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這個男人,從進天都的那刻起,她便知道不是善類。

戰國之後,無數個大小封國隕落,最終只剩下天都、皇城屹立不倒,分據南北。天都居南,水土豐饒;皇城居北,民風彪悍。

數年的戰亂早已弄得民不聊生,兩國又實力相當,因此不得不選擇休養生息,如此倒也數十年相安無事。然而一山不容二主,所有人都知道,兩國開戰是遲早的事情。

那是一個柳枝抽綠的季節,煙雨蒙蒙的江南少有的晴朗天氣,槐花迎春争相吐苞。這個溫暖的季節,父親,天都的皇帝,将她許配給文寧府溫之泉的兒子溫文。溫之泉比父皇大二十歲,曾和他并肩作戰,橫掃南方諸侯,戎馬半身,無數次身先士卒救父親于水火。這個鐵骨铮铮的老将軍一生只愛一個妻子,夫妻二人天都南定方得重逢,老來只有一子取名溫文,溫文體弱多病,老兩口将其視若掌上明珠。

父皇憐憫,常把溫文接入宮中,同皇家同睡同吃,當作親生兒子般疼愛。她是父皇第三個孩子,上面兩個哥哥,底下三個弟弟。天家唯一的公主,從小被捧在掌心,可哥哥們頑皮愛武,喜歡的東西跟自己背道而馳。實際上,她是孤獨的,她渴望有一個知心的玩伴。

溫文的到來恰好彌補了這點。

“爾雅,你看父皇帶誰來了!”父皇的語氣帶着讨好和小心翼翼,甚至還有那麽一絲期待。

她被哥哥們逗弄摔破了皮,正在氣頭上,不滿轉頭正打算沖父皇發脾氣,目光卻被一個白白嫩嫩的小粉團子吸引住了。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溫文。

這個孩子比自己矮,圓圓的臉蛋上一雙葡萄似的眼睛,比荔枝肉還要白的膚色,桃花紅的嘴唇,銀杏黃的眉毛,很好看的樣子。

他還在笑!她看着那只陌生的小手被父皇緊緊握着,沒來由升起一股悶氣,拖着繁雜華麗的裙子跑了幾步,胖胖的小手一揚,“啪”的一聲扇了人一耳光。

小粉團子一臉錯愕,迅速腫起一個大包。

她叉着腰得意地笑,仿佛将軍宣誓主權霸道說:“父皇是我的,憑你個賤民也想飛上枝頭做鳳凰?”

“爾雅,住口,這是公主該有的體面嗎?快給你文哥哥道歉!”父皇板着臉,從未有過的疾言厲色。

被哥哥們欺負了到現在都沒人安慰,現在又塞個人進來分走父母的寵愛,她沒忍住“哇”的就哭起來:“父皇,你兇我,你們都欺負我!”

她沒有再看那兩人,推開宮女就跑了出去,一路跑到太液池,等了半天也不見人追過來。

都不關心自己了,還不如死了算了!

她想。

于是爬上圍欄,準備跳太液池,只是太液池水寒,她有些猶豫。

“怎麽,不跳啦?”有個小孩子在笑。

她扭頭一瞧,一張白白嫩嫩包子樣的臉,不是那個小粉團子是誰。

“哼,我跳不跳要你管?”

“我當然要管,你死了,我就可以得到你全部的寵愛,你不死,我還要聽父親的話照顧你這個刁蠻的公主。”

“你說什麽,誰刁蠻啦!”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你!再侮辱我,信不信本公主砍你的頭!”

“公主都要跳太液池了,恐怕不能砍我的頭。”

“……本公主決定不跳湖了,等着,我下來就砍你的頭。”

“好啊,我等着,有本事你就下來。”

“我我我馬上下來……好高啊,會摔死的……那個誰!快接住本公主……啊……”

殺豬般的嘶吼響遍太液池。

這段小孩子的戲最終以不打不相識收尾。溫文跟哥哥們一樣進宮讀書,習六藝,攻兵戰。不一樣的是他很安靜,這份安靜使溫文成了最好的聆聽者,總角時代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向他傾訴。就這樣他們漸漸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曾經模糊的情愫逐漸清晰明了。

