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每天早上林若起得很早,雖然飯店那兒九點才上班,但她要在上班前去買好菜,做好一天的飯菜。通常是她做好了飯,王靜林和林肖吃飯的時候熱熱。

這天早上到了該起的時候,林若醒了沒有着急起身,刻意去留意了下她媽的臉色。

夜裏她睡得不踏實,在似醒非醒間總覺得她媽有動靜,搞不清楚是現實還是做夢。

這一看不要緊,她媽媽眼睛緊閉但額頭上已經敷上了一層薄汗,眉頭蹙在一起,間或有一兩聲□□,明顯是刻意忍耐,一看就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她馬上伸手去摸她媽媽的額頭,一邊輕輕地叫:“媽,媽。你怎麽啦?”

王靜林睜開了眼睛,她顯然是一直醒着的。她回答的有氣無力:“我有點不舒服,疼得厲害。可能要去趟醫院。”

林若一邊飛快地穿衣服一邊說她媽媽:“媽,你怎麽不早說,我要是不醒你打算一直忍着啊?”

手裏的扣子怎麽都對不齊,費勁才扣上。

她沖去外間大聲地叫林肖,她媽媽這情況她估計她一個人應付不了了。

叫起林肖後,她慢慢冷靜下來,開始叫救護車,給自己和林肖請假,也顧不上一大早禮不禮貌,她心知等下有場惡戰要打,大概沒有精力和時間了。打完電話開始收拾東西,最要緊把她媽媽的病歷和ct片帶上。

給她媽穿衣服的時候,她心裏覺得不妙,平時王靜林雖然躺在床上但是可以小範圍移動,給她穿衣服她也能配合,這會她完全動不了,稍微一移動她就□□,估計疼得厲害。這會為了給她穿條褲子,林若自己出了一身汗。

等她七七八八弄好,救護車也來了。她媽媽在不斷□□中被擡上了車。她姐弟倆趕緊跟上,誰也顧不上洗把臉。

到了醫院,醫生看了病歷,又給王靜林做了個ct後,表情很凝重。

林若已經料到事情大概不妙只是沒料到不妙到這樣的程度。她原本打算攢夠了錢就給她媽媽做置換手術,沒想到根本不給她時間,她只覺得心慌的喘不過氣。

醫生建議必須馬上手術,受傷部位已經感染了,如果不及時手術,不光病人要承受痛苦,還有骨頭壞死的可能,她媽以後就別想站起來了。

末了,語氣不善地責備林若:“你們這家屬太不負責任,病人的情況這麽嚴重拖到現在不做手術,就這感染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成這樣,早期就應該有症狀,你們都看不見啊?嚴重了往醫院一丢,當醫生能起死回生啊!”看林若的眼神充滿了不滿。

林若只覺渾身上下的力氣被抽光了一樣,哪裏還在意別人看她的眼光。她不停告訴自己,別慌,別慌。

想到她媽可能已經疼了一段時間又恨不得抽自己兩下。她真是沒想到王靜林從來不委屈自己的個性突然變了。她的确發現她媽最近臉色有點不好,有次問過王靜林,她媽說:“沒事,挺好,可能是沒曬太陽吧。”她忙也就沒當回事。

主要是她以為她了解她媽,畢竟當年就算是家裏沒米下鍋了,倆孩子餓着,她媽也不會累着自己去多幹一點活。她這一輩子都這樣,林若以為但凡她媽不舒服了肯定不會委屈自己能跟她講。她對自己的自以為是充滿了厭惡。

醫生建議她趕緊去辦入院,馬上開始安排手術。

那天正好是星期五,如果當天不做手術就要再等兩天。醫生雖然态度不太好,說出的話倒切實為病人考慮。林若何嘗不想馬上推她媽媽進手術室,好減少她的痛苦。

那邊醫生已經開始刷刷地開住院單。

她支吾地問:“醫生,住院的押金能少交點嗎?”

醫生住了筆,擡頭看她,這種情況他見的多了。

“交多少押金院裏是有規定的。就算現在能少交點,馬上也會再交。我建議你先把錢落實好,這種手術加上後期的康複不是一筆小數目。沒準備好,醫院也麻煩。”林若哪裏不懂,嘴張了幾次想說什麽沒說出一個字。

醫生等了一會擡頭看看牆上的鐘,他馬上要交班了,有一堆事要處理,沒時間耗在一個病人身上。

把那張寫了一半的住院單拉過來,三下五下寫完,遞給林若說:“這樣,單子我幫你寫好了,你準備好錢去交就行了。要是打算手術盡快去交錢。”

林若拿過單子,看了一眼上面的數字,幾乎是拖着腿一步一步挪到走廊上,一屁股坐到長椅上。

她對這種絕望的感覺太熟悉了,每一次她都覺得會好的,可是并沒有好。

她媽剛摔傷的時候她在學校接到電話,一個人跑到宿舍頂樓痛哭了一場。擦幹了眼淚就去系裏辦了退學手續。走得時候把她睡的床位摸了又摸,心裏隐約覺得她大概再也回不來了。

她同寝室的同學默默地看着她,帶着天真的不解和同情。

她回來後給所有能聯系上的親戚打了電話,聯系不上的就上門,各種難聽話聽了一遍,總算湊夠了錢。但人家說的很清楚,“這一千塊你拿走,我們也不指望你還了,以後你也別再上門。”

