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這個傍晚,她剛送走哥哥,天空突然黑雲壓城,雷鳴電閃,瓢潑大雨傾盆而下,狂風呼嘯,殿外一衆侍衛宮女淋成了落湯雞,宮中向來安寧,她便吩咐這些人各自離開,只留兩個宮女在殿內伺候。
燭火搖曳,仿如鬼魅,二更天雨勢漸停,靜谧的環境,她卻惴惴不安沒了睡意。兩個宮女侍立在側,搖搖晃晃,疲困至極,歪頭靠着柱子竟呼呼大睡。她看着她們,竟突然起了睡意,打了個哈欠昏沉睡去。
朦胧中似乎有液體滴落,一個冰涼的東西伸進胸口,像蛇一樣蜿蜒向上,突然扼攫住喉嚨!她心驚膽顫,眼睛睜開瞬間清醒,可死亡的氣息依舊沒有消退。
“醒了?”男人冰冷的氣息中帶着隐忍。
你是誰?她張了張嘴,意外發現自己說不出話。
面前男人輕哼一聲,刀刻般的臉隐匿黑暗之中:“比營妓差得太多,天都的公主也不過如此。”
生于皇家,營妓這個詞還是第一聽到,但從字面便可聽出這個詞極盡侮辱。這個人不僅無恥之極,還口舌挖苦!從來沒有誰敢這樣說自己,她惱怒,想張嘴還擊,拼盡全力卻只能發出嗚嗚的低鳴。
男人的手愈發肆無忌憚,空氣裏彌漫着血腥味,叫人作嘔。
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很快便有人敲打殿門。
“妹妹,你睡了嗎?”
是二哥!她心裏一喜,嗚嗚開口,上面的人卻更加用力勒緊她的脖子,蠻橫鉗制住自己。
沒有聲音傳出。殿外的人亦始終不去,幾番猶豫再次敲門。
“妹妹,你在嗎?”
“二哥,你吵醒我了,有什麽事嗎?”
她聽見二哥長松口氣:“沒事就好,宮中闖入刺客,還沒抓着。”
“啊,刺客!他會不會闖進青鳥殿來?”
“不怕,後天就是你成親日子,妹妹你安心睡,我自安排護衛守住青鳥殿。”
“辛苦二哥!”
青鳥殿內,所謂的常歡公主,早已呆若木雞。方才對話的語氣口吻,與常歡公主無異,卻不是她的聲音!左邊柱子後面,藏着一個人替代了自己!
她不敢相信,原來殿中不止四人!
殿外窸窣一些響動,看樣子二哥已經準備離開。身旁陌生男子壓抑譏笑,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模樣,然而四周散發的涼卻叫人心寒。最後的機會轉瞬即逝,二哥如果真的走遠,難已想象接下來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
榻腳放着一只和田玉兔,原本是她心愛之物,此刻卻成了救命稻草,只要推倒兔子,玉石一碎二哥必能察覺異樣轉身回來。玉的冷光射進瞳孔,她咬牙,拼盡全力推開胸前那人,伸腳奮力一踢,和田玉兔一個翻滾從榻角掉落……
然而,沒有玉碎在地的響。
小時候睡覺,自己總不老實,那麽大的床卻隔三岔五滾到地上,漢白玉的地,一掉下去就是噗通一聲結結實實的疼。母後拿這毛病又沒辦法,後來便吩咐人在青鳥殿床榻周圍鋪了層葉紋毯,厚得媲美冬天蓋的蠶絲被。
兔子掉在毯上,紋絲不壞。一個毯子,就這樣斷送了唯一的出路,她很想笑卻又很想哭。沒來得及詛咒命運的捉弄便被蠻橫扯倒在榻,強大的氣場頃刻壓迫住自身。
她拼命掙紮,發了瘋一樣又踢又抓,對手任踢任抓不為所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她已沒了力氣,連擡手都變得費力,累到厭煩反抗,上方男子終于回以冰冷譏嘲。
“怎麽,反抗完了?原來你就那麽點力氣。”
如果自己說得出話,一定十倍頂回去,可現在,卻只能以眼神表示憤恨!