滿朝上下,無人不知天都皇帝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常歡公主自小與文寧府文寧将軍愛子溫文交好,連名字都這麽有緣分。所有的一切,無不昭示着天家的想法——常歡公主遲早下嫁文寧府。

事實也确實如此,一道聖旨,她和溫文定下親事。生辰八字早已對好,太史令連夜推算定下七月初八,大利月,遇廚,宜公主出嫁。宮廷上下忙碌張羅,蜀都雲錦、湘水輕紗源源不斷送進宮中,距離婚嫁不過四月,對于天家而言,實在太短。

這段日子她不能再見溫文哥哥,母後帶着大批宮女入住青鳥殿,白天母後教針線女工,晚上教習姑姑手把手傳授婚嫁禮儀,有時候直弄得人面紅耳赤。

六月份的時候,儀程差不多準備完畢,禮服也繡制妥當,金線彩鳳,躍然于衣,十幾件做工複雜的內外紅袍陳列在檀香雕刻的木架上,銀色暗紋即使夜間亦晃人眼球。三個月的苦練,母後終于滿意點頭,留下最後一個月讓她逍遙無慮。

六月中旬的一個晚上,月光照在妝臺,那面大大的銅鏡背對月光,透過輕煙床幔,黑得怕人,仿佛下一刻就會有個魔鬼從鏡子裏爬出來……

“來人。”她不由喚了聲,可許久也不見宮女挑燈掀簾,沒一會兒外面傳來悠悠的打更聲,細聽竟已至醜時,離天亮也沒多久了。

青鳥殿的宮女早各自歇下,空曠的屋子只剩下自己醒着,胸腔裏的那顆心跳得異常快,沒來由惹人煩躁。她掀開錦被,赤腳踩在地上,走了許久費力打開殿門,一股清涼的夜風撲在臉頰,帶着太液池的荷花香,沁入心脾,天邊一道玄月,慢慢被一團黑煙似的霧雲籠罩,最終不見了蹤影。

蟲鳴沒了,青蛙的叫聲也低落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掩上房門,帶着一顆煩躁的心堕入夢中。

第二天一早,禮部上報皇城太子攜本國皇帝手涵請求拜見天都皇帝,如今人已經到了天都平陽郡,離都城不過數裏!

誰能想到皇城堂堂太子,到了平陽郡才亮明身份說要面見貴國皇帝,從皇城到天都長達兩千裏,中間大小關卡六十五道,此人入天都如入無人之境,實在可怕。事發突然,滿朝文武焦頭爛額,父皇亦是措手不及。

按理非法越境者殺之,可這位太子已經放話持手谕拜見,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這時候如果除掉他無異引火燒身。

“老狐貍生出了一匹狼崽子!”她給父皇送新釀的挽香君,還沒進坤明殿便聽見茶杯碎裂,無數書卷被掃落在地。

她慌忙跑進去,腳下倒蓋着一卷畫,父皇一臉錯愕。

“爾雅,你怎麽來了!”那聲音不是驚喜而是憂慮恐懼。

她收回想掀開畫的手,擡起托盤笑着說:“父皇,你要的挽香君兒臣已經釀好了。”

“哦……那太好了。你,放那兒吧……”

“父皇……”父皇的神色叫她有些擔憂。

“我沒事,跟你哥哥們玩吧……”

“父皇,還當我們小孩子呢,哥哥們不都去軍營訓練了嗎?”她失笑。

父皇卻是一愣,緊緊捏住手上一封書信失魂落魄喃喃自語:“是啊,都大了,大了……大了就煩惱了……”

書信紙皮泛黃,藤紙無疑,天都好銀紙,這封信看來是那皇城太子呈交上來的。

父皇捏得那麽緊,指骨用力,這封信随時會碎。這個動作他只會在盛怒中下意識去做,看來那個太子确實讓人頭疼得很。

她沒有能力替父皇解憂,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放下挽香君退出坤明殿,不去打擾天都的皇帝。

第二天一大早,皇帝在坤陽殿設宴替皇城太子接風洗塵,爾虞我詐,明槍暗箭,文武大臣粉墨登場,言笑間犀利指出太子非法入境的無禮,太子當即道歉順勢懇求求娶常歡公主為太子妃,兩國永結秦晉之好。皇帝以常歡公主業已婚配拒絕。