她就算能拉得下臉再去求一遍,這家五百那家一千也遠遠湊不夠啊。上次主要靠他舅舅,她媽的親哥拿了一萬。但是半年內再借錢就是她開的了口,舅舅家也未必有。她舅舅和舅媽都是普通的打工族,手頭不寬裕,供他表哥讀了大學,如今正攢錢給他買房子娶媳婦。人家也是要過日子的。

她把所有能想到的來錢的途徑都想了一遍,就是去搶錢這個念頭都在她腦子裏冒出過,發現她真是求助無門了。

她掏出手機撥了她舅家的電話,深刻地贊同裴顯說過的話,像她這樣的人哪裏還有資格說‘憑什麽’。

接電話的是她舅媽,她曾暗自希望是她舅舅,至少她好開口一點。她剛開口說她媽媽在醫院,舅媽就打斷了她,說:“林若啊,按理說我不該說這樣的話,也不是我不可憐你一個小姑娘家,上次你借錢我也同意了。但是,誰家沒有難處呢,我們都是平頭百姓,你舅舅一輩子也掙不來錢,我們自己也就剛能吃上一口飯。這輩子做親戚我們沒占你們家一點便宜,你們家呢,多少回了,年送米月送糧的,我們也仁至義盡了。”

林若想,你說的都對,全都對,倒黴碰上我們家。但我實在也沒有辦法,我媽如今躺着疼得叫,我只能舍了我的臉面。哀求地喊了兩聲:“舅媽,舅媽”。

那頭舅媽聽了只嘆氣,說:“錢真沒有,你要是需要人搭把手,哪怕請假我也去。”

林若不知道怎麽把電話挂掉的。

腦子中仿佛有個時鐘一直在滴答滴答,再想想她媽的疼,她恨不得扯自己的頭發。她一扭頭看見了窗戶,冒出一念頭,如果跳下去就可以解脫了,再也不需要那麽累了。這念頭讓她心中一突,被自己吓到,她連忙往旁邊的座位挪了挪。

就算受再多的苦她也不能死,想想躺床上的媽媽和未成年慌亂的弟弟,她要為他們活着,為他們撐起一片天。

人活着最痛苦的是連死的自由都沒有,連死都不忍心。

她腳步虛浮地拐進了一個衛生間了,她需要清醒的腦袋好好想一想。她在水龍頭下面,接了幾把冷水,洗了臉,用袖子胡亂地擦了一把。

掏出手機給裴顯打電話,這是她最後的希望也是她最不願做的,打了這個電話,她和裴顯之間就更遠了。

那等待接聽的音樂放的是什麽她完全不知,她在腦子中想了各種各樣的說詞,想讓自己聽起來不那麽可憐又值得同情。又唾棄自己不可憐人家為什麽要同情你,掩耳盜鈴。

電話沒有人接,她又咬牙打了第二遍,還是沒人接。

還是他不願接?她壓下這個念頭。

她上網搜了搜長昆公司的對外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轉了兩道被接到裴顯秘書那兒,他的秘書接電話的聲音既甜美又讓人覺得有距離。林若能想象的出她一副精英的派頭。

“麻煩,我想找裴顯,他的手機沒有人接聽,能麻煩你幫我轉一下嗎?”

“哪位找裴總?”

“告訴他我叫林若,我有很急的事找他。”

“裴總現在不在辦公室,如果您有緊急的事,您可以告訴我,我幫您傳達。”

“我 我需要自己跟他講”林若已經做好心理建設在裴顯面前舍棄自尊,然而要她對着一個完全無關的人敘述她的窘況,她開不了口。

“如果是這樣,恐怕幫不了您,裴總很忙。您可以再試試他的手機。”

秘書說的那麽禮貌,但拒絕是那麽熟練,她應該每天幫裴顯擋掉很多很多像她這樣的人,這一刻讓林若覺得自己好面目模糊。

盡管如此,她還是做了最後的掙紮,“如果,如果他回來,請他給我回個電話。”

沒有哪一刻像這一刻,讓林若深刻地意識到階層的差別,她和裴顯的差別。

這種覺醒和沒錢的絕望交織在一起幾乎摧毀了她。她蹲在洗手間的地上把頭埋在臂彎裏,覺得渾身冰涼。

不知道蹲了多久,她的手機響了,有一瞬間她希望是裴顯,但不是,是孫鵬。

他得知林若請假了來問問情況。

林若咬咬牙就把情況說了,最後懇求道:“孫經理,我也知道不合适,但我現在真是沒有辦法了,我能不能向公司借一年的工資?我可以簽合同,我還可以”

“林若,你別急。情況我了解了,但這樣的事情只有老板說了算,我要請示他。”

“當然,這當然。麻煩你說一下,要是需要我打電話也可以。”

“你放心,我會盡力幫你争取的。不管老板答不答應,中午,我抽時間去醫院看看阿姨。你把地址發我手機上。”

“不用,不用。孫經理,你的好意我領了,現在———”

“林若,不要跟我見外。”

不管最後能不能辦成,他幾句溫暖的話,他話裏的好意的确溫暖了林若。

人在脆弱的時候對溫暖的渴望超過所有,也會無限放大一點點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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