那人笑得更歡了,語氣低沉危險:“那麽,接下來便輪到我了。常歡公主,我幫你二哥那麽多他卻恩将仇報,現在便由你還吧。”
他在說什麽,什麽二哥恩将仇報?又跟自己有什麽關系?所有的問題都已經來不及思考,上方傳來細微解衣聲。原以為那人只是恐吓,卻不料來真的。她不敢相信,有人竟如此大膽,妄圖非禮身為天都公主的自己!
知道你眼前的是誰嗎,信不信本公主将你滿門抄斬!所有威脅的話都被堵在喉嚨吼不出來,危險卻是步步緊逼,推、攘、咬、抓,所有沒力氣的動作都變得毫無用處,她只能眼睜睜看着一件件衣服從身體剝落,被人羞辱的憤恨無處釋放。
帷帳波瀾起伏,映在眼中似脆弱的柳枝,只能任風吹動,難以反抗。
難道這就是結局?
不、不、不!她不是柳枝,她是天都公主,是父皇母後的驕傲,怎能遭受這般奇恥大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牙齒咬破舌頭,比想象中的疼,血的甜味立時湧進喉嚨。
她只覺得下巴一緊,整個嘴都變得麻木,牙齒再難咬住受傷的舌頭。下巴,被卸了。
魔鬼的聲音在頭頂缭繞不去:“怎麽,想死?我可不想和死人同床共枕。”
錦緞被無情撕裂,最後一件衣服被抛棄在側。突入其來難言的痛楚,她低泣嗚咽,男人卻毫不憐惜。原本該是在最後和溫文渡過的洞房花燭,原本該是她生命另一段溫馨甜蜜的開始……
淚眼朦胧中,她轉頭。從妝臺那面圓鏡,爬出一只張牙舞爪的魔鬼。
床幔在動,人影在動,鏡子在動……一切都變得恐怖可懼,一切都變得肆無忌憚,一切都變得無可挽回……
她從昏睡中醒來,日未出天微亮。枕畔睡着完全陌生的人,劍眉入鬓,睫毛似蝶,輪廓分明,英姿勃發,少有的好皮相。
可惜,這樣好的樣貌下卻藏着一顆龌龊肮髒的心。
渾身的疼提醒着自己昨晚那場噩夢,惱恨和殺念齊齊湧上心頭,她目光冷厲,緩緩伸出雙手覆上那脆弱脖頸,然後,驟然發力,狠狠捏住!
這個人,毀了自己,她要他死!
男人毫無動靜,她以為她會成功,一只大手卻突然抓住自己手腕,用力一掰,手腕頃刻失力,她反應不及整個人被壓在榻上,肩窩一痛再難舉動,瞳孔中映出一雙鷹隼般烏黑桀骜的眼。
“你想殺了我?”他問。
這個問題實在多餘,她不由輕哼:“我想不想殺,閣下不都親自體驗到了嗎?”
話剛出口她便有些驚訝,自己不知不覺竟又能出聲。
如果,這會兒喊人……
“公主,我想你不會叫人。”這人一臉篤定,仿佛将她看穿。
是,她是不敢,她什麽都做不了!
男人已經起身打點行裝,不消片刻便裝扮成侍衛模樣,柱後走出一名女子,撿起衣服替她穿好,一切恢複如初。
男子走近,坐在榻腳,伸手欲撫摸臉頰,她只覺得一陣惡心,脖子卻無法扭動半分。頭頂那人輕笑出聲,一個冰涼的吻就這樣落在她的額頭。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誰,”男人自言自語,“我和你有緣,告訴你亦無妨。”
他低頭湊近耳邊,吐字帶出一股熱氣:“我叫源長,你可要好好記住。”
源長?是了,那個皇城太子,卑鄙無恥的小人,她恨不得将其碎屍萬段!
“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源長眯眼,“昨晚的事,我想公主會守口如瓶。”
昨晚!他還提昨晚!那場夢永遠都不會醒過來了!