消息傳進後宮,上下咋舌,都在關注着這個皇朝太子。

關于自己的,無聊透頂,她一點沒聽進去,父皇早把自己許配溫文,這事人盡皆知,皇城厚着臉皮求娶實在可笑。

想必昨天,父皇便是為這事惱怒。

至于那個太子,他的故事倒很驚心動魄。貼身宮女阿碧比較好這行,半個時辰就把那太子的小道消息打包了一籮筐,回來後眉飛色舞繪聲繪色講了大上午。

說起來這太子也挺可憐的,排行第七,取字源長,和十六個兄弟争權奪利,兩立兩廢。

第一次被指控殺害第一任太子,逢大赦流放朔北,後來皇城皇帝查了下太子是被老三老四老九聯合給害了,一怒之下殺了三個不孝子重新召回了他,看朔北管理得不錯封了他做太子,結果這七皇子沒過幾天犯了點錯自請參軍,跪了七天七夜要死不活好歹交了太子印去當了小兵。

接着八皇子被封了太子,身體每況愈下,過了三年一命嗚呼。皇帝又把當了将軍的七兒子召回來封了儲君,這人腳跟都沒站穩又被指控殺了五皇子,皇帝這會學精了,一圈圈盤查,最後發現是六兒子夥同十二、十三皇子設的毒計,七皇子看情形不對又跪求辭去太子位,皇帝不答應給關禁閉,這厮絕食不成幹脆打了包袱逃出升天。

皇帝恨鐵不成鋼,無奈重立十皇子,意外的是這十皇子根本無心朝堂,美人美酒風流慣了,也學他七哥一樣又是下跪又是絕食,人不知鬼不覺溜掉了,順帶還拐走了老十一。

皇城皇帝欲哭無淚,兒子們大的死得差不多,小的才牙牙學語,他自己又年老多病,思來想去也只有七兒子堪當儲君,千難萬難總算抓了回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兒子總算不跑軍營當了儲君。如今大部分軍政要事都交給了他。

阿碧滔滔不絕,言語間不無崇拜。可她卻覺得這個人可怕得緊,從十幾個兄弟中脫穎而出,兩手不沾血腥登上太子寶座,說沒城府簡直是天方夜譚。

“阿碧,這個人将來恐怕是天都最大的對手。”她插嘴道。

阿碧一愣:“不會啊公主,皇城太子看起來挺和善的,指不定兩國日後更能和平相處。”

“他和善?難道你見過?”

阿碧仰頭,頗為自豪:“見過,太子二八年歲,劍眉星目,八尺有餘,他發現我們在石柱後偷窺非但不生氣,還沖我們笑呢!”

果真是個傻丫頭!她只笑不語。

接下來兩天皇城太子再不提求娶公主,只随皇帝一同看了下特意準備的軍營表演,和天都皇子們過了幾招,小憩兩日就呈書準備打道回府。

朝廷忙忙碌碌,終于送走了這個瘟神。母後悄悄告訴她,父皇已暗遣隐衛,一路追蹤太子,等入了皇城境內就動手殺掉此人以絕後患。太子死在自家地盤,自然與天都無關。

過了幾天,隐衛傳來消息說是失手,皇城太子消失難覓。父皇憂心忡忡,她也暗自遺憾,這匹狼,終究還是擺脫了獵人的陷阱,只怕日後報複更甚。

事情就這麽不了了之,她的婚事依舊緊張籌備,時間過得飛快,離七月初八只剩兩天。宮女們忙着清點婚禮時需要的瓜果點心、鳳冠金釵、彩帶銀絲,她卻樂得清閑,心中愈發平靜,前幾日的浮躁憂慮早沒了蹤影。

悄悄出宮看了下溫文哥哥,卻見他忙裏忙外滿頭細汗,比自己不知緊張了多少倍,原本想在文寧府多逗留一會兒,這人卻一直勸她回宮,搞得她像犯了大錯似的趕緊溜回了宮。哥哥們一直在軍營呆着,今日卻齊齊回來,一窩蜂塞滿了青鳥殿,這個一句那個一句故意笑話她,父皇母後也笑着加入,一家子其樂融融。

一切,美好不真實,幸福似乎觸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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