不行。

“還有,他唱歌好聽,有時候部隊搞個什麽文藝彙演,他就抱個吉他上去,扒拉兩下,唱兩嗓子,然後咱們排就贏了……”

“他唱什麽?”

“是首軍歌,但給他整得像民謠,我想想啊,好像是……”劉棟清一清嗓,唱道,“……當你的秀發拂過我的鋼槍……”

當你的秀發拂過我的鋼槍,別怪我保持着冷峻的臉龐

其實我有鐵骨也有柔腸,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暫時冷藏

……

如果有一天我脫下這身軍裝,不怨你沒多等我些時光

雖然那時你我天各一方,你會看到我的愛在旗幟上飛揚

車穿過了田野,穿過了石橋,在劉棟雄渾铿锵的歌聲中,向山更深處的地方駛去……

這樣硬朗的歌聲,心卻仿佛被唱軟了。

林媚掏出手機,翻出早上在陸青崖堅持之下硬加上去的微信號,點進去他的朋友圈。

沒發多少東西,就十條不到的內容,轉的全是各種電影的影評,往後,倒是讓她翻到一張前年的照片。

不知道是在哪兒,背後是茫茫的青山,他跟沈銳他們幾個穿着便裝,坐在公路邊上,荒草淹過腿。他們看着鏡頭,笑得憨傻又燦爛。

她把照片存下來,手指拉大,瞅着坐在正中間的陸青崖,然後截了張圖,給林言謹發過去。

“帥嗎?”

言謹很快就回複,“媽,這就是追你的人?”

林媚意識到,這張照片言謹也看過,但估計沒從這茫茫的人堆裏把偷偷加他的陸青崖給認出來,她這麽一問,直接暴露了。

言謹又回了一條:“帥啊,要是當我後爸就更帥了。”後面綴了個戴墨鏡小人的表情。

林媚瞅着“後爸”兩字,頓覺頭都大了。

她不知道怎麽回複,又把關逸陽從照片裏截出來,意圖轉移話題,“這是你關叔叔。”

這回言謹直接發的語音:“關叔叔我認識,他朋友圈裏全是他自拍。媽,又是陸隊長,又是關排長,你這是腳踩兩只船。”

林媚:“……少陪你外婆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偶像劇。”

言謹說:“我覺得他們都挺好的,你自己選吧,是該考慮考慮個人問題咯!”後面這句老氣橫秋,也是學電視裏的腔調。

林媚笑了,笑完又覺得鼻子一酸。

低下頭去看照片裏的陸青崖,好像想通過他帶着笑的眼睛,穿透無情的歲月,跟着那個驕傲的少年,一路跋山涉水。

仿佛他們從未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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