人已離開,只剩她一人淚流滿面,已經跌進深淵了,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半柱香後身體逐漸恢複,她從床上爬起,拍醒兩個睡得不省人事的宮女,吩咐她們尋來阿碧。
“公主,您找我?”阿碧自小與她長大,如今,也只有她可以信任。
“阿碧,如今只有你能幫我了,”将阿碧拉到床邊,她咬牙一把掀開錦被,滿床血跡,早已難辨是那個人的還是她的。
“公主!”阿碧不由捂嘴,一臉震驚。
她只能報之苦笑:“什麽都別問,我只要你幫我一起把這些換了燒掉,動作要快。”
聰明如阿碧,前因後果大概也猜了大半,一邊手腳麻利幫她一邊默默抽泣。
“公主,現在該怎麽辦?”收拾完後小丫頭擔心瞅她,一副欲言又止模樣。
“和我去找母後吧。”到此刻,她早就麻木,事情已經發生,不能再對不起溫文。
昭和殿宮女告訴自己母後正和文寧夫人敘談,七月初八将至,兩方皆怕有所閃失,不得不花費十二分心思清點打理。宮女原本要去通報卻被她制止,只等文寧夫人離宮她方敢觐見母後。
母後端居鳳椅神采飛揚,見了她愈發喜上眉梢,一排排珠翠拖着自己挑選,一面吩咐宮女撤換新鮮瓜果點心讨吉利,一面滔滔不絕講文寧夫人細致周到的婚禮準備。
“我的爾雅長大了,過了明天便嫁人了,母後還真舍不得。”母後長籲短嘆,眉眼卻是刻意調侃。
按照以往,她必定埋怨幾句,然後抱着母後手臂嬌羞撒嬌。此時此刻,卻只剩下心酸。
“母後,我不想嫁給文哥哥了。”
“又耍小孩子脾氣。”母後一臉含笑,渾不在意。
她卻不得不再次認真:“母後,我真的不想嫁給文哥哥。”
母後怔愣,回頭看她:“你說什麽?”
“我不想嫁了。”她不由垂頭,淚水順勢滾落。
許久。
母後的手搭在她的手背,近乎撫慰:“爾雅,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知子莫若母,這一刻她才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她以為這番話會遭斥罵,卻得來母後關切詢問。
“母後!”忍不住撲進母親懷裏,昨晚一切歷歷在目,她閉眼哽咽哭泣:“爾雅不幹淨了,爾雅再也配不上文哥哥了!”
“傻孩子,究竟發生了什麽?”母後的手明顯一僵,下一刻亦是泣不成聲。
如何說,怎麽說?那場噩夢……她不願開口,只一個勁搖頭。
“別怕,母後會替你保密,告訴母後,那個人什麽樣子?”
母後指天發誓,她卻愈發難過,公主被辱,這樁醜事自然會被皇家掩蓋,可父皇母後不會幹休,更何況天都皇城關系本就緊張,此事只怕愈發添油加火,她已經受難又何必牽連自己親人難過痛苦,她不敢也不能。
“我沒看清,昨天夜裏太黑,想叫叫不出來,想推推不開。母後,我該怎麽辦!“不想再回憶了,整個人快要崩潰!
“好好好,咱們不想了,咱們不想了。”
“母後,撤婚吧,一切還來得及。”
母後卻是搖頭,神色無奈:“來不及了,爾雅,所有都準備妥當,過了明天就是婚期。此時撤婚,你的父皇必遭天下謾罵背信棄義,文寧府亦會臉面丢盡無法在朝堂立足。”
那她,又該怎麽面對溫文?她不由癱軟。
“現在,只能委屈溫文,明日母後會找他好好談談。”
“母後,我……”
“爾雅,你要知道,這不光是你的婚事,還是關系着皇家和文寧府。”
沒有轉圜的餘地,一切都變得身不由己。往後,該如何面對溫文?回青鳥殿的路上,她一直诘問自己,對婚事的期待成了最大的恐懼。是那個人,毀了她一生!
一種大膽的謀劃在腦海成型。
“阿碧!”
“公主?”阿碧即刻應聲。
嗓音因激動而顫動,她抿唇,自袖中掏出一枚銅令,交給貼身宮女:“我要你即刻出工,把這枚令牌交到平西街富貴鋪李老板手上,告訴他皇城太子藏身天都,找到後立馬射殺!”
“公主!”一聽那人名字,阿碧大驚失色,遲遲不接令牌。
阿碧的猶豫令人心寒,不過數面,她的貼身宮女一顆心就偏向了一個陌生人,聲音不免冷厲疏離:“還不快去,難道本公主的話你也不聽!”
“不,公主,阿碧馬上去!”小丫頭顯然被她的疾言厲色吓到,驚惶失措接過令牌奔出禦花園。
那身影漸行漸遠,依舊瘦小玲珑,如今卻覺丢了靈魂。
到底年紀小,總被繁花亂眼也屬正常。她不由嘆息,獨自一人回到青鳥殿。
七月初七,母後秘密告知已和溫文談妥,叫她不必擔心。她不知道母後是以怎樣的方法說服溫文,溫文又是如何委屈應承,無論怎樣,這一日終究平安度過。
七月初八,四更天,她被宮女喚醒,母後早早等在殿中,沐浴淨身,着暗紋如意內衣,蜀錦曲裾銀紋深衣,百蝶穿花中衣,再依次穿好銀色暗紋飛鳳嫁衣,披同色飄帶。一整套衣服穿下來累得人滿頭大汗,天氣炎熱,嫁衣皆是湘紗,輕薄如煙淡淡生涼,倒也不覺累贅。頭發盡數散開,左右數股,挽牡丹髻,墜如意蝴蝶釵,金絲鸾鳳紅珠步搖……
描眉畫唇,塗塗抹抹不知不覺過了兩個時辰,時間所剩無幾。
“我的女兒,你是母後的驕傲。”母後的語氣既欣慰又自豪。
透過鏡子,她看見了自己。發似潑墨、眉如刀裁、秋水剪瞳、櫻口小鼻,皓質呈露我見猶憐,那張美麗陌生的臉。稚氣在紅唇掩蓋下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公主應有的成熟威儀。
“母親。”突然有些慌亂無措。
“不要怕,”母後将手放在肩膀以示安撫,含笑拮取鏡前狀元紅戴在她發髻後,又自頭頂取出鳳穿牡丹簪插在蝴蝶釵旁,細瞧打量滿意道,“這樣便更加驚豔奪目。”
“啓禀皇後,卯時快到了。”宮女提醒。
“下去吧,”母後側臉囑咐殿中宮人,“本宮先行離開,你們幾個待會兒小心侍候公主去坤陽殿!”
“是。”
“母後?”一想到去了坤陽殿跪拜父母不久便會見到溫文,心中難免忐忑。
母後沒有回應自己,只是含笑搖搖頭,轉身步出青鳥殿。
天空蔚藍如洗,涼風輕拂,荷渠飄香,七月份難得的好日子。宮女在前撒花,一路豔紅鋪地,至坤陽殿拜見父皇母後,受戒言,出殿往宮門走,阿碧替她掀下湘紗蓋頭。
宮道盡頭,溫文一身紅衣,鮮衣怒馬,容姿俊美,神采飛揚,風度翩翩笑着向她走來。
一時竟有些恍惚。
溫文已經走到跟前,額上汗珠透過紅紗被看個清楚,他的步伐看似文雅緩慢,實則大步流星。
“爾雅,”依舊是熟悉好聽的聲音,溫文伸出手,笑容滿面,整個人如沐春風,那是發自心底的歡喜,“溫文有幸,得卿如此,夫複何求!”
說不上感動溢滿心間,淚水即刻奪眶而出。所有的擔憂疑慮在這句話下消散,他知道的,自己已經不再幹淨,他卻選擇忽略不計。毫不遲疑,她将手放在那溫暖掌心,十指相交再難分離。多年的相知相伴,十五年後修成正果。孫爾雅,沒有選錯良人!
乘攆出宮,過主街至文寧府,拜祭祠堂,黃昏合卺,龍鳳雙燭點亮新房,陌生的環境熟悉的人。
屋裏只剩下自己和溫文,相對而坐,相視而笑,接下來就是長久的羞怯無語。
“熱嗎?”溫文試着打破安靜。
她羞怯搖頭,不敢擡眼,卻被伸過來的大手握住。臉上迅速燒紅,她只覺手足無措,膽大的溫文已挪至身旁,輕巧取下發髻上一應簪釵,長發順勢滑落,鋪滿金鳳紅袍。
“爾雅,”他逼她擡頭直視,眉眼盡是柔情,“我們終于夫妻了。”
“都這會兒了,還哄人。”她只覺鼻子一酸,錘了下溫文,卸下所有防備撲進眼前男子懷中。
紅帳垂落,遮掩春意,一夜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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